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东北民族史研究应广泛发掘中外新史料
史料是历史科学的基础,也是史学研究的前提。离开文字和考古实物等资料,就不可能揭示扑朔迷离的历史真相,更谈不上学术的创新。19世纪末20世纪初,梁启超高举“新史学”的大旗,引进西方学术理论与方法,展开了对旧传统史学的一场大革命。随之而来的,是甲骨文、汉晋简牍、敦煌吐鲁番文书、明清内阁大库等一大批文献资料的相继发现,开辟了史学研究的新天地。学人运用王国维提倡的“二重证据法”,解决了许多重大的历史疑难问题,极大地促进了“新史学”发展。
陈寅恪在《敦煌劫余录序》中强调:“一时代之学术,必有其新材料与新问题。取用此材料,以研求问题,则为此时代学术之新潮流。治学之士,得预此潮流者,谓之预流(借用佛教初果之名),其未得预者,谓之未入流。此古今学术之通义,非彼闭门造车之徒,所能同喻者也。”这就说明学术研究主要把握两点,一是使用新资料,二为要有问题意识。在20世纪初的文化启蒙运动中,傅斯年推崇乾嘉训诂考据学,依据欧洲蓝克学派客观历史主义的理论和方法,将史料提升到与史学同等的地位,主张“史学便是史料学”。这表明史学先哲们对史料的高度重视。因此,可以说发现和引用新资料是史学之树常青的首要条件。
深入研究我国明清时期周边民族关系史,由于一些边疆地区尚有不少是跨境民族,诸如,蒙古、鄂温克、鄂伦春等,仅凭单方资料作研究显然是不够的,因而必须要广泛地发掘中外文献资料,这样方能使研究得出公允的结论。20世纪30年代,孟森先生研究满洲先世史,撰写了《明元清系通纪》《清朝前纪》《满洲开国史》等名著,就是比较充分地利用卷帙浩繁的《明实录》《清实录》《朝鲜王朝实录》,特别是征引朝鲜文献,梳理清朝先世活动的轨迹,拓宽了满洲史研究的视野,取得令人瞩目的成绩。吴晗为了编写建州三卫史,补充明代官私文献记载之不足,从《朝鲜王朝实录》中辑录了建州三卫的丰富史料,刊印《朝鲜李朝实录中的中国史料》12册。日本学者研究满洲等民族问题时,除了依据中国资料外,也是较早地整理与征引朝鲜文献,出版影响颇大的研究成果。例如,稻叶岩吉的《增订满洲发达史》,和田清的《东亚史研究》,以及池内宏的《满鲜史研究》。他还辑录出版了《明代满蒙史料李朝实录抄》15册,是研究东北民族史重要的参考资料之一。中外史学先贤广泛地利用中外资料撰写鸿篇巨制,为东北民族史研究打下厚实的基础,也为学人树立了楷模。
明清时期记载东北地区女真、满洲、蒙古、朝鲜等民族的中外文献颇为丰富,中文资料概括起来可分成三类:
第一类,王朝官修典籍,包括实录、起居注、会典、国史等政书、正史,还有大量的档案、方志等。诸如,从《明实录》抄录成《明实录邻国朝鲜篇资料》,自《清实录》辑出《达斡尔、鄂温克、鄂伦春、赫哲史料摘抄》《清实录邻国朝鲜篇资料》等。《廿六史中朝关系史料选编》《中国正史中的朝鲜史料》等已结集出版。万历《大明会典·主客清吏司》记载女真、蒙古等民族,以及朝鲜、日本、琉球等国朝贡往来;五朝《大清会典》及《则例》、《事例》,均记载东北周边民族的交往。这里要强调的是档案新史料的发掘与利用,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简称一史馆)所藏明清档案丰富,馆藏明代档案已同辽宁档案馆藏明档汇聚一起,将千余件官府文书、簿册等,汇编成《中国明朝档案总汇》出版。其外交类保存的《朝鲜迎接天使都监督厅仪轨》,比较翔实地记录了明朝出使缘由、使臣头衔、往返途程、礼节仪式等,弥足珍贵。一史馆所藏以清档为主,其中朱批奏折和军机处录副两大类档案,基本完成数据库建设,在该馆内网络上可以检索相关的民族史资料。该馆还陆续出版了此方面满汉文的资料选编,例如,20世纪90年代以来,刊布的《清代中朝关系档案史料汇编》《续编》,以及满文档案翻译的《清代西迁新疆察哈尔蒙古满文档案全译》《清代鄂伦春族满汉文档案汇编》《清宫珍藏海兰察满汉文奏折汇编》等。
第二类,私人撰述,包含著述、族谱、家乘、年谱、诗文集、笔记、日记等。明清时期关于东北地区的重要史料多辑入《辽海丛书》《续辽海丛书》《长白丛书》等丛书中。边官、使臣等留下的奏疏、塘报、文集、笔记、日记等都颇有参考价值。比如,明万历年间边官、寓居辽海30余年的郑文彬汇聚相关讨伐“虏寇”之事,参以己意,编辑《筹边纂议》八卷,续集一卷,记述东夷、西戎、北狄、北虏情况。此类边官所著文集资料颇丰。清康熙时期四次“奉钦”差出使朝鲜的使臣阿克敦,将从北京抵达朝鲜汉城的经过,彩绘制成《奉使图》,每幅彩图上,配以诗歌,图文并茂,是一部优美的朝鲜社会风情的历史画卷,弥足珍贵,堪比宋代徐競《宣和奉使高丽图经》。晚清时期,私人日记数量颇大,涉及民族资料不少。例如,李豫等辑校的《韩客诗存》是从晚清诸人日记、文存中辑录的史料。董文涣著《韩客诗存》《韩客文存》《砚樵山房日记》等刊载与朝鲜使者交往唱和的资料。还应从诗词等文学作品中收罗史料,以诗文证史。例如,明人吴明济选编《朝鲜诗选》,收入111位作者的340首诗,记述了朝鲜的社会习俗;邝健行等选编的《韩国诗话中论中国诗资料选粹》,所选由高丽毅宗到韩国光复时期的56种诗话,绝大多数作品是朝鲜时代的。这些著述均记录了中朝两国士大夫诗赋唱和的人文雅兴。
第三类,考古、金石资料、实地考察报告等。例如,清宗室人盛昱踏雪勘查古迹碑文,汇集《雪屐寻碑录》,其中收录朝鲜归附清朝金氏家族主要成员的事迹碑文。新中国成立之初,50年代在边疆地区展开了大规模的民族普查工作,搜集了大量的民族原始影像、图片资料,撰写了多种调查报告,以及编纂了各民族史。东北地区的满族、蒙古、鄂伦春、赫哲、达斡尔、鄂温克等族简史均相继出版。我国古代典籍浩如烟海,蕴藏着许多尚未发掘的民族资料,需要进一步广泛而深入的蒐集。
研究东北女真、满洲、蒙古等民族的国外所存中外文资料,尤其要重视邻邦朝鲜的文献记载。汉字很早就传入朝鲜,自三国时期到朝鲜王朝,官私著述皆用汉字,汉字文献特别丰富。加之朝鲜与明清两朝的特殊关系,文献多载中国史事,可补明清文献记载之缺。其典籍又多涉东北地区民族,内容宏富,具有较高的史料价值。
朝鲜时代的文献也分成三类,一是官书典册。朝鲜王朝重视历史文献的整理,编纂了一系列卷帙繁多的典籍,诸如,《朝鲜王朝实录》《龙飞御天歌》《同文汇考》《备边司誊录》《承政院日记》《日省录》《通文馆志》《新增东国舆地胜览》等。不少部头颇大的编年体官书,比较细致地记载了朝鲜与周边诸多民族交往的政治、军事、经济、文化、民族、宗教、人物等丰富的史事,提供许多新鲜史料。例如,王锺翰从《朝鲜王朝实录》中辑出《女真史料选编》。朝鲜世宗时代的《龙飞御天歌》记录了元末明初、居住朝鲜东北境一些女真部落首领名称,与朝鲜关系等。这对考证东北古民族迁徙、部族名号、古地名等,尤显重要。郑麟趾受世宗之命,主持编修《高丽史》,这部纪传体的史书,以独特的视角,记载高丽与宋、辽、金、元、明北方民族的交往,其中不少资料为多部正史所未载。明朝出使朝鲜使臣与朝鲜接待官员之间唱和之诗,朝方汇编成多卷本《皇华集》,反映两国使团高层官僚文人的文化交流,涉及明代中朝关系的诸多领域。
二是私著文集笔记。“丁卯虏乱”、“丙子胡乱”等中朝关系的重大事变,朝鲜官员都留下较详细的记录,不少为手抄本,至今存世。朝鲜士人文集数量可观,已刊《韩国历代文集丛书》三千册、《韩国文集丛刊》二百册。我国学人林宏刚等从中集录中国资料,主编出版了《韩国文集中的明代史料》(13册)、《韩国文集中清代史料》(17册)。朝鲜来华使臣人数颇众,留下了数量颇多、内容宏富的燕行记事,例如,《朝天录》、《燕行录》等。韩国东国大学校整理刊布了101册《燕行录》。檀国大学东洋学研究所从中国二十五史中辑出《韩中日关系资料集·二十五史抄》(上、中、下三册)。此外,还有大量的朝鲜族谱、姓氏大同谱等,反映东北民族的迁徙等情况。由明“九义士”之一冯三仕的后裔冯荣燮编辑的《朝宗岩文献录》、《续集》、《后集》,记载在朝鲜的明朝遗民“尊攘之义”的活动,以及该国“尊周”等史事,内容翔实,颇有参考价值。
三系碑刻文物。仅壬辰倭乱中纪念明朝将领功德的《杨经略(镐)去思碑》等就有多块,《清太宗功德碑》(满蒙汉文、现立首尔市汉江南岸三田渡)等碑为数不少,许多碑文收入《朝鲜金石总览》(上、下册)等,均记载中朝交往与民族关系等史事。
明末清初,中国商船前往日本长崎贸易,该国要求商人必须报告中国发生的事情,或交材料,或口述情况,方准通商。将此资料汇聚,形成了日本的汉文文献《华夷变态》,其内容广杂,主要涉及清前期和东南亚的史事,此书可作研究明清之际历史的参考素材。20世纪30年代以来,日本学者在东北亚地区开展民族历史、古迹文物、地理山川等普查,发表大量的勘查报告,对研究东北亚民族史颇有参考价值。例如,鸟居龙藏考察报告《东北亚搜访记》、《满蒙古迹考》,间宫林藏《东鞑纪行》等。1939年,田川孝三在中国东北地区采访近代中国、日本、朝鲜关系资料,包括档案、文献等,成果颇丰。俄罗斯档案整理,80年代出版了《十七世纪中俄关系》《俄中两国外交文献汇编(1619—1792年)》《历史文献补编——十七世纪中俄关系文件选译》等。俄人军官、商人、探险家等东来,留下不少描述黑龙江的游记。例如,P. 马克《黑龙江旅行记(1825—1886)》,考察这一带的历史地理、民族社会状况等。1969年始,前苏联科学院远东研究所等编辑相续出版了《十七世纪俄中关系》第一卷、第二卷,计7册,收罗了1608—1689年有关中俄关系的国书、诏书、训令、出使报告等,尽管编者删节部分史事,但对中国与俄罗斯各个领域的交往仍有一定的参考价值。
明清东北地区的民族,包括汉族、女真、满洲、蒙古、朝鲜、鄂温克、鄂伦春、赫哲、锡伯、达斡尔、俄罗斯等族,兼及周边的跨境民族,他们创造极其丰富的以龙江、长白、辽河文化为特征的关东文明。只有广泛地收集和占有中外第一手史料,特别是汉文、满文、蒙古文、朝鲜文、日文、俄文等文献,充分利用考古发掘的出土器物,重视田野调查,及口述资料,将文献记录与文物等相互排比验证,恢复历史原貌,多视角地审视东北民族问题,方能立论公允,撰写出质量上乘、经得起历史检验的学术论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