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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鬼影从哈克尼出租车里爬了出来。
他扭头朝四下看了看,仿佛在检查是否有人跟踪。雷切尔·萨维尔纳克确定他没发现自己。她躲在威斯敏斯特桥路对面深深的阴影中,面纱遮住了她的脸。和那个鬼影一样,她从头到脚都穿戴着黑色的衣物。在她等待他到来的半小时里,没有一个路人对她多看一眼。在伦敦墓地公司的私人车站外,穿丧服的妇女再常见不过。这里是葬礼列车的总站。
那个鬼影格外谨慎地将毡帽的帽檐拉低了些。在离开的这些年里,他已经长出了浓密的髭须和络腮胡子。他左手紧握着一个破旧的手提箱。当他一瘸一拐地走向高大的车站大楼时,雷切尔忍住了一声叹息。
跛脚出卖了鬼影的身份。吉尔伯特·佩恩依然不擅长伪装。
雷切尔在一辆双层巴士和一辆款式老掉牙的灵车之间躲闪,来到车站入口。一条弯曲的道路从花岗岩拱门下穿过,通向大楼内的各个停尸房。这座建筑的正面是由红砖和暖色调的赤土砌成的;地下通道的白釉墙壁上装饰着月桂树和棕榈树的浮雕。外墙后面藏着一根细长的假烟囱,用来给停尸房通气。在这个地方,棺材里的尸体变成了铁路上的货物。
她没坐电梯,而是矫健地大步走上锻铁楼梯。到了顶层,她发现自己置身于玻璃屋顶下的头等座站台上。透过停灵室的入口,可以看到一座橡木灵柩台,室内铺着浅褐色的威尔顿地毯,墙上以绿色和青铜色作为装饰。她想去找私人等候室。第一扇门上挂了一张卡片,上面整整齐齐地写了个名字:已故的塞西莉亚·佩恩夫人。门是半开的,雷切尔瞥见了摩洛哥皮革包面的椅子、浅色橡木护壁板和光亮的镶木地板。墙上挂着水彩风景画,仿佛这儿是一个里士满商人的别墅。空气中弥漫着抛光剂刺鼻的味道。
那个鬼影已经不知所终了。
一块屏风将站台分隔开来。屏风后面是三等座乘客的通行区域。他们有专门的进站口,这样一来,那些为头等葬礼特殊待遇买单的人就不用和悲伤的穷人们挤在一起出行了。墓地公司对这个安排深感自豪,认为自己细致入微地照顾到了遗属们的感受。
检票员轻咳了一声。他像玩偶匣里弹出来的恶作剧小丑一样从办公室里突然蹿了出来。雷切尔把一张长方形的白色卡片塞到他被尼古丁熏黄的手里。
“现在还是候车时间,女士。”这人穿着橄榄绿的制服,嘴里吞云吐雾,仿佛饥饿的巨龙一样显得很不耐烦,“但灵车应该已经装载好了。”
在为此次出行做准备的时候,雷切尔得知,头等车厢的乘客可以目送那些装着他们所爱之人的棺材被送上葬礼列车。她对商人们的聪明才智感到惊叹,这些人把痛苦的时刻变成了针对少数特权人士的奖励。
“抱歉,我迟到了,”她点头示意检票员可以离开了,“谢谢。”
距她最近的头等车厢车门上有一张手写的卡片,内容与候车室外卡片上的一致。透过窗户可以看到一个人。那鬼影已经坐在他的座位上了。现在他被困住了,就像被困在炼狱里一样无处可逃。
空气中弥漫着煤炭燃烧的浓浓烟味。站台上只剩下一个身材粗壮的搬运工,他正将一位老太太领进火车尽头的三等车厢。那人看到了雷切尔,忽然鲁莽地小跑过来。他喘着粗气,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仿佛一辆注定要被送进拆卸场的老旧机车。
“您来得正好,女士,”他呼哧呼哧地说,“我们在11点40分准时出发。您是谁家的遗属?”
“已故的佩恩夫人。”她把小费塞进了对方脏污的手里。这小费太丰厚了,几乎令他的心脏停止跳动。她抬手示意他不必道谢:“请问我们有多少人要参加此次送葬?”
他像个锅炉工一样汗流浃背。雷切尔怀疑他如此失态完全是由于不习惯的运动造成的。
“我……嗯,女士,事情似乎有些混乱。”
“是吗?”她等着对方继续说,确信两枚金币肯定胜过他收到的封口费。
“估计有六个人,女士,但只有三位绅士来了。提前来的那两位坚称……嗯,他们不坐那间为至亲准备的包厢。这很反常。这也是为什么公司要求各位提前预订。我们不希望出现任何混乱状况破坏如此庄严的场合。幸运的是,我们今天只有一场头等葬礼。”
他是个忠诚的雇员,没有提到华尔街股灾之后,贸易的不景气加上失业率激增导致生意已经清淡了不少。
“你给那两位绅士另外安排了去处?”
他竖起粗壮的大拇指朝远处的车厢指了一下,就在已故佩恩夫人的送葬者的车厢旁边:“就在隔壁。”
“跟我说说那两个人的事情。”
搬运工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抱歉,女士,我们真的要……”
“请原谅。这件事对我来说真的非常重要,”她说着靠近了些,好让对方闻到她的香水,“私人理由。你明白吗?”
他看着她,透过面纱,她表情中的某些东西令他害怕。
“嗯,我……我相信您肯定有充分的理由。再和睦的家庭也会吵架,不是吗?其中一个家伙是伦敦东区人,穿得像个牧师。这让我很吃惊,真的。我以为……”
“他看起来不像牧师?”雷切尔问。
“说来有趣,”搬运工说,“我真是从来都没有见过一个手臂上有文身的牧师。当然,人各有不同,但是……”
“他的同伴呢?”
搬运工皱起眉头:“是个大块头。非常健壮。双手活像挖煤铲子。”
“挺吓人的?”
“我真的不能再多说什么了,女士。”他又看了一眼雷切尔,呼哧呼哧地喘了口气,“这么说吧,他们想装得雅致,却忘了擦鞋。葬礼很有意思,人们都不露出真面目。原定的车厢里明明只有一个人,可他们为什么说不想打扰其他送葬者……”
“也许他们只是体谅他人。”
雷切尔讥讽的语气让他有些退缩。“女士,真的,还是请您上车吧。我们不能推迟……”
“确实,”她的微笑毫无温度,“谢谢你的帮助。”
他蹒跚地走向写有已故佩恩夫人名字的车厢,并打开了门。雷切尔无视他想扶她一下的意思,直接跳上了车。
车厢里有一股皮革和烟草的味道。鬼影坐在远处,身边放着手提箱,他正望着窗外,陷入沉思。离他的四十岁生日还差一个月,他似乎老了十岁。流亡在非洲西北部的地区,使他脸颊变黑,身材变胖,但她怀疑是自我放纵的生活使他老得这么快。而真正的原因是他时刻担忧将有一把尖刀插进他的肩胛骨中。
搬运工砰的一声关上门,鬼影从沉思中回过神来。雷切尔坐在座位边缘,向他点头致意。
“早上好。”她说。
鬼影焦虑不安地哼了一声。她随意而友好的态度令他倍感烦恼,因为她出现在这个车厢里这一点实在令人费解。他说话时,声音都在颤抖。
“早……早上好。”
“见到你真是高兴啊,”她说,“虽然是在如此悲伤的时候。”
汽笛声响起,伴随着一阵扰人的颠簸,火车开始向墓地行驶。那个鬼影颤抖了一下。雷切尔想象着他大脑中的齿轮一定在飞速旋转:她是谁?如果他要接话的话,又该说些什么?
“我的名字,”他说道,“是……”
“你不用自我介绍了,”雷切尔说,“你不是鬼影。你是吉尔伯特·佩恩,那个失踪的出版商。欢迎重回人间。”
随着火车在铁轨上隆隆作响,这个人在座位上来回摇晃。唇髭和络腮胡子如同聊以蔽体的无花果叶,勉强掩饰他暴露无遗的脆弱。在雷切尔的注视下,他的眼皮不断抖动。她猜到了他的绝望,但她跟踪他并不是出于同情。早在失踪之前,他鲁莽的恶名已经尽人皆知。人们都毫不犹豫地相信,是那冲动的性格害死了他。他咽了口唾沫,雷切尔疑心他是不是要吐了。
“你……你认错人了,女士,”他低声说,“我的名字是伯特伦·琼斯。”
雷切尔掀开自己的面纱。当他看到她年轻美丽的脸庞和冰冷的微笑时,他瞪大了自己充满血丝的眼睛。
“你是伯特伦·琼斯?是吉尔伯特·佩恩的老酒友,过去四年一直住在丹吉尔?”
“没错!”他就像跌落峡谷的人一样,无助地紧紧抓住草木的残枝希望获救,“是真的……我们两个人……隐约有点儿像。可能是颧骨有些相似之处。可怜的吉尔伯特以前不止一次开过这样的玩笑……”
“在他假装溺水死亡,逃离伦敦之前?在黑暗的掩护下逃往欧洲大陆之前?”雷切尔问道,“在他四处体验丹吉尔的神秘乐趣之前?”
鬼影瘫倒在座位上,仿佛雷切尔用一根帽针戳中了他的心脏。
“早在他听到挚爱的母亲的死讯之前吧?”雷切尔毫不留情地继续说,“那个女人深爱着他,但是在她的心脏停止跳动时,却不知道自己唯一的孩子依然活着。”
“你撒谎,这是个残酷的谎言!”他盯着雷切尔,“上帝啊,你究竟是谁?”
火车开始加速,雷切尔却一点儿也不着急。他们不会被人打搅。葬礼列车一路上都不会停。
“我的名字不重要。”
“什么……”他的声音嘶哑,几乎听不清,“你找我想干什么?”
她的唇边露出微笑:“我来帮你逃过谋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