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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火车驶离了贫民区和郊区,吉尔伯特·佩恩也没说话。6月的太阳已经没了踪影。在开阔的乡村上空,绵延的云层呈现出煤烟的颜色。雨滴在车厢的窗户上划过。
雷切尔紧盯着他。她想到,这人可能会推开车厢另一端的门跳车而逃。如果他这样做,很可能会摔断脖子。但恐惧会让他铤而走险。
“你……是什么意思?”他终于又问道。
“我想知道你失踪的来龙去脉。其中的真相,全部的真相,不容半点儿虚假。告诉我,是谁帮你离开英格兰的以及背后的原因。”
萨里郡的农场和农田一闪而过。雷切尔的鞋跟敲打着车厢地板。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来打听可怜的吉尔伯特·佩恩的事情,”他吞了吞口水,似乎连他都没法被自己这种口头上的辩驳说服,“看在上帝的分儿上,你究竟是谁?”
“我是谁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我知道你的真实身份,我是来帮你的,免得你被自己的愚蠢行径害了。”
“我告诉过你,”他的态度就像一个小孩,明明都被抓了现行,但还一本正经不肯承认,“我是伯特伦·琼斯,刚从丹吉尔过来。”
她摇了摇头:“时间紧迫。别胡说八道了。我们正在去往布鲁克伍德公墓的途中。如果你还坚持做戏,就没下次机会了。”
“我没理由把秘密告诉你,”他说,“你只是在说一些毫无根据的瞎话。”
雷切尔夸张地叹了口气:“作为吉尔伯特·佩恩,你的出版事业很成功。之前你在业内发展并不顺利,但后来你开始推出惊悚小说、冒险故事、勇敢的英国人与神秘的东方人和狡猾的欧洲大陆人对峙的故事。莱昂·朗斯代尔、查尔莫斯上尉、狡狐西德尼,名字虽然各不相同,但他们都勇敢且爱国。无论卑鄙的对手如何奸诈,我们光明磊落的英雄总会获胜。”
“想笑就笑吧,你就见鬼去吧。”他眼中闪着愤怒之情,“吉尔伯特在体面的娱乐活动中找到了大好机会。这类精彩的故事很受欢迎。男人们想凭借满腔热血打败德国鬼子;青少年们则希望自己够年龄上战场大显身手。”
“确实,这一点和吉尔伯特·佩恩不同。”雷切尔说,“他自幼跛脚,因此免于参加西线的战斗。”
“你的意思,应该不是暗指吉尔伯特是个懦夫吧?”他反问,“胡说!他以他自己的方式,尽自己的最大努力报效祖国。”
“他的方法有些离经叛道,不是吗?”雷切尔说,“逗青少年开心,这算什么?”
他撇了撇嘴:“你的说法很卑鄙,女士。吉尔伯特是个好人。你只要读一读他出版的书,就知道他厌恶反人道的行为。他交友广泛。他的朋友和我一样,对他的英年早逝感到心痛。”
“他们从泰晤士河中捞出的尸体早已面目全非,不是吗?”
“在阴暗的河底泡了二十四小时,还能是什么样子?”他提高了声音,仿佛在念一段事先排练过的演讲,“那尸体还带着刻有吉尔伯特姓名首字母的手表。验尸官认为,这个可怜的家伙在落水前被艇钩敲打过。何况还有海洋生物破坏尸体。那是彻头彻尾的悲剧。可怜的吉尔伯特当时正在外头庆祝一本新书出版,他喝得比平时多,结果莫名成了抢劫案的受害者。审讯的结果很明确,他是被一个或多个身份不明的人谋杀的。”
“抢劫犯居然不抢走那么值钱的一块表?”
“他们看到他死了,就慌了。他们想要隐藏自己的犯罪证据。”他涨红了脸,激动的情绪倒是让他自信起来,“你现在居然说我盗用朋友的身份。简直胡言乱语!我实在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你想干什么,但你说的完全是可耻的谎言。尤其是在今天,在吉尔伯特的母亲将要安息的日子。”
“我不想显得无礼,”雷切尔说,“但是其他前来哀悼的人呢?”
他迟疑了一下:“你这是什么意思?”
“昨天我准备参加你们的追悼仪式,得知墓地公司原本安排今天让佩恩夫人的女仆勒蒂·蒙特福德和你的老姑母一起去往布鲁克伍德。你母亲忽然去世,对你来说是晴天霹雳,因为你一直想着有朝一日与她重逢,却总也找不到时机。总是太危险了。现在你至少要确保她有一个体面的葬礼。于是你以伯特伦·琼斯的名义给勒蒂·蒙特福德汇了钱,这样你母亲就能葬在布鲁克伍德,和你父亲在一起。”
“你怎么知道这个?”他低声说,“你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
“你以为蒙特福德小姐和克拉拉姑母遇到了什么事情?”
“搬运工说她们送信来称不能出席,因为被毒虫咬了之类的。”
“那个搬运工忘了跟你说,有两个男人取代了她们的位置。”
“什么人?”
“太伤心了,没有看到他们进入隔壁的包厢吧?你等到最后才进入车站,确实很谨慎,不过你也该想到,他们确定你上了这趟车。”
他脸色苍白:“我不……我不知道他们究竟是谁。”
雷切尔俯身靠近他:“运用你的头脑,佩恩先生。如果我已经知道你回到了英国,其他人也该知道了。而有人希望你永远离开。告诉我为什么。”
他瞪大了眼睛:“我为什么要相信你?你突然出现,诽谤我死去的朋友,还说我是骗子,我为什么要相信这样一个女人?”
“因为我是你唯一的希望。”
“胡说!”
她猛然起身,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那人被她用力握住,不禁一抖。她说:“你的敌人就在这趟列车上,而我则有一辆快车等在墓地公司南站外面。参加完你母亲的葬礼来找我。这样你就还能活到下次日出。”
雷切尔放开了他的手腕,他跌坐在座位上,双手抱着头。
“你有没有想过,”他用低沉的语气说,“不管你说得多么天花乱坠,我其实根本不在乎生死?”
“悲痛让你感到窒息,”她说,“听着,我知道失去父母意味着什么。不要让悲伤害了你。你为了活下来已经牺牲了太多。”
他没回答,只是直起身,转头若有所思地望着过往的风景。雷切尔等了几分钟,让他认真思索,然后看了看自己镶钻的腕表。
“时间不多了,佩恩先生。我们马上就到墓地公司联轨站了。”
“你怎么就是不听呢?”他虚张声势的语气中夹杂着些许令人同情之处,“我再说一次,我不是吉尔伯特·佩恩。”
雷切尔抱起胳膊:“我不参加葬礼。在令堂下葬的时候,请考虑一下我的建议,问问你自己,她是否希望你如此匆忙地跟着她进入坟墓。我和我的司机会一起等待。我的车就停在基思陵墓附近。抓住这根救命稻草吧,佩恩先生。你已经没别的出路了。”
他深吸一口气,眼神空洞地看着她身后,仿佛整个人已经恍惚了。
“我已经给你回复了。”他的声音很空洞,“我的名字是伯特伦·琼斯。”
葬礼列车沿着交叉口的主线路前进,转入私人墓地轨道,穿过木制的边界大门,经过月桂树篱、景观树丛、晚开的杜鹃花,以及由高耸的巨杉组成的红木大道。他们来到了布鲁克伍德公墓,这是英国最大的墓地,有人说这是世界上最大的墓地。这个墓园由智慧的维多利亚时代的匠人设计,作为首都过度拥挤的墓地的替代方案,大到可以连续数个世纪不断接纳来自伦敦的尸体。这是一座死人的城市。
列车首先停靠的是北站,这是一座低矮的白漆木质建筑,有绿色的排水管、雨水槽和外伸屋顶。这里是不信奉国教者葬礼的停靠点。雷切尔所在的车厢停在一个供送葬者使用的茶水间旁边。这里甚至还有一个有售酒许可证的酒吧。在一箭之遥的地方,有一个非英国国教的小教堂。
几个送葬者下了车。迎接他们的是墓地公司的工作人员,他们的任务是护送送葬者去参加仪式。他们排成一排,脱帽以示尊重。乘客们在细雨中撑起了雨伞。一个服务员将一具棺材装到手扶式棺材架上。
吉尔伯特·佩恩闭着眼睛,但雷切尔认为他过于恐惧,其实根本不敢睡觉。也许此时他希望自己正在做噩梦,等他再次睁开眼睛时,她会消失,就像他逃亡的四年时光一样转瞬即逝。
火车再次启动。就在他们即将停靠南站的时候,雷切尔使出了撒手锏。
“考虑一下我的提议,佩恩先生,”她放下面纱,“生或死,你选吧。”
跳上站台之后,她瞥了一眼旁边的车厢。在威斯敏斯特桥路贿赂搬运工的那两个人将脸贴在窗户上。他们没有注意她。可能他们以为她只是搞错了点儿什么,比如坐错了车厢。在她的印象中,那些肌肉发达的男人对女性智慧没有很高的评价。
天气与墓园的阴郁气氛很是相称。送葬者等待着墓地工作人员做出指引,她匆匆经过了圣公会的小教堂,走向自己的目的地。基思陵墓是一座哥特式的大理石建筑,镶嵌着彩色玻璃窗,铸铁门上写着家族的名字。她的劳斯莱斯幻影停在平交道口外。
克里夫·特鲁曼靠在幻影的引擎盖上,他身形高大健壮,穿着一尘不染的司机制服,丝毫不介意雨水落在他身上,一副小小的望远镜被他握在巨大的右手掌心。
“有什么消息?”
“我跟佩恩谈了谈,”她摇了摇头,“他坚称自己名叫伯特伦·琼斯。”
“有人跟踪他吗?”
“有两个受雇而来的打手。他们会进入小教堂,坐在他身后,听着牧师为他深爱的母亲念悼词。这当然不是出于最后的怜悯,他们在等待时机。我估计他们的计划是在回程时把他干掉。”
特鲁曼点点头:“等他放松警惕、心不在焉的时候,很容易下手。”
“如果他在葬礼前死了,就会有很多麻烦。”
“他知不知道那些人要杀了他?”
“我一字一句地警告过他了。问题在于他在那个谎言里活了太久。”
“你还是上车吧。我们都淋着雨也于事无补。”
她坐上了幻影的后座等着。
吉尔伯特·佩恩从圣公会小教堂出来时,雨势渐渐小了。在护送他母亲的棺材到墓地下葬后,他步履沉重地回到教堂。其他人则返回茶水间喝茶,吃火腿三明治。他是否已经与上帝达成了和解呢?
他一瘸一拐地走向站台,手里依然攥着手提箱。这时已经差不多两点一刻,葬礼列车马上就要返回伦敦了。特鲁曼通过望远镜紧盯着他,就像鸟类学家追踪难以捉摸的飞鸟轨迹一样,但他根本没有看这辆幻影一眼。
雷切尔走过来,特鲁曼把望远镜递给她。
“佩恩要死了,”他说,“没别的可能性,他难道还没看出来吗?”
“这一切对他来说太难以承受了,”雷切尔低声说,“他受够了四处逃窜,受够了冒充他人。现在他什么都不在乎了。”
“不在乎?费了这么大力气之后才不在乎了?他放弃了那么多东西。蒸蒸日上的生意、位于切尔西的豪宅、亲爱的老母亲,他都不要了。”
“他当初太害怕,觉得自己已经走投无路了。现在过了四年自由的日子之后,也许他觉得自己已经活够了。”
“准备好英年早逝了?”
雷切尔耸耸肩:“我敢说,他还是觉得自己可以狡辩一番摆脱危险。谈判。但他现在不是在和作家经纪人讨价还价。走,大家都上列车了。”
他们漫步向前,一路跟着吉尔伯特·佩恩走到站台上的人流之中。跟踪他的两个人站在茶水间外,等着看他接下来要干什么。他走到来时与雷切尔共处的包厢,向里面窥视,一时间有些犹豫不决。
他以为会再次遇到雷切尔吗?他是否在重新考虑她的提议?在她和特鲁曼的注视下,他挺直肩膀。最终,他下定决心打开车门。上车之后,他立刻紧紧关上门。
雷切尔喘了口气。这下他逃不掉了。他真以为自己能活下去吗?
假牧师和他的同伴离开了他们监视的绝佳位置。火车上的人越来越多,搬运工催促其他人赶快上车。遵守时刻表是伦敦墓地公司工作人员的骄傲。当站台上只剩下这两个人时,他们加快了脚步。趁着搬运工转身,他们跳上了吉尔伯特·佩恩的包厢。片刻之后,工人挥舞旗帜。
引擎启动了,特鲁曼耸耸肩。
“爱开玩笑的人把这车叫作运死肉的车。真是再正确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