
第4章 导论
在当今时代,民主被奉为全人类的共同价值。然而,如果我们考察民主观念与民主制度的发生与演变,就会很容易地看到,民主作为一种现代价值得到普遍接受,是相当晚近的事情。并且,在具有不同传统的社会里,对什么是民主的理解至今仍存在重大分歧。即使在号称“民主发祥地”的西方社会内部,对民主体制的共识也只是在20世纪后半叶才逐步稳定下来。[1]赫尔德(David Held)曾说:
古典时期到17世纪,民主大体上是和公民在集会中、在公共集会地点聚在一起相联系的。到18世纪后期,它开始被看作公民通过民选代表的中介来参与决定集体意志的权利。只有在20世纪的近几十年,自由的代议制政府才在西方牢固地确立,并在西方以外的地区,被原则上广泛采纳为一种合适的政府模式。[2]
时常被“民主神话”遮蔽的一个基本事实是,在西方世界的绝大多数时间里,民主政体是一个糟糕的选项。在柏拉图那里,民主不过是“一种使人乐意的无政府状态的花哨的管理形式”,而且由于过分追求自由,这种政体极易滑向极权政治。[3]在中世纪,民主就是一个贬义词。直到19世纪,随着各国资产阶级革命运动兴起,民主才被重新作为一个光彩的词,并逐步摆脱了“暴民统治”的污名,被赋予代议制、公民解放、法治等新的内涵。[4]
20世纪有时被称为是“民主的世纪”。[5]20世纪初,始于19世纪的第一波长周期民主化运动余音绕梁;两次世界大战导致民主化运动进入低谷,但随后风起云涌的民族独立运动带来了“第二波”民主化;自1970年代起所谓的民主化“第三波”经历了大约1/4个世纪,以东欧剧变、苏联解体为标志达到高潮,经过这一轮运动,世界上近2/3的国家成为“选举民主制”国家。[6]这一结果令弗朗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这样的西方政治理论家大受鼓舞——他迫不及待地宣称,自由民主也许是“人类意识形态演化的终点”和“人类政体的最后形式”,从“大写的历史”即一个黑格尔意味上“合目的”的历史进程视角看,自由民主制的胜利代表着“历史的终结”。[7]
然而,21世纪过去20余年展现的图景是,福山的“预言”被真实世界无情否定。西方曾引以为傲的民主体制持续受到重大挑战。20世纪末,美国学者让·爱尔斯坦(Jean Bethke Elshtain)就认识到,美国民主正在遭受重大考验,一个半世纪前令托克维尔称羡不已的美式民主的根基所在——一个强大的公民社会,正被越来越强烈的政治怨恨和越来越稀薄的公民生活热情所侵蚀。[8]2021年,皮尤研究中心在西方主要国家的调查显示,越来越多的西方民众感到本国民主遭遇困境。在法国和美国,逾六成受访者认为,本国政治制度需要进行重大调整或彻底变革,在英国和德国,这一比例也超过四成。[9]
在这个新世纪,西方政治科学关于“民主巩固”(democratic consolidation)的神话已被打破,代之以“民主解固”(democratic disconsolidation)[10]、“民主退潮”(democratic recession)[11]等悲观论调,“民主的世纪”也被宣告终结。[12]昔日以拱卫自由民主为任的一批著名学者如戴蒙德(Larry Diamond)、普特南(Robert Putnam)、英格尔哈特(Ronald Inglehart)、福山、李维斯基(Steve Levitsky)等,都对西方特别是美国民主的未来忧心忡忡。
在此背景下,本书旨在系统梳理国外学者尤其是西方学者对西方民主进行批判与反思的智识成果,希望通过这种梳理进一步破除国内学术界至今对“西式民主”仍存在的种种迷思,包括唯有代议制选举才是真民主的“民主一元论”、有了民主就有了一切的“民主万能论”等,同时为中国发展社会主义民主提供镜鉴。近年来王绍光、曲伟杰、姜海波等学者以不同方式、不同角度做过类似研究。[13]但对原始材料的组织和运用体现了笔者对民主问题的一些思考。
首先,当我们谈论“民主”问题时,有必要分清它在具体语境中究竟指的是什么?如果它代表着一种理想的制度形态,那这种理想的确立只是近二三百年的事情。如果它代表的是一种意味着“人民实施统治”的抽象政治理想,那它就可能被利用成为“犯下大量罪行的政治家们”粉饰自己的招牌[14]。如果它指向的是一种制度安排以及以此为基础的政体形式,那也必须认识到,“民主政治并不是由一套独一无二的制度所组成,民主政治的类型形形色色,它们各自五花八门的实践产生了一系列相类似的后果,民主政治所呈现的特殊形式因一个国家的社会经济条件以及稳定的国家结构和政策实践而定”[15]。以西方民主论,在近四千年发展历程中,就先后出现过希腊雅典的城邦民主、罗马时期的共和政制以及现代以来被普遍采用的代议制民主等不同时期的标志形态。最后,如果把民主理解为一种管理体制或治理方式,例如在民主决策、民主参与这样的政治语汇中,民主就是决策过程、行政过程的一种游戏规则,但也同政体性质或者组织的价值观相联系。作为一种抽象的价值符号,民主在今日获得了难以比拟的尊贵,从而被各级组织(从政治实体到社会团体)奉为必须遵循的价值信条之一,并具体化为形形色色的指导原则。在展开上述辨析的同时,我们也看到,民主概念的泛用与滥用也比比皆是,由此而造成的民主观念上的错乱,也给民主政治的实践带来诸多挑战。
其次,西方民主的神话首先由西方的理论家们树立与鼓吹,但这些神话又被西方社会自身的弊端显现所破除。一方面,人们越来越认识到,“民主化并不必然带来经济增长、社会和平、管理效率、政治和谐、自由市场及‘意识形态的终结’,它更不可能导致‘历史的终结’”[16]。另一方面,21世纪以来,从“9·11”事件、到国际金融危机,再到2021年美国的“国会山骚乱”,西方民主社会屡屡暴露出重大危机,反复冲击着人们对自由民主的信心。民主社会的一个悖论在于,捍卫它的方法之一就是质疑它、批评它,尤其当它显露出症结时。所以,西式民主显出败象之际,也是批判反思声音更盛之时。这为笔者的观察与写作提供了丰富的原始资料。
最后,民主是人类社会普遍追求的价值理念,但也只是之一。现代民主精神的本质在于平等,多数决原则就是践行平等的一种“民主”方式,但社会选择理论告诉我们,多数决原则这种最常见的选举方式并不保证最大程度体现“公意”,同时,多数决原则也不可避免地将要牺牲少数群体的利益,包括自由。因此,民主政治的实践只能是理想与现实之间的折中,只能是历史的、具体的、发展的。只有跳出“民主一元论”的怪圈,才能全面地理解民主,健康地发展民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