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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嗜读求知的心理

中华民族是一个爱学习的民族。在我国历史上有很多关于勤奋读书的成语典故,如“韦编三绝”“悬梁刺股”“囊萤映雪”“凿壁借光”“目不窥园”“牛角挂书”等,反映了古人对阅读的热爱和对知识的追求。图书作为人类知识的承载体,它的第一功用就是供人阅读和学习,这在古代也不例外。古代有很多图书收藏者,本身就是读书人。像先秦诸子百家里的人物,很多都有藏书的积累。如墨子的藏书就很多,据《墨子·贵义》载:“子墨子南游使卫,关中载书甚多。”苏凤捷、程梅花注说《墨子》,河南大学出版社,2008,第362页。惠施也有不少藏书,庄子就说过“惠施多方,其书五车”曹础基注说《庄子·天下》,河南大学出版社,2008,第439页。的话,后人遂用“学富五车”指一个人很有学问。苏秦第一次周游列国失败,回家后家人不给他洗衣服,对他刺激很大,于是连夜把藏书翻出来,“陈箧数十”,发愤读书,终成六国宰相。这说明他平时也积累了不少藏书。

古代知识分子倾其所有,竭其所能地收藏图书,究其目的,大多是为了自己阅读和获得知识。正如清代藏书家张金吾所说:“欲致力于学者,必先读书;欲读书者,必先藏书。藏书者,诵读之资,而学问之本也。”又说:“藏书而不知读书,犹弗藏也。”张金吾:《爱日精庐藏书志·自序》,文史哲出版社,1982。古人嗜读求知心理,从他们的著述文字中也可窥见一斑。如北宋西昆诗派领袖钱惟演曾说:“平生惟好读书,坐则读经史,卧则读小说,上厕则阅小辞。”欧阳修:《归田录》卷二,林青校注,三秦出版社,2003,第114页。连上厕所的时间也不放过,可见读书到了何种痴迷的地步。南宋杰出诗人杨万里在《谭氏学林堂记》中说:“绝甘屏荤,而以诗礼为膏粱;捐绮抵缟,而以文史为襟带;去丝远竹,而以简编为笙镛。”杨万里:《诚斋集》卷七五《谭氏学林堂记》,台湾商务印书馆影印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1986。版本目录学家尤袤更是说过“饥读之以当肉,寒读之以当裘,孤寂而读之以当友朋,幽忧而读之以当金石琴瑟也”陆友仁:《遂初堂书目后跋》,载尤袤《遂初堂书目》,清道光丙(1846年)海山仙馆丛书刻本。的话,把读书当做无所不能替代的精神享受。尤袤特别珍视藏书,于书无所不读,每读则无所不记。他每天退朝回家,总是闭门谢客,专事抄录古书,因此他的藏书抄本多、善本多。清代大才子袁枚酷爱读书,年轻的时候无力购置,每过书肆,垂涎翻阅,经常找人借书,“不与,归而形诸梦”,直到“通籍后,俸去书来,落落大满”袁枚:《小仓山房诗文集》文集卷二二《黄生借书说》,周本淳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第1620页。,凡清秘之本,约十得六七,筑随园以藏之。袁枚专门写过一首诗,抒发自己的读书理想:“掩卷吾亦足,开卷吾乃忧。卷长白日短,如蚁观山丘。秉烛达夜旦,读十记一不。更愁千载后,书多将何休。吾欲为神仙,向天乞春秋。不愿玉液餐,不愿蓬莱游。人间有字处,读尽吾无求。”袁枚:《小仓山房诗文集》诗集卷六《读书二首》,周本淳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第111页。袁氏嗜读情结的至诚表白,应该代表了大多数古代读书人的心声。

古人嗜读自然有其原因,一般而言,不外乎三个方面。一是提高个人品德修养,二是治学求知,三是经世致用。就提高修养而言,孔子就曾说过:“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好知不好学,其蔽也荡;好信不好学,其蔽也贼;好直不好学,其蔽也绞;好勇不好学,其蔽也乱;好刚不好学,其蔽也狂。”杨伯峻:《论语译注》,载中华书局,1980,第184页。强调读书是培养“仁”“知”“信”“直”“勇”“刚”等优秀品德的基础。宋代诗人黄庭坚认为,读书是日常修为的一部分,不可一日废止,“士大夫三日不读书,自觉语言无味,对镜亦面目可憎。”陈继儒:《岩栖幽事》,载程不识《明清清言小品》,湖北辞书出版社,1993,第74页。明人祁承在《澹生堂藏书约》中也说:“昔人饥以当食,寒以当衣,寂寥以当好友,余岂能过之。第所为胸中久不用古今浇灌,便尘俗生其间,照镜则面目可憎,对人则语言无味,殆为是耳。”注1 他们对读书可以提高人的品德修养的认识可谓高度一致。

注1祁承:《澹生堂藏书约·自序》,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第4页。

在治学方面,宋代著名书法家米芾说:“一日不读书,便觉思涩。”陈继儒:《岩栖幽事》,载程不识《明清清言小品》,湖北辞书出版社,1993,第74页。认为读书是学术思想产生的源泉。陆游也是一个“书癖”,他晚年归隐后,筑有一个书室,取名“老学庵”,表明自己老而犹学的志向。明末清初的大儒黄宗羲主张藏书、读书、治学三者应该结合起来。他的藏书楼“续钞堂”收集了明代许多大家的藏书,而他的许多著述,如《明夷待访录》《明儒学案》等,都是在这些藏书的基础上完成撰著的。如全祖望在总结黄宗羲的治学成就时,就谈到了黄氏的藏书和抄书活动:

 

公愤科举之学,思所以变之。既尽发家藏书读之,不足则抄之同里世学楼纽氏、澹生堂祁氏,南中则千顷斋黄氏,吴中则绛云楼钱氏。穷年搜讨,游屐所至,遍历通衢委巷。薄暮,一童肩负而返,乘夜丹铅,次日复出,率以为常。全祖望:《鲒埼亭集》卷一一《碑铭》,收入《全祖望集汇校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第214页。

 

而全祖望本人同样是藏书与治学兼顾,依靠藏书来著述。他家中聚书五万卷,几乎日不离书,即使在外任职或舟车旅途,也必捆载大量图书随行,因此才有《鲒埼亭集》《七校水经注》《汉书地理志稽疑》等三十余种著作问世。清代其他学者,如朱彝尊、徐乾学、惠栋、戴震、段玉裁、杭世骏、翁方纲、严可均、莫友芝等,也莫不是读书治学与藏书并重。

古人也有为经世致用而读书的,如陆游诗云:“归老宁无五亩园,读书本意在元元。”陆游:《剑南诗稿校注》卷八《读书》,钱仲联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第626页。所谓元元,指的是黎民百姓,也就是强调读书目的在于治国利民、建功立业。作为明末清初的三大儒之一的顾炎武,也提倡经世致用,主张把读书治学与解决社会问题联系起来。他年轻时屡试不中,于是“感四国之多虞,耻经生之寡术”顾炎武:《顾亭林诗文集》,华忱之点校,中华书局,1983,第131页。,以为八股之害甚于始皇焚书,乃遍览历代史乘、郡县志书,作《天下郡国利病书》。明代藏书家祁承在教子读书时说:“当尔之时,诚驽才矣。若能常保数百卷,千载终不为小人。谚曰:积财千万,不如薄技在身。技之易习而可贵者,无过读书。世皆欲识人之多,见事之广,而不肯读书,是犹求饱而懒营馔,欲暖而懒裁衣也。”注2 与陆游、顾炎武的胸怀天下相比,祁承以技艺喻读书,希望借此安身立命、谋取功名,又是一种更低层次的经世致用。

注2祁承:《澹生堂藏书约·读书训》,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第6页。

很多古籍版本收藏家在自读之外,非常期望能将读书的家风传承下去。他们以各种方式不断告诫后人要珍爱图书,如唐代杜暹(据《旧唐书》卷九八,杜暹为濮州濮阳人,以至孝闻名)在藏书卷末题诗云:“清俸写来手自校,子孙读之知圣教,鬻及借人为不孝。”周辉:《清波杂志》卷四《借书》,《宋元笔记小说大观》,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第5049页。杜兼(《新唐书》卷一七二有传,称其为京兆人,“性浮险,尚豪侈”,与杜暹不是同一人)亦在其藏书末端写下了类似的训诫:“清俸写来手自校,汝曹读之知圣道,坠之鬻之为不孝。”钱易:《南部新书》辛部,载《宋元笔记小说大观》,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第365页。他们都将子孙不爱惜藏书的行为视为古人最忌讳的不孝,表达了对后人读书明理、不坠家风的期待。北宋的黄庭坚《题胡逸老致虚庵》诗云:“藏书万卷可教子,遗金满籯常作灾。”黄宝华选注《黄庭坚选集·题胡逸老致虚庵》,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第298页。南宋洪咨夔《示诸儿》诗云:“有书不勤读,惰农失春种。如何望秋成,箕杵日簸弄。一经胜籯金,万帙供洛诵。所愿器业进,增益门户重。”转引自黄镇伟《中国圣贤论读书明志》,云南人民出版社,1997,第74页。他们表明的也是以诗书传家的心愿。类似的劝善和告诫还有很多,如元代书法家赵孟頫在藏书卷末题识:“吾家业儒,辛勤置书。以遗子孙,其志如何?后人不读,将至于鬻。颓其家声,不如禽犊。”直接骂禽兽不如,可谓声色俱厉。明代祁承刻有一枚藏书印,印文云:“澹生堂中储经籍,主人手校无朝夕。读之欣然忘饭食,典衣市书恒不给。后人但念阿翁癖。子孙益之守弗失。”邓之诚:《骨董琐记》卷一《藏书印》,中国书店,1991,第9页。理学家吕坤以非常严厉的口吻告诫自己的子孙:“吕氏典籍,传家读书,子孙共守,不许损失借卖,违者茔祠除名。”王重民:《中国善本书提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第122页。不许葬入祖坟,不许列名祠堂,这在封建时代是相当严厉的惩罚。相比之下,清人孙树礼可谓循循善诱:“积财以贯计,积书以卷计。积财十万贯,子孙日夕取求焉,不数年而用已罄;积书十万卷,子孙日夕取求焉,终其身用之不尽,更传诸子若孙,数十世亦不能尽也。故昔人有积财十一积书十九之语。”孙树礼:《善本书室记》,载丁丙《善本书室藏书志》,光绪辛丑(1901年)钱塘丁氏刻本。他将积书与积财作了比较,认为还是积书划算,也是希望子孙后代读书的种子绵延不绝。

当然,古人嗜读也并不都抱有功利的目的,有的仅仅是为了自怡,把读书作为陶冶身心的一种生活方式。如宋代才女李清照在《金石录后序》里追忆了她与赵明诚共读相赏的情景:

 

每获一书,即同共勘校,整集签题。得书、画、彝、鼎,亦摩玩舒卷,指摘疵病,夜尽一烛为率。故能纸札精致,字画完整,冠诸收书家。余性偶强记,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页、第几行,以中否角胜负,为饮茶先后。中即举杯大笑,至茶倾覆怀中,反不得饮而起,甘心老是乡矣。平慧善:《李清照及其作品》,时代文艺出版社,1985,第166-167页。

 

此种读书雅趣,其乐融融,怎不令人艳羡和怀念?南宋理学家罗大经也曾在《鹤林玉露》中以优美的笔触描绘了自己超凡脱俗的读书生活:

 

余家深山之中,每春夏之交,苍藓盈阶,落花满径,门无剥啄,松影参差,禽声上下。午睡初足,旋汲山泉,拾松枝,煮苦茗啜之。随意读《周易》、《国风》、《左氏传》、《离骚》、《太史公书》及陶杜诗、韩苏文数篇。从容步山径,抚松枝,与麛犊共偃息于长林丰草间。坐弄流泉,漱齿濯足。既归竹窗下,则山妻稚子作笋蕨,供麦饭,欣然一饱。弄笔窗间,随大小作数十字,展所藏法帖、墨迹、画卷纵观之,兴到则吟小诗,或草《玉器》一两段。再烹苦茗一杯,出步溪边,邂逅园翁溪友,问桑麻,说粳稻,量晴校雨,探节数时,相与剧谈一饷。归而倚杖柴门之下,则夕阳在山,紫绿万状,变幻顷刻,恍可入目。牛背笛声,两两来归,而月印前溪矣。罗大经:《鹤林玉露》丙编卷四,载《宋元笔记小说大观》,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第5356-5357页。

 

读书赏画,吟诗品茗,忘情书卷,陶醉山水,人、书与田园风光自然地融为一体。此情此景,读书人夫复何求?明代福建藏书家徐也曾在《读书乐》一文中讲述了自己读书的快乐:“余尝谓人生之乐,莫过闭门读书。得一僻书,识一奇字,遇一异事,见一佳句,不觉踊跃。虽丝竹满前,绣罗盈目,不足喻其快也。”叶昌炽:《藏书纪事诗附补正》,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第295页。清代诗人王士祯也是一位以求书读书而自怡的人,朱彝尊曾经谈到他的这种求书精神:“先生自始仕迄今,目耕肘书,借观辄录其副,每以月之朔望,玩慈仁寺日中集,俸钱所入,悉以购书。”朱彝尊:《曝书亭集》卷六六《池北书库记》,世界书局,1937,第768页。一般人登门造访,很难遇见他,但在书肆却很容易见到他。他自己在《古夫于亭杂录》中曾得意地记下此事:“昔在京师,士人有数谒予而不获一见者,以告昆山徐尚书健庵。徐笑谓之曰:‘此易耳,但值每月三五,于慈仁寺书摊候之,必相见矣。’如其言,果然。”王士祯:《古夫于亭杂录》卷三,中华书局,1988,第68页。言下颇有自得之乐。清人萧梦松有一枚藏书印,印文曰:“名山草堂,萧然独居。门无车马,坐有图书。沈酣枕籍,不知其余。俯仰今昔,乐且宴如。”表达的也是读书的无限情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