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因编辑婴儿:小丑与历史(巡山报告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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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先不要太乐观。

在我看来,从最初创意到设计思路,从数据解释到公布方式,这项研究存在太多的疑点。

我花了点时间查找公开资料,来简单梳理一下“疟疾抗癌”研究本身的来龙去脉。


● 陈小平说,他在早年学习期间,偶然发现世界范围内疟疾发病率和癌症死亡率的地理分布图,似乎存在负相关的关系:癌症死亡率高的国家往往疟疾发病率低。所以他萌生了“疟疾也许能治癌”的初步想法。

● 过去两年,他们团队在几个医院开始了利用疟原虫治疗晚期癌症的临床试验。在演讲公开的十个患者的数据里,有五个“有效果”,两个“好像已经治好了”,成效可喜。

● 陈小平还解释了疟疾抗癌为什么能起作用:他们团队在小鼠模型中研究发现,引发疟疾的疟原虫能够显著抑制肿瘤生长,而且还研究了背后的机制,可能是激活了小鼠的免疫系统功能。


这么看是不是确实很靠谱?很激动人心?八竿子打不着的疟疾和癌症居然有着隐秘的关系,一位中国科学家借此产生了一个“天外飞仙”的抗癌思路,还取得了初步成功,这个思路居然还暗合“以毒攻毒”的古老智慧!

且慢,我们一条一条来分析这些声明。

首先从逻辑上说,“癌症死亡率高的国家往往疟疾发病率低”,完全不能用来证明疟疾对癌症有什么抵抗作用。一个简单的解释是,癌症是一种和年龄高度相关的疾病,80岁的老人得癌症的概率要比20岁的年轻人高出50倍。因此一个国家老人越多,预期寿命越长,当然也会伴随着癌症发病率的上升——往往也会同时伴随着癌症死亡率的上升。而哪些国家符合这个设定呢?你没想错,当然是经济、社会发展水平相对高的发达国家。全世界癌症发病率最高的十个国家:丹麦、爱尔兰、澳大利亚、新西兰、比利时、法国、美国、挪威、加拿大、捷克来自癌症研究基金会,2011年数据。,全部都是高收入国家!

而相反,疟疾恰恰是一种“偏爱”中低收入国家的疾病。这种通过蚊子传播的疾病,在公共卫生系统落后、缺乏基本的防疫条件的热带地区特别容易流行,比如撒哈拉以南的非洲国家。而这些国家因为整体社会经济水平和医疗条件的落后,又是人均寿命比较短的国家。

所以你看,如果说癌症是老人病、发达病的话,那疟疾就可以说是年轻病、落后病了。这两种疾病在地理上的互斥关系,和得了疟疾是不是能抗癌,可能一点关系都没有!事实上,相反的,已经有充分研究证明疟疾可以显著增加某些癌症的发病,特别是伯基特淋巴瘤Moormann AM and Bailey JA, 'Malaria-how this parasitic infection aids and abets EBV-associated Burkitt lymphomagenesis, ' Curr Opin Virol, 2016.。这种淋巴癌的高发地区也确实和疟疾流行地区高度重合。

我们再看看陈小平公布的临床数据。

陈小平在演讲里声称,已经有30多位患者在接受疟原虫治疗,并且“已经看到效果了”。最强有力的证据是,10位最早的患者当中,5位有效,两位甚至“好像已经治好”了。是不是真的呢?

截至成书之日,陈小平这项临床研究的数据尚未公开发表。不过,陈小平在演讲里公开了一张统计图:此图来自SELF论坛官网。

临床试验初步结果:最初10例晚期肿瘤患者5例有效,其中2例可能已经被治愈

必须说明,这张图不是严肃的临床试验结果分析,缺少很多必要数据。这一点当然可以理解,毕竟陈小平并不是在严肃的学术场合讨论数据,而是在进行公众演讲。但是请注意,这件事本身其实就已经有点问题了。一般来说,学术界公布研究结果的惯例是在学术会议或者学术期刊上,同时接受同行的评价和询问,而不是选择一个公众演讲。

不过既然陈小平主动公开了部分信息,我们自然可以对此展开一些分析。而且你会看到,仅仅根据这点信息,我们也能看出很多东西了。

首先解释一下背景信息:怎么评估一种抗癌药物的有效性?这个问题当然是非常专业的,简单来说抗癌药物最重要的金标准,是看是否能够有效延长患者的生存期,这就是所谓总生存期的指标。大部分癌症药物最终获得上市批准,需要提供这个信息。不过在很多临床试验里,生存期难以快速衡量(毕竟很多患者会活好几年、几十年,而临床试验一般也就几个月到几年)。所以在临床试验,特别是在早期临床试验当中,研究人员会用一系列替代性的指标作为分析依据。

这其中可能最重要的一种是客观缓解率。在较短的期限内衡量癌症药物的疗效,客观缓解率是最常用的指标之一。所谓客观缓解率,衡量的是在临床试验的整个过程中,有多少患者的肿瘤,在接受治疗后出现了完全的(完全缓解,complete response/CR,一般标准是每个肿瘤病灶都要缩小到直径1厘米以下)或者是部分的缩小(部分缓解,partial response/PR,一般标准是肿瘤直径缩小30%以上)。与之相对应的,如果患者的肿瘤持续增大,超过20%,被认为是疾病进展(progessive disease/PD),也就是说治疗无效。如果患者的肿瘤变化的情况,在进展和缓解之间,叫疾病稳定(stable disease/SD)。

当然必须说明,这仅仅是最肤浅的一点背景信息。临床数据分析是个特别复杂的工程,什么时候测量肿瘤的尺寸,怎么测,测几次,用哪一次的数据,都是需要事先制定方案严格执行的。这样一刀切的操作当然会带来一些不可避免的误判。但真实世界里,每个患者的情况千变万化,必须有一个一碗水端平的客观评估标准,才能保证临床研究的有效性。

根据这些信息,我们再回头看看陈小平提供的表格。10位患者,5位注明了PD(疾病进展),3位SD(疾病稳定)。换句话说,这8位患者的癌症并未得到有效治疗。还有两位重点标记的患者,是单独用文字解释的,就是陈小平演讲当中提到的“好像已经治好”的患者。

我们首先就来看这两个最鼓舞人心的案例。我接下来会说明,这两位患者,根本不能被当作疟原虫治疗有效的案例看待,更不要说当作“好像已经治好”的案例来大肆宣传了。

先看01003号患者。陈小平演讲中解释,这位患者用疟原虫治疗之后,肿瘤形状变化,因此用手术切除,无病生存至今。这当然是好消息!但是这个案例的治疗,能归功于疟原虫疗法吗?不可以!

在正规的临床试验分析当中,这位患者在停止疟原虫治疗、接受肿瘤切除手术的时候,就已经不能看作是疟原虫临床试验的成员了。对他的疗效评估,正确的做法是在这之前就检查肿瘤尺寸,并且按照咱们上面描述的类别归类进行数据分析[(从陈小平公布的有限的信息看,这位患者归类更大的可能性是疾病稳定(SD)]。

这是为什么呢?道理其实不难理解。

在真实世界里,癌症患者往往面临多种治疗方案的选择,而且往往需要多种方案组合治疗。这个当然无可厚非。但是这种操作给客观评估一种新疗法的作用增加了困难(很简单,功劳到底算哪一种方法的)。因此在早期临床试验中,一般会要求患者只接受一种治疗方案。陈小平他们的临床试验也有同样的要求,入组患者不能同时接受别的治疗。这一点在中国临床试验注册中心的数据库里也有体现。

所以当一个患者决定脱离这种待评估的治疗方法(疟原虫治疗),转而使用另一种疗法(微创手术)之后,就不能再作为一个有效的数据点了。否则以此类推,如果接受疟原虫治疗的患者,同时偷偷吃了别的化疗药,甚至是请了气功大师给自己发功,还真的看到肿瘤缩小了,看到的效果算谁的?

我们再说右边那位F-002号患者。陈小平在演讲中也提到了,这位患者接受疟原虫治疗结束几个月后发现,虽然肿瘤大小没变,但是PET-CT结果提示肿瘤代谢活性消失。肿瘤代谢活性消失,提示癌细胞可能正在缓慢死亡,这当然也是非常好的消息。

但是这位患者能算是被疟原虫疗法“好像已经治好”了吗?对不起,这个例子也很成问题。

第一个问题是和上面一样的:这位患者在结束疟原虫治疗几个月之后看到的结果,你怎么就那么肯定是疟原虫导致的?这个患者在此期间接受别的治疗了吗?根据演讲内容,这位患者之后回了老家生活,那疟原虫临床研究团队能对这位患者的用药情况精确追踪吗?这些信息陈小平并没有提供,只能存疑。

第二个问题是,所谓“肿瘤代谢活性消失”,当然是一件好事,也是临床研究中应该追踪和分析的有效数据。但是请注意,在这10位患者的数据当中,其他8位患者是用SD/PD——也就是简单的肿瘤大小指标——进行衡量的。而如果套用同样的标准分析这位患者的数据,他大概率是属于SD类别。那问题就来了,为什么不同的患者没有使用同样的分析标准呢?

说到这里我们就可以小结一下了,至少从这非常有限的10个数据来看,疟原虫疗法的效果根本不是5个有明显的效果,两个可能治好!我还要特别提醒的是,“治好”这两个字是无论如何不能随便使用的。在临床实践中,一般只有症状完全缓解并持续5年的病例,才能称为临床治愈。在陈小平的故事里,这两位患者确确实实看到了曙光(暂且不论曙光到底是不是疟原虫的功劳),但是距离完全缓解尚且距离很远,更不要说临床治愈了!这种轻率的说法,会给患者带来虚假的希望和不必要的情绪负担。我们后面再展开讨论这一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