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9章 人不该这样
院子里,老汪头枯瘦的身子歪在草席上,一头似野草般的白发垂在地上,胳膊跟晒干的柴火棍似的交叠在胸前,干裂的指甲中还嵌着污泥。
但他仅仅才三十五岁。
三个披麻戴孝的亲眷围着他跪坐,孝衣下摆沾着草屑,哭哑的嗓子还在抽抽嗒嗒。
季尘背着手站在三步开外,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围观的村民挤得密不透风,像晒场边层层叠叠的谷垛。
“大人...”汪老汉的儿子额头顶着黄土,“都...都妥了。”
这一家人竟然连个棺材板钱都凑不出来。
哎呀——
这事能让我碰上也是绝了。
季尘下颌微动,三个身影立刻贴着地面挪开,他靴尖碾过被泪水浸湿的草茎,监察御史的玄铁牌子似乎在怀里发烫。
【盈天盘,干活了】
他将手放在老汪头的尸体上方,白玉符在他的怀中嗡鸣。
无数萤火虫般的金芒自指缝流泻,沿着尸身经络游走成繁复的刻纹,他指尖流淌的金色萤火忽然变得很烫。
金光化为火红。
老汪头干枯的躯体突然由内而外泛起火红色光晕,褶皱如被熨烫的宣纸般舒展,白发簌簌剥落成细雪,在悬停的刹那迸作点点星火。
那些红热的碎芒并不灼人,倒像三月里被夕照穿透的苇絮,顺着季尘指尖流淌的透明涟漪盘旋而上。
“阿爹...”跪在东南角的汉子突然发出幼兽般的呜咽。
萤蓝的光斑从“老人”的眼角升起,肉体伴随着季尘手的轨迹在光中层层瓦解,自上而下由里到外的升腾,化为闪着红芒的灰烬。
草席下传来朽木断裂的脆响,骨骼在微光中显露出半透明的年轮,三十五年份的苦难层层叠叠堆成灰烬,随夜风卷成螺旋状的星河。
漫天星火如归巢的宿鸟,一切的一切都化作闪烁着红光的星星点点,顺着一道他们无法见到的风的轨迹流淌进尸身脚底其貌不扬的木盒中。
而当最后一粒灰烬坠入盒底时,盒盖“咔”的一声扣住,那盖子上忽的燃起一团火——
黑色焦痕在盒盖上印出一串芦苇花。
自己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先前与陈二狗一同见到的那具被硕鼠啃噬的尸体,可能才是这一处人间地狱的常态。
当季尘收回凝视着骨灰盒的视线,他才发现周围的人群早已跪伏在地,火把的光晕在土墙上摇曳,汪老汉一家跪在地上微微发颤。
“尸体火化完了,这剩下的衣服你们找地方立个衣冠冢吧。”
老汪头儿子匍匐着上前拿下那个装载着骨灰的木盒,盒盖上的焦痕还在发烫。
他用衣袖擦拭着季尘靴面的泥点,然后跪在面前连连磕头,碎砖硌得膝盖渗血也不敢停。
瘸腿老汉突然高喊:“活神仙显灵了!”整条巷子霎时矮了半截——
院子内的,院子外的,趴在墙头上的,站在街上的,百十号人齐刷刷跪成麦浪,他们一下接着一下的叩拜着。
“都起来!什么神仙!”季尘后撤时踩到谁的指尖,闷哼声混在七嘴八舌的叩拜词里,“屁大点事磕个什么头啊!”
实际上火化汪老汉的耗能极低,甚至和发动一次天引消耗的灵力不相上下。
既然没有损失,那就是纯粹的顺手为之。
“您连魂魄都渡得!”汪家儿媳突然拽过骨灰盒,指尖摩挲着盒盖上发烫的苇花烙痕,“阿爹金光托着飘起来的时候,嘴角都带着笑!”
她将手里紧握着的不知哪来的宝鸡寺平安符扔在一边,布满冻疮的手背重重拍在地上,震得木平安符弹起又落下。
什么魂魄?出幻觉了?
“您能用金光救人,不是神仙是啥!”胡六被人搀扶着,也艰难的深深向季尘跪下。
他这话刚说完,旁边醉汉突然扯开衣襟,露出胸口刀疤就往石头上撞:“您不认的话,我们今天就跪死在这儿!”
季尘见村民们纷纷将那些用来祈福的乱七八糟的物什丢到一边,其中佛教相关的物品占了足足有一多半。
他刚要开口解释,胡六身后的阿毛突然蹦出来:“我亲眼看见的!剑仙哥哥只用手在我脑门上一摸,我的病就好了!”
小孩这话把大伙儿彻底点着了,几个半大孩子不顾大人们的阻挠,直接去摸季尘的剑鞘,说是要沾点仙气。
村民们如潮水般涌向季尘,带茧的手掌争先恐后抚上他绣着暗纹的衣摆,抱着孩子的母亲呼喊着“求仙君赐福”将襁褓中的婴儿贴在他剑鞘上。
瘸腿老汉突然匍匐着用豁口陶碗舀起季尘靴底沾的泥水,将陶碗高举过头顶浑浊的泥水沿着豁口滴落在他花白的发间:“仙露!这是仙露啊!”
人群爆发出骇人的躁动,胆小的加速在地上磕头磕个不停,胆大的皆是要靠上来沾沾仙气。
“都住手!”“季尘的厉喝淹没在狂热的诵念里。他看见自己的倒影在无数双充血的眼瞳中扭曲膨胀,最终化作庙宇里鎏金的神像。
季尘后退半步,玄钢剑鞘撞上门框发出闷响。
声势越来越大,这么搞不行!
“都起来!”季尘将玄钢天引剑贯入地面,一道风压自剑刃处爆发,一举推开围绕在身旁的几人,将跪着的那些掀翻在地,场面一度寂静起来。
“做事要讲究科学!你们难道是没见过武修者吗!”
愈发有失控倾向的混乱被季尘制止,但他已经被气的有些头脑发昏,这些百姓是不信点什么就会死吗?
若不实事求是,他们迟早还要被人当枪使。
“我不过是个...”
“大人!”一片寂静中,胡六的声音此刻无比嘹亮“我们见过无数的武修者,他们横征暴敛化作官家的豺狼,挥挥手就能将一条街区化为飞灰,可是您呢——”
“您一摸就治好小儿的风寒,您能一个术法就把我从鬼门关处救活,您火化汪老汉的尸体眉头都没皱一下。
能杀人的武修者多了,可我们从未见过有武修者能治病救人,甚至愿意低头看我们一眼...您若不是神仙谁还配是神仙啊?”
季尘望着骨灰盒上跳动的芦苇花,忽觉喉头发紧,檐角漏下的月光正巧笼住他半边身子,在满地俯拜的阴影衬托下,宛如神龛里镀金的泥塑。
人不该是这样的,这世界也不该是这样的!
是我穿越者道德底线太高了吗?
【我不过是想让死亡体面些】
那些被掀翻在地的村民又开始蠕动着匍匐,他们额头沾着泥浆与血丝,却用看佛骨舍利般的狂热眼神追逐他的衣角。
只是显露出一点点的力量就能让他们如此狂热。
【错的究竟是他们,还是妄想改变规则的我?】
“您若不是神仙谁还配是神仙啊。”胡六的嘶吼在耳蜗里不断回响,逐渐与记忆中尘封已久的片段重叠——
脚踏实地,实事求是。
《翠玉剑录》是隐仙门的剑仙传承,师傅说只要我能习得人间四剑,就能成就地上真仙。
若我真拿到了所有的剑仙传承,那我说谁是错的谁就是错的!
若这世界上我不是神仙,谁还能是神仙?
“都起来吧。”他收剑入鞘的金属摩擦声割裂夜色,“没错,我就是这世界上最后的剑仙。”
季尘此刻感觉心情无比舒畅,他曾经担忧过这份力量后面究竟还藏着什么后手。
但现在,不如即时行乐。
每一份被赠与的,迟早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但不是今天,也不是现在。
“神仙认啦!他认啦!“这声响如同发令的爆竹,整条巷子轰然炸开。
油灯的火苗在癫狂的气流中疯狂跳跃,将上百道扭曲的影子投在土墙上。
某个醉汉突然撕心裂肺地吼起荒腔走板的调子:“金光灿灿照大路哎——剑仙老爷渡苦海——”这破锣嗓子竟瞬间点燃整条巷子,连蜷缩在墙根的野狗都跟着嚎叫起来。
胡六的十指死死扣住地上,这个曾带村民杀出血路的汉子,此刻望着一脸坦荡的季尘,浑浊的泪珠大颗大颗砸在陈年血渍上。
他的嘴唇无声开合,看口型是在反复咀嚼“值了”二字。
夜色被火把烧得通红,不知谁家晾晒的麻布被扯成长幡。瘸腿老汉用豁口碗划破掌心,就着血在布上画出歪斜的持剑人像。
当这幅“神像”被高高挑起时,整条巷子的叫喊骤然转为整齐的叩拜:“拜见剑仙——”
季尘用用手捏过老汉的掌心,那道破碗划出的豁口瞬间愈合,他踩在一条木桌上抬手压下众多的喧嚣。
“我季尘不过是个拿剑的粗人。”玄色劲装被夜风掀起凌厉的弧度,“既不通农桑水利,也不懂朝堂权谋。”
胡六挣扎着要起身,被身旁的人搀扶按下,镜泽村的老少不约而同向前半步,瘸腿老汉手中的火把将众人影子揉成墙上跳动的巨兽。
“但今日既叫我撞见——”剑锋上突然炸起豪胆剑诀的白芒,“这缘宁州的天是黑是白,总得问过我手中剑!”
“我现在的力量还不够充足,你们也可能等不到这世界翻天覆地的那天,但时间总该站在正义的一方,它若迟迟不来...我便帮他提升步入正道!”
一个小女孩忽然挣开母亲怀抱,摇摇晃晃的走上前来,污浊的小手攥住季尘衣角:“季哥哥,你能把运河边吃人的大鲶鱼都杀光吗?”
孩童天真的发问让满屋哄笑,笑着笑着却有人开始抹眼泪。
“鲶鱼...杀不完。”季尘单膝触桌与小童平视,再伸出只手将她抱起:“运河里每天都有新鲶鱼,但若见一条杀一条......杀到它们不敢露头!”
陈二狗佝偻的脊背突然挺直,他想起季尘在港口说“拳头硬就能定规矩”时的神情,这位季大人的气势仿佛比那时还要强盛。
“恩公!”瘸腿老汉突然扑跪在地,额头将夯土地面砸出浅坑,“老汉愿把孙儿过继给您当剑童,只求......”
“不要。”季尘几乎是瞬间拒绝,“我要什么剑童?我要你们好好的活下去——”
他忽然将空闲的左手指向人群中的胡六:“尤其是你胡六,这一切都不是你的责任,而是这缘宁州的官府的责任,不要再寻死了...我要看见你活到看见我翻天覆地的时日。”
胡六突然从草席丢到一边,拖着大病刚愈的身子撑着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行了!都给我站直了!”他厉喝声惊跑阴影中的硕鼠“这血流的够多了,我不喜欢你们跪着,从今往后但凡信我的只跪天地父母,不跪富商官僚!”
......
广安府城中,季尘一只胳膊夹着陈二狗,另一只胳膊夹着喜儿,在夜色中飞速狂奔。
自己接下来要去干的事,不方便这两个拖油瓶跟随。
“季大人您这是要把我我们两个送到哪去?为何这么着急?”被夹在胳膊中的陈二狗疑惑的问道,刚从丁字巷出来季尘就急急忙忙的带着他们飞奔。
但他觉得这位季大人明明之前还是一副游客的模样,现在的目光却尤为的坚定。
“我一会把你俩送到城北的粥铺去,那里有饭吃你们先在那呆一晚,具体的安排明天交给专门的人处理。”
听闻这个说法,陈二狗忽然感觉心脏忽停,他连忙提醒:“季大人这事在广安府大多都要落到慈幼院手里...”
“什么慈幼院?慈幼院已经被我拉在名单上了,我后台自然会帮你们解决问题...如果我没看错那人。”
不是慈幼院就好,陈二狗心底平静了许多,反正自己现在和小九也没有其他的退路了,只是他还有些疑惑。
“季大人,我不明白您为什么要照顾我们两个到这种程度呢?”
“为什么?我早在昨天就有了这个计划,现在证据充足是时候实施它了...况且从上头那些大人物手中漏出的一粒沙子就能变成够你吃上一辈子的大山,足够你们吃饱。”
“而且你难道就不想有一天和你的父母团聚吗?”
‘和父母团聚’这个词此刻对陈二狗是如此的陌生,他自从被拐走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自己的家人。
他母亲离奇死在织场,父亲后来也随之失踪。
陈二狗从来没敢想过这种可能性。
“陈二狗,对我来说所有微小的可能性总归都是两个结果——成功或是失败。”
“那无论如何,赢的概率永远都是百分之五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