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大历史:初民、贵族与寡头们的早期华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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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鲁之别

在鲁昭公的流亡宫廷里待了一段,孔子失望了。这些流亡的贵族一人一个主意,各怀鬼胎,根本没法成事。就说鲁昭公的那些年轻公子们,为争太子的位置,都无所不用其极。这些,其实在鲁国宫廷里早就有了,但那时孔子还没机会看到。现在这些人流亡在外,挤在一起争夺有限的资源,内讧更加激烈。

还有,孔子出身还不够高,也没法接近鲁昭公。跟昭公出亡的这些新老贵族,都想当第一号佐命元勋,对来投奔昭公的新人,防范得比季孙派来的人都紧。每次季孙或外国的使者到来,包括阳虎带兵打来,这些贵族都要吵成一团,是回,是留,是到外国请救兵,谁都根据自己的利益坚持自己的主张。鲁昭公就是这些人争夺的一个傀儡。

除了这些无谓的人和事,还有一个问题孔子不能不考虑,就是他得养家糊口。他在齐国没有收入来源,流亡政府也不给他开工资。他拿什么养活老婆孩子?现在漂泊在外,那些仁义道德、国际秩序都没用,不能给儿女们当饭吃。孔子变得理智和现实了一点,离开了昭公的流亡朝廷,到齐国一个大贵族——高昭子家当雇员,打工挣钱混口饭吃,就像他在鲁国时到季氏家里当职员一样。

如同鲁国的三桓,齐国也有一群老贵族,最有名的就是国氏、高氏。他们的渊源非常久远,据说要追溯到西周。以孔子当时的能力,可以给高家做点文书工作,或者继续当家庭教师。

孔子这次在齐国到过不少地方,还去过一些周边的小国,应该都是为高昭子家出公差。比如他曾经登上齐鲁交界处的泰山,举目四望,觉得天下尽收眼底。以前他只登过鲁国的“东山”,觉得已经够高了,现在和泰山比,就不算什么了。《孟子·尽心上》:“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

孔子还第一次欣赏了“韶”乐,据说是上古帝王舜时候创作的,算是华夏文明中最古老的艺术。孔子听得入迷,“三月不知肉味”,感叹说:“想不到音乐可以这么让人开心!”《论语·述而》:“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那时没有录音技术,音乐爱好者都要自己学习演奏乐器,孔子在鲁国已经学过弹琴了,这时他就试着把韶乐学下来。

在鲁昭公逃亡到齐国的第三年(鲁昭公二十七年,公元前515年),吴国的一位公子,即现任吴王的叔叔季札,出使中原列国,这是他第二次到中原出访(第一次是在27年前)。中原人眼里的吴国人是野蛮人,但季札人品好,有文化,在中原名气很大,他结交的都是列国国君和高级贵族。这次出访完毕,他经齐国返回,随行的长子病死在齐国,准备在当地埋葬。

孔子这时正在齐国,也慕名前去围观葬礼——他的身份不高,还不够跟季札平等地交朋友。

季札给儿子挖的墓穴,以没挖到地下水为限度(古代地下水位高),死者穿着“时服”,就是去世时令的衣服。埋葬完毕后,还堆起了一个小土堆,宽度像车轮大小,高度像个茶几,不到一米,平顶。这些工作都完成后,季札露着左膀子(左袒),围着坟顺时针走了三圈,一边说:“人的躯体最终回到土地,这是命中注定;至于灵魂,哪里都可以去,可以去!”《礼记·檀弓下》:“骨肉归复于土,命也。若魂气则无不之也,无不之也!”

孔子看过这个葬礼,觉得很符合礼制。按道理说,人死在外地要归葬祖坟,但也不能太固执,如果路途遥远,就近埋葬也可以。

孔子早年的事迹,多半都没有准确的系年,但季札出访是当时的国际政治大事,《春秋》等官方史书都有明确记载,所以我们能知道,这一年孔子是生活在齐国的。但他这时是在鲁昭公的流亡朝廷,还是已经给高昭子当雇员,就不知道了。


刚在齐国工作的时候,孔子对这里的印象还不错。他有个说法:“齐一变,至于鲁;鲁一变,至于道。”《论语·雍也》。说的好像齐国不如鲁国,但也不是不可救药,稍微改良一下,就能达到鲁国的地步;鲁国再稍微努力一下,就可以到“道”的好境界了。孔子为什么这么想?这得说说齐国和鲁国的来历。

齐国的来历,是辅佐周武王灭商的“姜太公”,这是后世人给的称呼。他本名叫吕尚,是西部羌人吕氏部族的头领,和周人是传统盟友加姻亲。周武王灭商以后,就把吕尚封到了山东半岛北部的齐这个地方,都城在临淄。山东半岛上有很多原住部族、小国,被称为“东夷”,商朝时他们就不太服从商王,这时也不愿服从周朝。姜太公扑灭了很多原住部族的反抗,慢慢在东方立足。不过开始的时候,太公家族还没觉得自己是“齐国人”,死了以后还要把棺材送回关中老家埋葬。到第六代齐国君主,才开始在本地下葬。《礼记·檀弓上》:“大公封于营丘,比及五世,皆反葬于周。”

山东北部平原开阔,北边和东边是汪洋大海,南边是山区,各种资源都很丰富,原住部族也慢慢被齐人征服、同化,所以齐国国力强盛。加上姜太公在周王室里权威很高,朝廷就给了姜太公一些特殊的权力:他可以讨伐周边不听话的小国,帮助周王维持东方的国际秩序,因为那时交通通讯不方便,地方上出点什么动乱,不能只靠汇报和等待关中朝廷的命令。

到了春秋前期的齐桓公时(比孔子早一百多年),管仲做齐国的丞相,齐国更加强大,还打着维护周王权威的旗号,召集中原列国会盟,一起对付狄人、楚国,成了“春秋五霸”的第一位。那时的“霸”不是凭势力大欺负人的意思,而是要替周王室维持正常的国际秩序,是个好词。

但另一方面,齐国人做生意的多,不光经济发达,人的脑筋也灵活。这里流行各种神仙方术和各种坑蒙拐骗的政治权谋学,不太相信仁义道德那套古板的教训。这是孔子觉得齐国不如鲁国的地方,但可以提高。

至于鲁国的来历,它的开国者是周武王的弟弟——周公旦。在周武王准备灭商的时候,周公旦起了很大作用,而且灭商之后不到一年,武王就病死了。继位的成王周诵年幼,全靠周公旦辅政(有一派史家甚至说,周公辅政期间是称王的,还用了周王的全套正式排场)。周公先扑灭了商朝残余势力的反抗,又规划了“大分封”,包括把姜太公封到齐国。周人管理中原的各种政策,都是周公奠定的基础。所以后人都说,周公是事实上开创周朝的人,是“周礼”的创制者,地位非常高。孔子对周公也非常崇拜。

周公旦为什么叫“周公”呢?因为周不仅是王朝的大名,它本身也是一个小地方的地名,就是周人当年曾经的龙兴之地,关中西部的周原一带,这里后来被文王分给儿子旦作封邑,所以旦才被称为周公,就是统治着周原这一带地方的公。

在灭商之后的大分封里,周公旦给自己定的封国是鲁国,在山东南部。但他一直在朝廷主持政务,分不出身来建立诸侯国,这个工作是他的大儿子伯禽完成的。周公还有个小儿子形成的家族,世代统治周原的旧封地,同时在王朝担任卿,服务历代周王,在春秋几百年里也很显赫,这个家族一直叫“周公”,和鲁国是两个家支。王室东迁之后,这个周公家族也随之到了洛阳,在周原的封地就丢掉了,但“周公”的名字一直没改。

由于周公旦在周朝的特殊地位,鲁国在各诸侯国里就很有特色。据说它继承了周公开创的制度和文化,有些本来只有周王室才能有的文献书籍、歌舞礼仪,鲁国国君也可以有一份。这是其他诸侯国比不了的。鲁国从国君到贵族,也普遍拘谨、守礼。

孔子年轻的时候,晋国的一个高官韩宣子到鲁国访问,参观了鲁国官方的藏书典籍,感叹:“周朝的礼制都保存在鲁国啊!”《左传·昭公二年》:“周礼尽在鲁矣!”孔子8岁的时候,吴国公子季札初次到中原游历,在鲁国受到国宾级招待,欣赏了鲁国朝廷的传统音乐、舞蹈。这些都是纪念周朝开国的壮举,祭祀文王、武王、周公用的,季札十分感慨,“叹为观止”这个成语就是从他的感叹来的。孔子从年轻时就读书好学,也是受鲁国大环境的影响。

当然,鲁国人这种书呆子风格,在国际上经常闹笑话,齐国人尤其爱拿这个捉弄鲁国人。孔子觉得齐国可以改良成鲁国,是有点盲目乐观了。

孔子曾好几次谈起对管仲的评价,肯定他的功劳:管仲召集中原国家对抗蛮夷的威胁,整顿“国际秩序”,如果当年没有管仲,我早该是“被发左衽”的蛮夷了吧?《论语·宪问》:“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周人男子留长头发,但要用笄(簪子)别起来,贵族戴礼帽(冠),老百姓用布包头。所谓蛮夷,头发就直接披在肩上。“左衽”是蛮夷的穿衣习俗,衣服的右边衣襟压住左边,前襟向左。中原的“右衽”则相反。

孔子对齐国国君、贵族的观感,主要是生活奢侈。这一方面是因为齐国比鲁国富裕,另一方面,就是齐国君臣普遍不太遵守“周礼”那套秩序,过日子讲究。


齐景公有时到高家做客,孔子在席间作陪,能跟齐景公说上两句话。齐景公听说孔子有学问,就问他:搞政治搞到什么样,才算成功?

孔子的回答是:国君要有当国君的样,臣下要有当臣下的样。父亲、儿子,也按这规矩来,这叫“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这个对话的背景,是鲁昭公还在外面流亡,齐景公想吸取教训,不想蹈鲁昭公的覆辙。孔子见识过了三桓、昭公和昭公身边那群人,这个回答,就是从对那些人的观察得来的。

所以齐景公很赞同:是啊,当臣子的要不像个臣子,那农民收的粮食,还轮得到我吃吗?《论语·颜渊》:“齐景公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公曰:‘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虽有粟,吾得而食诸?'”这时大家脑子里想的,都是鲁昭公这个反面教材。

鲁昭公出逃这年,是齐景公在位第三十一年。景公已经见识过这种动乱,当初是他哥哥齐庄公当国君,和大贵族崔杼的夫人私通,被崔杼捉奸杀掉了,然后崔杼扶植了景公即位。所以在景公初期,国内大贵族专权很厉害,还打内战,很强大的崔氏、庆氏都失败垮台了。趁着大贵族互相残杀,齐景公慢慢掌控了局面,提拔了一些势力不太强大的贵族,比如老牌的同宗国、高两家,还有异姓的鲍、晏、陈等家族,政治比较稳定。

按《史记》的说法,齐景公对孔子的印象不错,想给孔子一块封邑。齐国的丞相晏婴很妒忌,说孔子坏话,这事没办成。见《史记·孔子世家》。

这很可能夸大了孔子的影响。获得国君赏给的封邑,那意味着成为大夫,高级贵族,要论地位出身,孔子不够格。要论声望,孔子是做学问的,这事业年轻人不行,得老子那样一把白胡子,孔子这时资历还太浅。

再者,齐景公在位三十多年,都快成精了,这么几句话也糊弄不了他。他真想听的,是鲁昭公流亡朝廷里面的一些具体动向。不过孔子和晏婴丞相互相看不顺眼,倒是事实。

晏婴和齐景公一样,也是很长寿的人,在齐国的政治舞台上活跃了几十年。他和孔子是完全相反的风格:个头很矮,性格诙谐乐天,能把国君逗得很开心;同时又很有心机,什么人对自己有用,要找机会提拔,什么人没用,得尽量打发得远远的,别让国君重用他。史书里有晏婴“二桃杀三士”的故事,虽然不太真实,但确实是根据晏婴的个性创造出来的。像孔子这种不识时务的书呆子,晏婴肯定不待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