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求古与求是
《汉学师承记》确立惠栋在清代汉学中的开创者地位,不仅与惠氏本身抱负相配,也与清学发展的事实相符。然而,以惠栋提倡的汉学通贯清代经学演进的大流,则更多是江藩的主观执拗,旨在应对部分乾嘉学人对于惠氏汉学的负面反响。
《汉学师承记》收录黄宗羲、顾炎武,并说明道:“黎洲乃蕺山之学,矫‘良知’之弊,以实践为主;亭林乃文清之裔,辨陆、王之非,以朱子为宗。故两家之学,皆深入宋儒之室,但以汉学为不可废耳。多骑墙之见,依违之言,岂真知灼见者哉?”(38)江藩承认,黄宗羲、顾炎武皆以理学为本,而非以汉学立学,即一定程度承认“汉学”与“师承”名实不符。
清季皮锡瑞述清代经学历史,即有鉴于江藩书,称:“国初诸儒治经,取汉、唐注疏及宋、元、明人之说,择善而从。由后人论之,为汉、宋兼采一派;而在诸公当日,不过实事求是,非必欲自成一家也。”真乃卓识,可视为江藩书的注语。皮氏进而推论道:
如江氏说,国初诸儒无一真知灼见者矣,岂独黄、顾二公!《师承记》首列阎若璩,江氏必以阎为真知灼见;案阎氏之功任考定古文之伪,而其《疏证》信蔡《传》臆造之事实,邵子意推之年代;其说《诗》,以王柏《诗疑》为然,谓《郑》、《卫》为可删;乃误沿宋学,显背汉儒者。江刻于黄、顾而宽于阎,是并阎氏之书未之考也。当时如胡渭《易图明辨》,能辟《图》、《书》之谬,而《洪范》并攻汉儒。陈启源《毛诗稽古编》能驳宋以申毛,而经说间谈佛教。万斯大、方苞等兼通《三礼》,多信宋而疑汉。(39)
照皮氏所论,江藩书中的“汉学家”,大体都不能以汉学限之,这与龚自珍之议旨趣相通,也就是说,汉学一词,很难容纳当时取向各异的经学。
皮锡瑞之论,可谓《汉学师承记》中显见的“名实不符”。对于顾、黄、阎、胡诸人,江藩尚可以汉学的前导渊源解释,今人亦多如此安置。至于被江藩安置于汉学继起地位的戴震一系,虽已被后人视作汉学的一大宗,却与惠氏汉学旨趣大异。对于这一点,江藩应是心知肚明。
皮锡瑞驳江藩安置阎若璩等入汉学不符名义,而对于江藩尊惠、戴为并世汉学大家则表示认同。皮氏称:“雍、乾以后,古书渐出,经义大明。惠、戴诸儒,为汉学大宗,已尽弃宋诠,独标汉帜矣。”(40)此说大体是晚清学人之共识,尤其是之后又经章太炎、梁启超等好讲清学史诸大家的推扩,后人多将此说申为汉学师承的吴、皖两系,成为清学史的一大常识。大体上说,今人对此论调,一般即上溯至江藩的“至本朝,三惠之学,盛于吴中;江永、戴震诸君,继起于歙。从此汉学昌明,千载沉霾,一朝复旦”之论。(41)然若加以深究,这甚至比将顾炎武、黄宗羲、阎若璩等列入“汉学”更为不妥,因为戴震等人从主观上即要与惠栋汉学相区分,甚至予以批驳。这一事实却因为奉惠、戴为汉学二大师的流行而被多数人所忽视。
诚如江藩所说,“乾隆中叶以后,惠氏之学大行”。(42)与同时人的观察大体一致,“近之学者,多知崇尚汉学”。(43)然而正如凌廷堪所言,其中以跟风之人为多。(44)二期引起一些学人主动辨析、区分甚至批评,戴震即是其中旗帜。
乾隆以降,惠、戴齐名于士林,为一代儒宗。王鸣盛“交天下士,得通经者二人,吴郡惠定宇、歙州戴东原也”,(45)并于当代名儒中“断推两先生”。(46)稍后,焦循论乾隆以来经学,称:“吴有惠氏之学”,“徽有江氏之学、戴氏之学”。(47)其时“海内考据家无不称惠、戴”。(48)戴、惠亦深有渊源,洪榜记,戴震“于乾隆乙亥岁北上京师,见惠于扬州,一见订交”。(49)钱穆则称戴、惠订交,是促使戴学一变之要因。(50)然而,戴震却有心与惠学立异。
洪榜《戴先生行状》引王鸣盛语论惠、戴学,称:“惠君之治经求其古,戴君求其是。”(51)此说原出自戴氏之口。王鸣盛曾问戴震:“子之学于定宇何如?”戴震明白答道:“不同。定宇求古,吾求是。”(52)
戴震主动与惠学相区分,不仅寓有学术见解的歧异,似亦隐有高下之判。乾隆二十四年,即惠栋去世之明年,戴氏为王昶郑学斋作记,称当时学人说经能进于汉,进于郑玄,由数人为先倡,王昶为其一。时人有言“宋儒兴而汉注亡”,戴震甚不谓然。以为时人废弃“汉学”,乃缘于“自制艺选士以来,用宋儒之说,犹之奉新《经》而废《注》《疏》也”。并非宋儒排弃汉学,甚至“朱子晚年治《礼》,崇郑氏学何如哉”?戴震更强调“学者大患,在自失其心”,以为“不见圣人之心者,不得天地之心。不求诸前古圣贤之言与事,则无从探其心于千载下。是故由六书、九数、制度、名物,能通乎其词,然后以心相遇。是故求之茫茫空驰以逃难,歧为异端者,振其槁而更之,然后知古人治经有法,此之谓郑学”。(53)如此之郑学,实亦戴震对于学问之见识。即经六书、九数、制度、名物,求通圣人名词,进知心意,并能反求诸己,体会与圣人同然之心,以成己成德。是即“求是”。此“是”,并非一言一语之的解,乃是能化学问本心于一体。求是之学,自然已超越汉宋之别。
乾隆三十年,戴震撰《题惠定宇先生授经图》一文,与前引《郑学斋记》意趣相通。戴氏对于“有汉儒经学,有宋儒经学,一主于故训,一主于理义”的分别,颇为反感,以为“《六经》微言,后人以歧趋而失之也”,进而指出:“所谓理义,苟可以舍《经》而空凭胸臆,将人人凿空得之”。纠正其弊,需“求之古《经》。求之古《经》而遗文垂绝、今古悬隔也,然后求之故训。故训明则古《经》明,古《经》明则贤人圣人之理义明,而我心之所同然者,乃因之而明”。并以此印证惠栋治经之路径,乃“欲学者事于汉经师之故训,以博稽三古典章制度,由是推求理义,确有据依。彼歧故训、理义二之,是故训非以明理义,而故训胡为?理义不存乎典章制度,势必流入异学曲说而不自知,其亦远乎先生之教矣”。此文对于误解惠栋治经规矩,泥于汉经师故训、典章制度而不进求圣人理义的后学乃一箴砭。同时,也是借论惠学而自明心志。诸如“故训明则古经明,古经明则贤人圣人之理义明,而我心之所同然者,乃因之而明”的表述,不仅揭示治学进阶的路径,亦明治学需反求诸己以得“我心之所同然”,与《郑学斋记》文意相通。戴震明言“自愧学无所就,于前儒大师不能得所专主”,(54)毫无树立某某学之意,亦表明与惠栋树汉学立场之异。
戴氏文义,隐然见其褒贬。其引时人“宋儒兴而汉注亡”“有汉儒经学,宋儒经学”而加以否定,进而阐释治学理念。被戴氏所斥之论,惠栋实为大宗。卢见曾撰《经义考序》,称:“《六经》至孔子而论定,孔子没,西河七十子之徒,转相授受。延及两汉,具有家法。逮有宋理学勃兴,诸儒各以己意说经,义理胜而家法转亡矣。”语意极近惠栋两汉经学传七十子之大义,而与宋儒旨趣大异之论。惠栋对卢序表示赞成,并评点道:
汉人传经有家法,当时备五经师。训诂之学,皆师所口授,其后乃著竹帛,故汉经师之说,立于学官。《五经》出于屋壁,多古字古言,非经师不能辨。经之义存乎训,识字审音,乃知其义。是以古训不可改也,经师不可废也。后人拨弃汉学,薄训诂而不为,即《尔雅》亦不尽信。其说经也,往往多凭私臆,经学由兹而晦。篇中“义理胜而家法亡”一语,道破前人之陋,为之称快。(55)
惠栋独标“汉学”,即从义理胜而家法亡之《易》学入手,以恢复汉学古注为本,发挥背后的微言大义,其论学逻辑之一,即宋儒理义与汉儒古注不同,应予区分。戴震撰《郑学斋记》后一年,撰《题惠定宇先生授经图》前五年(乾隆二十五年),致函任大椿道:“震向病同学者多株守古人。”(56)求古与株守古人虽有不同,其间分寸全凭学人拿捏得当,高下实在一线之隔。惠栋当在戴震所指学人之列。
与惠、戴同时的学人文士,对于戴震自觉以求是、求古与惠氏学分高下之举,不无认识。
王鸣盛与惠、戴皆相交不浅,其听闻戴震求是与求古之论后,大致听出内中高下之判,即为惠栋抱不平,谓戴“虽自命不同,究之求古即所以求是。舍古无是者也”。(57)“舍古无是”,可谓惠栋恢复“汉学”的立脚根本。王鸣盛私淑惠栋,曾赠诗惠栋云:“空谷斯人在,归山独下帷。穷经惟复古,守道不干时。洞拟题三诏,诗应续五噫。我来因听讲,长与白云期。”(58)既表仰慕,亦坚求古之意。王氏读书论学,颇本惠栋,“尝言汉人说经,必守家法,亦云师法,自唐贞观撰诸经义疏而家法亡,宋元丰以新经义取士而汉学殆绝。今好古之儒,皆知崇注疏矣,然注疏惟《诗》、《三礼》及《公羊传》犹是汉人家法,它经注则出于魏晋人,未为醇备。故所撰《尚书后案》,专宗郑康成,郑注亡逸者,采马、王补之。《孔传》虽伪,其训诂犹有传授,非尽乡壁虚造,间亦取焉。经营二十余年,自谓存古之功,与惠氏《周易述》相埒”。(59)王氏《蛾术编》,对于戴震则“多所辩驳”。(60)章太炎《说林》称王鸣盛“为《蛾术编》,亦㗐㗐詈休宁”。王鸣盛的辩驳,出于论学见解之异,亦不无替惠栋回击之意,故章太炎下“同门相党”之论。(61)清季,袁昶谓惠栋治《易》《尚书》,“宜非戴所敢望”,而戴于惠所著《禘说》《明堂大道录》“有夏鼎商彝不适于用之诮”,戴“又自谓释经、修词冶为一炉,与墨守笺疏体裁之经生异意”。(62)王、袁之论,虽为驳义,却可疏证戴震对于惠栋学说的态度。
惠栋之后,戴震之学大为流行。道光年间,刊刻王鸣盛《蛾术编》的编者说:“近时谈考据者,前以顾亭林、后以戴东原两先生为最,学有根柢,言皆确实。”并对王鸣盛在《蛾术编》中指摘戴震学说而回护惠栋,极表不满,甚至将相关内容删去,颇失就学论学、存学术异见之度。(63)但也侧面说明当时惠氏汉学相比于戴震学说渐趋弱势,已无之前的影响力。正如章太炎所述:“惠栋殁,吴材衰,学者皆拥树戴氏为大师,而固不执汉学。其识度深浅,亦人人殊异。”(64)又谓:“自兹以降,学者虽同名汉师义法,然皆假其训诂度制还以相攻,若所谓以矛刺盾者是也。凡治学者,皆大匠然,材朴自彼,而规矩尺度自我,故自东原以后者,与定宇之学殊科,而实超踊其上。”(65)王国维亦谓:“至乾嘉之间,而国朝学术与东汉比隆矣,然其中之巨子,亦悟其说之庞杂破碎,无当于学,遂出汉学固有之范围外,而取宋学之途径。”(66)
江藩对戴震欲驾“汉学”而上之的体会,应不会弱于王鸣盛、袁昶等人。而江氏最初的感受,或直接来自戴震对江氏业师余萧客的批评。
《汉学师承记》余萧客传文,记录余氏诸多事迹,其中涉及修撰《畿辅水利志》一事,与戴震弟子段玉裁所记迥异,极见意思。
段玉裁所撰《东原先生年谱》乾隆三十三年条:
是年,应直隶总督方恪敏公之聘,修《直隶河渠书》一百十一卷,未成。会恪敏薨,接任者前大学士杨公廷璋不能礼敬,先生辞之入都。己丑春,谓玉裁曰:“吾固乐此不疲,惜未能竟。闻后莅事者,请余君仲林萧客为之,恐其才力不足。予书经水、支水先后延接,皆按地望地脉,次第不可稍移,恐仲林不能耳。”(67)
若按段说,是戴震首创此书,余萧客继其后,而戴震对余萧客的学力才识是否能堪其续,颇表怀疑。
江藩在余萧客传中则说:直隶总督方恪敏观承,闻其师之名,延至保定,修《畿辅水利志》(《直隶河渠书》异名)。当时名儒如“朱学士笥河先生、纪文达公昀、胡文恪公高望”皆与其师为论学友,“咸谓其学在深宁、亭林之间”,甚为推重。之后,“因目疾复作,举歙戴震以代”。(68)此说与段玉裁之说迥异。其一,余萧客非继戴震者,而是相反;其二,余萧客之学识,甚受当世学林看重,而非才力不逮。两说谁是谁非姑且不论,(69)江藩此传晚于段玉裁的《东原先生年谱》,其论断又迥异于前,应不无反驳段玉裁所记戴震说之意。虽然修书者的先后秩序是段玉裁所著年谱错误,对余萧客学识的看法,学林看重却只能质疑戴震立论不公,当然也有暗示段玉裁故意的可能。
江藩随即述及戴震对余氏名著《古经解钩沉》的批驳,“当日戴震谓是书‘有钩而未沉者,有沉而未钩者’”。江藩对此品论道:“然沉而未钩,诚如震言,若曰钩而未沉,则震之妄言也。”(70)此文颇寓“春秋笔法”,而“妄言”之语,在以“史述”为形式的著作中显然极为突兀,尤见江藩之意。
值得注意的是,余萧客《古经解钩沉》即秉承惠栋恢复古学的旨趣而来。王鸣盛论此书即言:“学莫贵乎有本,而功莫大乎存古。吾尝持此以求之今世之士,而厪厪乎得余子焉。”(71)所谓“沉而未钩”,指未完全将古义钩出,自然难免,所以江藩说“诚如震言”;“钩而未沉”,指虽存古,而未能见其中义理,大体即是“泥古”之意,这对以追述惠栋之学的江藩来说,实在令他难以接受。
江藩的“春秋笔法”亦体现在其他传言中。《汉学师承记》“汪中传”记汪氏之论谓:“国朝诸儒崛起,接二千余年沉沦之绪,通儒如顾宁人、阎百诗、梅定九、胡朏明、惠定宇、戴东原,皆继往开来者。亭林始阐其端;河洛图书至胡氏而绌;中西推步至梅氏而精;力攻古文者,阎氏也;专治汉《易》者,惠氏也;及东原出而集大成焉。”(72)“钱大昕传”又谓:“戴编修震尝谓人曰:‘当代学者,吾以晓徵为第二人。’盖东原毅然以第一人自居。然东原之学,以肄经为宗,不读汉以后书。若先生学究天人,博综群籍,自开国以来,蔚然一代儒宗也。以汉儒拟之,在高密之下,即贾逵、服虔,亦瞠乎后矣,况不及贾、服者哉!”(73)抬升钱大昕至郑玄的地位,而认为戴震“不及贾、服”。事实上,此说当渊源于与江藩最为交好的汪中。乾隆四十一年,汪中致信刘台拱谓:“前造嘉定,与钱先生语弥日。其人博学无方,而衷于至当,其高出戴君不止十等,诚一代之儒宗也。”(74)必须注意的是,判定戴震高下迥异的两说皆出自汪中,一为公开明说,一是私下论定。深知此事的江藩两引之,当见其中意思。
因此,在《汉学师承记》的描述中,不论是“三惠之学,盛于吴中;江永、戴震诸君,继起于歙”,还是“如王光禄鸣盛、钱少詹大昕、戴编修震、王侍郎兰泉先生,皆执经问难,以师礼事之”,(75)都旨在显示惠氏乃汉学宗师,戴震为其后劲的位序,其中具有非常强烈的维护惠栋汉学学统之意,乃至章太炎称江藩《汉学师承记》与“戴君鉏铻”。(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