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亨德森
看着他时,你很难不窃笑,因为他的模样能立即告诉你有关他的一切。当你见他坐在俱乐部里阅读《伦敦信使》杂志,或懒洋洋地倚着吧台,肘边放着一杯金比特鸡尾酒(他不喝任何鸡尾酒)时,他的不合常规会引起你的注意;但你能马上认出他,因为他是他那个阶级的一个完美样本。他的不合常规正是合乎常规。从结实耐穿的方头靴到邋里邋遢的长头发,他身上的一切都符合那个阶级的标准。宽松的低领衬衫露着粗脖子,一身外套也松松垮垮,有点破旧,但剪裁考究。他总是叼着一只短短的石南根烟斗,谈到关于卷烟的话题时非常诙谐。他是个大块头儿,体格健壮,拥有一双漂亮的眼睛和讨人喜欢的嗓音,说话流利。他常常用词粗俗,但并非因为内心下流,而是因为他热衷民主。凭外表,你会猜测他(不是现实中,而是在精神上)与切斯特顿先生[10]喝过啤酒,与西莱尔·贝洛克[11]在苏塞克斯丘地上散过步。他曾在牛津大学里踢足球,但又当着威尔斯先生[12]的面鄙视这所古老的高等学府。他认为萧伯纳先生[13]有点过时,但仍觉得格兰维尔·巴克[14]大有前途。他曾与西德尼·韦布夫妇[15]进行过多次认真的交谈,而且他是费边社[16]的成员。在他眼中,这是一个轻浮的世界,唯有俄罗斯芭蕾舞值得欣赏。他写一些粗陋的诗歌,关于妓女、狗、灯柱、莫德林学院、小酒馆和乡村牧师住宅。他蔑视英国人、法国人和美国人,但(他绝不是厌世者)却听不得一句贬损泰米尔人、孟加拉人、卡菲尔人、德国人或希腊人的话。
“一个社会主义者,你知道。”他们说。
但他是一家知名大商行的小股东,而中国的一个古怪之处就是,你的地位会为你的个性开脱。打妻子可能令你声名狼藉,但假如你经营着一家实力雄厚的银行,人们就会对你以礼相待,请你吃饭。因此,当亨德森宣扬他的社会主义观点时,大家只是笑笑而已。他刚来上海时,拒绝坐黄包车。一个与他超无差异、同属人类的男人,却得拉着他吃力地跑来跑去,这有违他关于个人尊严的观念,因此他步行。他振振有词地说,这是很好的运动方式,有利于身体健康;而且步行会让他产生二十大洋都不愿交换的渴意,然后就能痛快地喝啤酒。然而,上海太热了,有时他又急着赶时间,所以偶尔被迫使用这有辱人格的交通工具。这让他感到别扭,但确实很方便。如今他经常坐黄包车,不过总是将车辕间的那个伙计当人看,视如兄弟。
我见到他时,他已在上海待了三年。我们整个上午都穿梭在这座中国城市里,从一家商店到另一家商店,把我们的黄包车伙计热得汗流浃背。每过一两分钟,他们就用破手帕擦额头。我们现在正赶往俱乐部,眼看快到了,亨德森突然记起他想买伯特兰·罗素[17]的新书,这书刚到上海。他让车夫们停下往回拉。
“你不觉得我们可以午饭后再买吗?”我说,“这两个家伙浑身是汗。”
“这是对他们好。”他回答,“你用不着在意中国人。你要明白,我们之所以在这里,是因为他们怕我们。我们是占统治地位的民族。”
我什么也没说,连笑都没笑。
“中国人一直以来都受人统治,而且永远都会。”
一辆轿车从我们中间经过,将我们暂时隔开。他再次靠过来时,已经抛开了刚才的话题。
“你们这些生活在英国的人不知道新书在这里发行对我们的意义。”他说,“伯特兰·罗素写的任何一本书我都读。你看过最新出版的这本吗?”
“《自由之路》吗?嗯,我离开英国之前读了。”
“我看了几篇书评。我觉得他提出了一些有趣的观点。”
我以为亨德森准备就此大谈一番,然而黄包车伙计错过了那个他要拐弯的路口。
“在这个街角转弯,你这该死的蠢货。”亨德森大吼道,同时为了强调他的意思,他在那伙计的屁股上狠狠地踢了一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