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学术的清学纠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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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易学与汉学发端

《汉学师承记》树起了汉学旗帜,又以汉学为线索勾勒清代经学的师承脉络,故要领会江藩撰述此书的旨趣,揣摩其对于汉学的认识,便应从其论述逻辑的起点入手,首先是疏证汉学发端这一最为吃紧的问题。

《汉学师承记》开章明义道:

经术一坏于东西晋之清谈,再坏于南北宋之道学。元、明以来,此道益晦。至本朝,三惠之学,盛于吴中;江永、戴震诸君,继起于歙。从此汉学昌明,千载沉霾,一朝复旦。(6)

显然以三惠之学,为清代汉学的发端。不过,在正文论及三惠之学时,江藩落实于惠栋一人,称其:

年五十后,专心经术,尤邃于《易》。谓宣尼作《十翼》,其微言大义,七十子之徒相传,至汉犹有存者。自王弼兴而汉学亡,幸传其略于李鼎祚《集解》中。精研三十年,引伸触类,始得贯通其旨。乃撰《周易述》一编,专宗虞仲翔,参以荀、郑诸家之义。约其旨为注,演其说为疏。汉学之绝者千有五百余年,至是而粲然复章矣。(7)

这一论述,鲜明扼要,自然引起学人注意。只是,江藩强调断绝千有五百余年的汉学,至此一朝复旦,实与惠栋的《易》学密不可分。内中意味深远,却鲜少有人能够充分论及,抉发其底蕴。而不了解此意,实无法真正认识江藩所接受的汉学理念。(8)

一般来说,学人多倾向于将汉学对等于汉儒之学或治汉儒之学。刘师培在清末论及汉学之名义,便注意到:“古无‘汉学’之名,汉学之名始于近代。或以笃信好古,该汉学之范围。然治汉学者,未必尽用汉儒之说;即用汉儒之说,亦未必用以治汉儒所治之书。是则所谓汉学者,不过用汉儒之训故以说经,及用汉儒注书之条例,以治群书耳。故所学即以汉学标名。”(9)此论甚为通达,可破拘泥之见,但他仍以此笼统之说书写近代汉学之变迁,而不能从近代学术变迁中见汉学名义的真相。显示时人对于汉学一词的认识,已经相当笼统含糊。不过,亦有学人尝试对此有所分辨。章太炎即称:“汉学之名,本起明时七子,特以文辞异宋,假为斯号。”(10)此说提示刨根问底的路径,但说法与实情有异。

事实上,惠栋本人即已称引汉学之名。惠栋在《易汉学》自序中,引宋人赵师秀诗句:“辅嗣易行无汉学,玄晖诗变有唐风。”(11)本应采自王应麟《困学纪闻》的记载,(12)与原诗用字略有不同。赵诗原名《秋夜偶成》,(13)为“非汉学”而非“无汉学”,一字之差,语意略变。

赵师秀诗可称宋时治《易》流派实录。与其大致同时的刘克庄,曾为《季父易稿》作序,说:“《易》学有二,数也,理也。汉儒如京房、费直诸人,皆含章句而谈阴阳灾异,往往揆之前圣而不合,推之当世而少验。至王辅嗣出,始研寻经旨,一扫汉学,然其弊流而为玄虚矣。”(14)跋《恕斋读易诗》又说:“京房、严君平辈以《易》为占书,郑司农区区训诂不离汉学,至王弼始一扫凡陋,以理求《易》,当时美其吐金声于中朝,后人称寻微之功,必曰辅嗣。”(15)可作赵师秀诗句的注脚。

显然,宋人的《易》学流派分类,一重象数,一重理喻,重数一派,即是汉学。王弼以理治《易》,大为风行,“一扫汉学”,“一扫凡陋”,对应之学即是汉学。但汉学并未因此而消失(“无”),刘克庄即说:“本朝数学有华山陈氏、河南邵氏。”只是“今邵氏之书虽存,通者极少”。(16)元人袁桷亦称:“易学以辞象变占为主,得失可稽也。王辅嗣出,一切理喻,汉学几于绝熄。宋邵子、朱子震始申言之,后八百余年而始兴者也。”(17)显然,宋元以来,仍有儒者发明《易》汉学,其中就包括邵雍等宋代名儒。

由此可见,汉学的本义,实限定于易学之象数一派,而非汉儒之学的简称。此意一直延续至明末清初。

毛奇龄撰写《推易始末》,内中涉及明瞿塘来氏“卦综图”,称:

来氏名知德,蜀人,作《易注》,稍宗汉学。世之不闻汉学者,争以为异,颇称之。但不讲卦变,窃取卦之反对者名之为综,其不反对者名之为错,以为《彖传》所云刚来柔进,皆从两卦上下错综而得之,遂改卦变为卦综,然仍多不合。盖推《易》倒《易》,截然两事,而欲强溷而一之,宜其舛也。来氏举嘉靖乡试,以易学荐授翰林院待诏,予同馆生。有编之入《明史·儒林传》者。夫只得汉学十分之一,而世竞传之且至如此,然则汉学可少耶。(18)

来氏所讲汉学,即是上承宋元儒者,旨趣相近。而从毛氏之语意,可见汉学在当时不无流行。

毛奇龄本人,亦是讲汉学的一大后劲。《推易始末》强调:“王弼后起,尽扫诸前儒所说,而更以清谈,以为互体不足,遂及卦变,变又不足,推致五行,弥缝多阙,不如尽己之为快。而嗣此失学之徒,便于饰陋,悉屏绝汉学,专宗弼说,而于是辞象变占,四不存一,方体位数,十亡八九矣。……延及赵宋,则仅晓王学,而不识汉学。”故有意发挥《易》汉学,称:“《推易折衷图》,此则予之折衷于诸儒者也。推易之说,虽发自仲氏,而诸儒实先启之。西京以后,六季以前,必有早为是说者。而汉学中衰,遂致沦没,兹从列代论变一线相沿者,稍参订之,以求合于仲氏之旨。第学荒识浅,诸所未备,实赖后之多学者并论辨焉。”(19)四库馆臣与国史撰修官称,毛氏“言《易》,发明荀、虞、干、侯诸家旁通卦、卦变、卦综之法,是后儒者多研究汉学,不敢以空言说经,实自奇龄始”,(20)亦将汉学落实于易学,并突显毛奇龄的地位作用。可以说,自宋迄明末清初,汉学一脉始终绵延不绝,其本义即在治《易》之一家。

惠栋大张汉学旗帜,同样以《易》为根本,渊源于此,而不局限于此,其用心与抱负高远,绝异于前人。

从表相看,惠栋突破前人有两个地方。

其一,直接标明汉学,树立旗帜。惠栋搜集考订汉《易》,著有《易汉学》一书,集合了孟喜、虞翻、京房、荀爽诸家绪论。该书原名《汉易考》,后直接标名为汉学。(21)但其实与前人的取径、理念有异。《易汉学》卷八“辨先天後天”条,明辨宋元人列于《易》汉学之“数”学大家邵雍承袭异学,称:“邵氏之学,本之庐山老浮图。见谢上蔡《传易堂记序》。”(22)又称毛奇龄《仲氏易》“非汉非宋”,是“思而不学者也”(23);《推易始末》则“不足观”。(24)

其二,扩张汉学名义的范围。惠栋《易汉学》自序说:“《六经》定于孔子,毁于秦,传于汉。汉学之亡久矣。独《诗》《礼》《公羊》犹存毛、郑、何三家。《春秋》为杜氏所乱,《尚书》为伪孔氏所乱,《易经》为王氏所乱。杜氏虽有更定,大校同于贾、服,伪孔氏则杂采马、王之说,汉学虽亡而未尽亡也。惟王辅嗣以假象说《易》,根本黄、老,而汉经师之义荡然无复有存者矣。”(25)故惠栋亦有论著,旨在恢复两汉《春秋》《尚书》等专门之学。民国学人潘景郑收藏惠栋《古文春秋左传稿本》,根据潘氏跋文,此书为惠栋“手采贾、服旧注,不自立说”,“卷端初题曰《春秋左氏传集注》,后改题曰《古文春秋左传汉学》,复涂乙‘汉学’二字”。(26)

而其用心,更为深远。惠栋《上制军尹元长先生书》,称其通过搜集汉儒解《易》之旧注古说,反复研求,“恍然悟洁静精微之旨,子游《礼运》、子思《中庸》纯是《易》理,乃知师法家传,渊源有自”。并且强调:“此则栋独知之契,用敢献之左右者也。”(27)惠栋此言,透露汉人解《易经》之旨,乃解别经之管钥,大可玩味。

所谓“栋独知之契”,可见抱负之大,也确有实指。惠栋《易例》“元亨利贞大义”条称:“《易》道晦蚀且二千年矣。‘元亨利贞’乃二篇之纲领,魏晋以后,注《易》者皆不得其解。”究其原因:“后之学者征创异说,讳言《坎》《离》,于是造皮肤之语以释圣经,微言既绝,大义尤乖。殊不知圣人赞化育,以天地万物为《坎》《离》,何嫌何疑,而讳言之乎?”之所以惠栋本人可以独得其契,乃缘于:“东汉之《易》犹存,荀、虞之说具在,用申师法,以明大义,以溯微言。二千年绝学庶几未坠,其在兹乎!其在兹乎!”(28)

必须注意的是,惠栋实际上将东汉以下包括程、朱一脉的注解,排斥在得圣人微言大义的正宗之外了。这很容易让人联想起韩愈以来尤其是朱熹的道统论:

《中庸》何为而作也?子思子忧道学之失其传而作也。……再传以得孟氏……及其没而遂失其传焉。……然而尚幸此书之不泯,故程夫子兄弟者出,得有所考,以续夫千载不传之绪。……惜乎!……凡石氏之所辑录,仅出于其门人之所记,是以大义虽明,而微言未析。……熹自蚤岁即尝受读而窃疑之,沉潜反复,盖亦有年,一旦恍然似有以得其要领者,然后乃敢会众说而折其中。(29)

朱熹之意,其《中庸章句》实从大义进于微言,得圣人之传。此虽为朱熹论道统之一面,而实为一大代表。

惠栋明显借用朱熹之论,却又有意序写与朱熹不一样的“道”之传授统系。朱熹道统论中极为重要的一个论断,即孟子之后不得其传,要扫除汉唐注疏之正统,以立理学之正宗。惠栋破朱熹之说,谓孟子之后汉人仍传其说,到王弼乱《易》,一扫汉学,才复中断。而至清代,惠栋“恍然悟洁静精微之旨,子游《礼运》、子思《中庸》,纯是《易》理”,(30)又称,《中庸》“此仲尼微言也,子思传其家学,著为此书,非明《易》不能通此书也”。(31)解开朱熹所谓承道学之传的《中庸》微言大义秘密的钥匙,正在《易》汉学。此举大有入室操戈之意。借朱熹以来的道统论,而又拔本塞源,重立传承的体系,明确大义微言之所系。

故惠栋号召汉学,不仅恢复两汉专门之学而已,而是以此为根基,进而阐明大义微言,与程、朱之学决胜。故而惠栋敢于豪言“二千年绝学庶几未坠”,“此则栋独知之契”。所以《周易述》不仅述而已,更有《易微言》与《易大义》,以证“七十子之徒所传之大义,与宋儒旨趣不同”。(32)

惠栋解释宋儒不得其传的原因,在于被王弼所欺。惠栋《说文》笔记解“壬”谓:“位北方也。阴极阳生,故《易》曰龙战于野,战者接也。训战为接,真古训也。王弼谓与阳战而伤,朱子谓两败俱伤。乱经者弼,而朱子从之也。阴阳消息何伤之有。七十子丧而大义乖,其是之谓乎。”(33)因此,七十子丧而所乖之大义,自然不在与其旨趣大异的宋儒,而在能明汉《易》微言的惠氏一家,因此得失传二千年之绝学。这便是惠栋立汉学的用心与抱负。这与其说是汉学,还不如说是一种新的理学。惠栋一直强调:“汉人经术,宋人理学,兼之者乃为大儒。”(34)此与顾炎武“古之经学即理学”意趣相当接近,即藏理学于经学之中。

江藩作为惠栋的再传弟子,治学颇宗惠栋汉学,亦有赓续之意,对惠氏汉学当能体会。

惠栋最具用心之书在《周易述》,但其“书垂成而疾革,遂阙鼎至未济十五卦,及《序卦》、《杂卦》传二篇”。江藩不仅将其书补成,并加以疏证,自署“门人江藩集注并疏”。凌廷堪序《周易述补》,称“读其所补十五卦,引证精博,羽翼惠氏”。(35)江藩尤其能领会惠栋以《易》汉学发挥七十子微言的深意,他说:“惠松崖征君《周易述》三十八卷,内阙十五卦及《序卦》、《杂卦》二传,其《易大义》三卷,目录云《中庸》二卷,《礼运》一卷,阙。”所缺之《易大义》,应配前引惠栋“《中庸》、《礼运》纯是《易》理”的阐释。嘉庆二十三年,江藩得惠栋《中庸注》江声抄本,随即指出此非误传之《易大义》,“盖征君先作此注,其后欲著《易大义》以推广其说,当时著于录而实无是书。……是注虽征君少作,然七十子之微言,亦具在是矣”。颇能探知惠栋的论学心路。江藩深知此注的紧要,“昔年欲补此三卷,于《中庸》之旨,略通其谊,至于《礼运》,则反复求之而不能明也”。与惠栋之学稍有一间。故其感慨“今行年六十矣,垂老气尽,学业无成,弗克继先师之绪言”。(36)极能体现赓续惠栋汉学之意。

江藩除《汉学师承记》外,还有姊妹篇《宋学渊源记》。其中江氏批评“近今汉学昌明,遍于寰宇,有一知半解者,无不痛诋宋学”之风,认为与惠栋汉学的主张相悖,是出自对于惠栋学术真髓的理解。该书由达三撰序,交代相关旨趣,其言道:“自宋儒‘道统’之说起,谓二程心传直接邹鲁,从此心性、事功分为二道,儒林、道学判为两途;而汉儒之传经,唐儒之卫道,均不啻糟粕视之矣。殊不思洛、闽心学源本《六经》,若非汉、唐诸儒授受相传,宋儒亦何由而心悟!”(37)一定程度上质疑程、朱心传直接孔、孟之道,欲正面确立汉儒传经的地位,与江藩所秉承的惠栋汉学理念不远。

因此,深入惠栋汉学,方知《汉学师承记》所述汉学的本义,才可亲切体味《汉学师承记》将惠栋置于汉学发端之意。如此,“从此汉学昌明,千载沉霾,一朝复旦”之论,方可加于惠栋之上而无突兀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