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伊春（中）
县城里人少，连找个问路的都难，好不容易遇到一个佝偻着背，挎着竹篮走在街上的老爷子，我赶紧拦住人问招待所怎么走。那老爷子看我是个穿军装的，颤巍巍向我敬礼。
我跟着回了个军礼，老爷子才高兴地给我们指起路来。弄清楚路线后，我忍不住多问了一嘴：“老爷子，咱们县城没啥人啊？这街边，怎么连个卖针头线脑的都没有？”
老爷子挺茫然，露出一副闹不明白的表情，“卖啥针头线脑？我们这儿一直就这样，咋？难道别的县城不这样？”眼看问不出啥，我谢过老爷子后，便和博士张继续往招待所走去。
路上，博士张跟我解释：“咱们国内和国外的交通差异非常大，广大人民群众，大部分人半辈子也不会离开自己住的地方，老爷子不知道外面的城市是什么样，这很正常。”
我问她国外的交通是怎么样的，博士张便一边走一边跟我说道起来，说美国那边的城里，到处都是商铺，马路上有很多私家车来来回回，有些地方，还会有吊在空中的缆车供人参观。夏天的时候，美国人会喝着咖啡、饮料，在海边晒太阳，二战以后，他们还实行了十二年的义务教育，成为一个没有文盲的社会。
我听得心驰神往，却又充满疑惑：“他们不用种地吗？”
“大部分人不种地，少部分农场主负责种地，美国是工业社会，和我们不一样，我们国家以后也会朝着那个方向发展。”
我不太明白为什么大部分人不用种地，不种地粮食哪儿来？吃什么？但我憋着没问，博士张嘴里所说的那个世界，离我太远了。不知怎么的，我心里觉得有些难受。
说话间，我们终于瞅见了招待所。一栋三层小楼，算是这个县城里比较好的建筑，下面大门敞开着，我俩一走进去，便看见大堂处的八仙桌边，正坐着一帮人在吃饭。
一路过来，我们零星看见的几个当地人，都穿着被补丁蒙了原样，洗得发灰的土布衫，青瘦的脸上一层灰扑扑愣神的傻气。而八仙桌上那一行人，干干净净的素衣裤，脸色带着顶足的精气神。这是新中国知识分子身上特有的那股子劲头。我心头一动，示意博士张，“是不是他们？”
博士张看过去时，那帮人也正停下筷子打量我们，其中一个白面细皮，三十左右的男人，扶了扶眼镜框，一脸喜色起身奔过来，“张博士，好久不见了！”
认识？看样子是这伙人没错了，估计是正好赶上他们午饭时间，我迅速扫过桌上的人，确定人数。一共六人，一女五男，现在加上我和博士张，就是两女六男，八个人。
“杨林之！杨医生，怎么是你？”看着对面迎过来的中年男人，博士张一脸惊讶。
医生？这可是个体面职业，博士张和这人，看起来倒是很熟稔的样子。
“是我，是我，这一次让你过来，就是我提议的，哎呀，希望你不要怪我啊！”那人一边和博士张握手，脸上露出歉意之色。
合着是他提的意见？我心说这人也忒虚伪，都先斩后奏打完报告了，现在道歉有什么用？
博士张闻言更是意外，一边回说‘为国效力，当仁不让’，一边接着问：“是什么任务，你怎么也不事先跟我知会一声？”
杨医生却不答，转言道：“先不说这个，你们也累了，先吃饭。”说话间，叫了招待所的工作人员，帮我和博士张放置包袱，继而引着我俩到了八仙桌前，添了两副碗筷，帮着介绍起来。
“这位就是张博士，史学方面的专家……这位……”姓杨的介绍到我时顿了一下，按理说他手里应该有我的资料了，估摸着没往心里去，临到头把我名儿给忘了，于是我自己接话：“诸位好，我是陈国强，这次的护送人员之一。”
杨林之闻言，笑了笑，指着八仙桌上一高一矮两个男人，说：“这次护送人员一共三位，这二位便是你这次的搭档，老黑和贾宝玉。”我顺着看去，那老黑约摸四十来岁，身材魁梧，薄薄的外套下，可以看到隐隐隆起的肌肉，身板笔直，神情严肃，一看就是军人出身。
坐在老黑旁边的那人就奇怪了，首先——贾宝玉？咋不叫林黛玉呢？其次，这人身量不高，大约只到我胸口的位置，看起来年纪还很小，长得白白净净的，像个没吃过苦的富家子弟。老黑是护送人员之一，到是靠谱，可这个叫贾宝玉的……他能干嘛？
说话间，老黑冲我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那个叫贾宝玉的倒是很热情地起身，双手握住我的手使劲摇，噼里啪啦一长串：“陈哥你好，我爹以前就喜欢看戏，所以给我起这么一名儿，可招人笑话了，你叫我小贾就行。”
说话间，我和博士张落座，杨医生继续给我们介绍其余人，这不听不知道，一听却是吓一跳，眼前的一女五男中，除了护送人员老黑、小贾，以及一个叫赵亮山的林业局同志外，其余三人都是医务工作者，一溜的医生。
这么多医生，跑到尹春这个地方来，还要进原始森林，这是要干什么？
我原以为这个杨林之医生，是队伍的领头人，听完介绍才知道，队伍真正的领队是顾沉医生，一个年约三十岁，带着副银边眼镜，看起来比较温和的一个人。另外一个女医生叫艾新，也是留学归来，据说现在首都医院工作。
大约是职业性质的原因，这三个医生看起来都相当随和可亲，虽然我有些恼怒杨林之把博士张给牵扯进来，但这会儿接触了众人一遭，心火也消了不少。
饭桌上没人谈任务的事儿，反倒是交流起了医学历史一类的，我没什么文化，也听不懂他们说什么，另一边的小贾、老黑和林业局的赵亮山跟我差不多，我们四个老粗，只顾着埋头吃喝。这也不能怪我们，随手抓一百个人，九十九个都是文盲，得亏了毛主席他老人家扫盲，否则现在大部分人，估计连自己的名儿都不会写。
他们聊他们的，我们吃我们的，倒是那小贾年轻活泼，嘴上闲不住，两腮帮子胀鼓鼓的，边吃边问：“陈哥，听说你是海军？老牛了！海是什么样的？你们平时在海上都干些啥？那船大吗？海里的鱼大吗？你们是不是天天吃鱼，天天下海洗澡？听说海水是咸的？如果天天去海里洗澡，那不得把人给腌熟了？”
我被他一连串问题问得有些发懵，都不知该从哪儿答起，旁边的老黑瞪了他一眼，“你让老陈好好吃饭，就你话多。”
小贾闻言一脸委屈，撇了撇嘴，总算是消停了。
一边儿的赵亮山笑呵呵地打圆场：“小同志嘛，就是这样的，队伍里有个活泼的同志，才不会枯燥嘛。”这人四十来岁，天生一副笑脸，整个一老好人模样。尹春的林业所刚刚成立不久，目地是为了恢复被日本人砍荒的林区，这次由于要进原始森林，因此林业所遵从上级指示，给我们调了赵亮山当向导。
我们几人吃得很快，博士张等人因为一直在谈天说地，因此吃得很慢。我刚撂下筷子，博士张便突然停止话头，侧头对我说：“老陈，我再跟他们说会儿话，你也累了，自己先休息吧！”
此言一出，桌上众人，顿时都将目光扫了过来，脸上的表情，不可谓不精彩，特别是杨林之，笑里含着那么点儿意味，亮晃晃挂脸上，看得我牙酸。
估计他们都想得和我一样，博士张一边和他们聊得兴致高昂，一边还分心关注着我？
她关注我做什么？我心头一阵热。
人心里越想藏事儿，事儿越往脸上来。我别过微红的老脸，当下干咳一声，“行，你……嗯，也早点休息。”说完，便拔步朝招待所二楼走去。
小贾眼珠子一转，紧跟上来，“陈哥，咱俩一间房的，省经费。”
我点头，“天儿还早，你不出去逛逛，难道也打算休息了？”路途遥远，我和博士张坐的又是硬座，一路上没睡过一个好觉，所以这会儿身体相当疲惫。
“这县城荒凉的很，没什么好逛的，”小贾朝后看看，又挨近一步，“哎，陈哥，你和张博士是不是在搞对象啊？吃饭的时候，我看她一直在看你呢。”
我停下脚步，瞪了他一眼，有些生气，“这话不敢乱说。”
博士张是留学归来的，她对这方面倒不怎么在乎，很放得开，但国人大部分都还很保守，虽然毛主席说恋爱自由，婚姻自由，可目前没有媒人父母牵线、自己搞对象的事儿，说出去，对姑娘家的名声还是相当不好。
博士张不在乎这些，我却不想她被人传闲话。
小贾摸了摸鼻子，道：“怕啥呀，搞对象就搞对象呗，人毛主席都说了‘恋爱自由，婚姻自由，人民自由’。为了建设一个自由平等的社会，我们先要解放自己，自己先要自由、平等起来，我们的后代、民族才会自由，才会平等。陈哥你想太多了，你看人家张博士，一点儿都不担心。”
我被他说的一噎，一时间不知该怎么答话，便道：“反正你不准说这些有的没的。”
小贾见我真要回房睡觉，又不肯跟他搭话，便悻悻的摸了摸鼻子，灰溜溜的又下楼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