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章 雪山之下
铁门,一道,又一道。铰链在死寂中嘶哑地呻吟,拉开又合拢。麦迪尔紧抿着唇,下颌线绷得像拉满的弓弦,沉默地跟在狱警身后。昏沉的光线被一道道铁栅栏切割,投下冰冷的影子。领取物品处,他看也不看,潦草地签下名字,抓起那个薄薄的袋子,又踏入那走不完的铁门甬道。
最终,他们停在一扇巨大的铁门前。门,沉默地矗立,两侧是持枪的狱警,像两尊冰冷的雕塑。门卫转动钥匙,沉重的门轴发出沉闷的呻吟。门开了,一道刺目的白光,带着凛冽的空气,猛地砸进来。麦迪尔下意识地眯起眼,视网膜上只烙下模糊晃动的马路轮廓和几抹黯淡的树影。
“走吧。别回头。”狱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毫无波澜。
麦迪尔只微微侧了下头,算是回应。一步踏出,铁门在身后沉重地轰然合拢,那撞击声像砸在他的脊椎上。他没回头。空气清冽,带着冬日尾巴的寒意,路面积着浑浊的水洼,行道树是灰扑扑的暗绿,却倔强地透出一点活气。两年了。他嘴角极轻微地一颤,随即又压回那道冷硬的直线。这是他七百多个日夜后,第一次呼吸到“外面”的空气。提前释放,无人知晓,自然也没人等候。他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刺进肺腑,一丝难以言喻的松懈感掠过。他迈开脚步,朝着城市的方向走去。
城市在黄昏中苏醒。霓虹灯如同怪物的眼睛,一盏接一盏亮起,车流汇成光怪陆离的河。麦迪尔走了一下午,贪婪地用眼睛攫取着一切。这繁华的喧嚣,反而让他感到一种隔膜的陌生。他无心流连,凭着记忆,拐进城市角落里一家不起眼的小出版社。两年间,他不断从这里汲取微薄的稿费,积攒下几千块钱。领了钱,在街边小面馆囫囵吞下一碗面,又在寒风中买了件厚外套和手套裹上,继续在冰冷的街道上行走。
火车站人声鼎沸,像一口沸腾的大锅。麦迪尔挤过人潮,买到票,在嘈杂的候车厅短暂停留,便上了火车。卧铺车厢里,他仰躺着,却毫无睡意。牢狱的夜,早已将他的生物钟拧成了碎片。每一次车厢门滑开的轻响,都像一道无形的鞭子,让他条件反射般弹起,僵直地立在铺位前,眼神空洞。这景象,吓得对铺的男人也睡意全无,惊疑不定地打量着他。
火车在黑暗中奔驰,掠过田野,钻过山腹,最终喘息着停在成都站。麦迪尔无心领略这座大城的喧嚣,径直换上了开往上木居的长途汽车。汽车在盘山公路上艰难爬升,像一只甲虫在巨大的褶皱里蠕动。窗外,是魏延苍茫的大山,枯黄的草原辽阔得令人心悸,偶尔点缀着孤零零的木屋和羊圈。远处,有牧人高亢的歌声,被风撕扯得断断续续。
车过康定,停停走走,乘客换了面孔。过了康定,公路上的徒步者和骑行者渐渐多了起来,五颜六色的冲锋衣汇成一道道细流。汽车在新都桥、六巴短暂停留补给,终于抵达上木居。再往前,车已不通。麦迪尔和大多数旅人一样,找了辆马车。赶车的老人脸上刻着风霜,沉默地载着他,向贡阿雪山深处行去。
海拔在颠簸中不断攀升,空气变得稀薄而清冽。巨大的横断山脉横亘眼前,回望山脚,康定城小得像沙盘模型。公路在枯黄的草甸上蜿蜒,而草甸的尽头,是拔地而起、直刺苍穹的贡阿雪山主峰,峰顶的积雪在阳光下闪耀着冷硬的光。麦迪尔坐在摇晃的车板上,望着那沉默的雪山,一种近神圣感攫住了他。暗无天日的牢笼与眼前这无垠的天地形成的巨大落差,像一记重锤砸在胸口。积压了两年的郁气猛地冲上喉头,他再也忍不住,朝着那辽阔的草原、那巍峨的雪山,用尽全身力气嘶吼:“贡阿雪山——我来了——!”吼声在空旷中回荡,震得他自己耳膜嗡嗡作响,泪水毫无征兆地滚落,烫得脸颊生疼。
赶车老人用眼角余光扫了他一下,操着浓重藏语口音的普通话,淡淡地说:“后生,头回来草原吧?省点力气,这儿气薄,容易撂倒。”
麦迪尔抹了把脸,朝他僵硬地点点头,安静下来。目光重新投向那雪山,脸上竟奇异地浮起一丝满足的笑意。
马车在一个弯道停下。老人扬了扬鞭梢:“到了。坡上就是。”他指向路边土坡高处,一个覆着积雪的木屋屋顶在经幡的簇拥下隐约可见。麦迪尔心头一紧,认出了那屋顶。道了声谢,他跳下车,深一脚浅一脚地爬上土坡。几十米后,那间小木屋完整地呈现在眼前。
十二年。它竟像被时光遗忘了一般,毫无改变。高原的风,似乎有凝固记忆的魔力。连门前那五彩的经幡,飘动的姿态都似曾相识。他走到门前,轻轻叩响。门开了,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奶奶眯着眼,静静地看着他,浑浊的眼里只有平静的探询。
“老人家,您好。我是远道来的,能在您这儿借宿一晚吗?明早就走。”麦迪尔的声音有些干涩。
老奶奶眯着眼,又仔细看了他一会儿,才缓缓开口:“哦……进来吧。南山脚修了大营子,这儿冷清好久了。你等等,我去给你拾掇个屋。”她颤巍巍地走向一架木梯,作势要往上爬。
麦迪尔赶紧上前一步:“奶奶,您告诉我哪个屋就行,我自己收拾,不麻烦您。”
老人指了指阁楼:“上头空屋多,你自个儿挑一间。灰不大,干净着。被子我给你拿。”她声音平缓。
麦迪尔应了声“好”,爬上吱呀作响的木梯。阁楼有三个房间,门上都挂着色彩浓烈的藏式布帘。他选了离梯子最近的一间。屋里只有一张简易木床和一把小凳,墙壁厚实,将高原的寒气严严实实地挡在外面。他放下背包,刚下楼梯,就见老奶奶抱着一大卷厚实的羊毛被等在下面。
“夜里冷,得捂严实。这是垫的。”老人说着,又转身,“盖的,我再给你拿。”
麦迪尔赶紧接过,道了谢,抱着厚重的被子再次爬上阁楼。铺好床下来时,屋里已不见老人。他走到门外,看到老奶奶正坐在一个木头搭起的平台上。平台视野极好,能俯瞰蜿蜒的公路,甚至能隐约望见山脚下遥远的康定城。老人坐在一张旧木椅上,手里缓缓转着经筒,目光定定地投向公路的尽头。
麦迪尔走过去,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有空荡荡的公路在阳光下泛着白光。“奶奶,您是在等谁吗?”他轻声问。
老人慢慢转过头:“屋子……拾掇好了?”
“好了,干净得很,不用打扫。”
老人又把头转回去,眯着眼,望向远方:“哦,那就好。等我孙女。下山买点年货,说快过年了,得预备。”
“她啥时候回?”
“快了。坐马车去的,快。”
“奶奶,有啥我能帮您做的?”
老人指了指平台下堆着的木柴:“劈点晚上用的柴火吧。”
麦迪尔走下平台,拿起沉重的斧头。冰冷的木柄握在手里,却奇异地带来一丝暖意。两年了,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力气还能有点实在的用处。斧头起落,木屑飞溅,脚下渐渐堆起一小垛劈好的柴禾。老奶奶的声音从平台上传来:“够了,搬炉子边上去吧。”
麦迪尔依言搬好柴,活干完了,他又回到平台,和老奶奶一起,在寂静中等待着。他见过那女孩,十二年前,还是个孩子。如今,该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吧?
日头渐渐西斜。公路上,远远出现了一辆马车的影子,一个女人的身影坐在车辕上。麦迪尔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随着马车渐近,那身影越来越清晰——不是预想中的孙女,而是那个刻在他记忆深处的身影,那个故事里的女主角——金志爱!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痕迹,却无损那份美丽,反而添了成熟的韵味,双颊淡淡的高原红,衬得她的笑容有种惊心动魄的温暖。
她赶着马车到木屋旁,朝平台脆生生地喊:“奶奶!我回来啦!”
老奶奶点点头:“哎,志爱,回来就好。这位是……叫……”她一时想不起名字。
“麦迪尔,奶奶,我叫麦迪尔。”麦迪尔连忙接口。
“对,麦迪尔后生,来借宿一晚。”
麦迪尔跳下平台,快步迎上去,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静:“志爱姐,你好。我帮你牵马。”他伸手去接缰绳。
“南山大本营建好后,我们这北坡冷清多了。从这儿登顶,可比南面难多了。”志爱的普通话流畅了许多,但细微处仍能听出一点异国的腔调。
“我不是来登山的,”麦迪尔牵着马,走向简陋的马厩,“我来,就是到这儿。”
“这儿?”志爱停住脚步,疑惑地看着他。
“十二年前,我读过一个发生在这里的故事。贡阿雪山,就成了我心里的一个念想。”麦迪尔栓好马,关上厩门。
“什么故事?”志爱眼中的疑惑更深了。
“你还在等潘吗?十二年了。”麦迪尔转过身,目光直视着她。
“你……你怎么知道潘?”志爱怔在原地,脸上写满惊讶。
“十二年前,我读过你们的故事。”麦迪尔的声音很平静。
“哦……”志爱恍然大悟,脸上绽开一个释然的微笑,“是有个作家写过。走吧,太阳要落山了,进屋。”她提起车上的袋子,向木屋走去。
晚饭很简单,三人盘腿围坐在一个盛满食物的矮篮旁。志爱斟上三杯青稞酒,麦迪尔连忙摆手:“志爱小姐,我酒量不行,真喝不了。”
“青稞酒,暖身子。夜里冷,喝点好。”志爱端起杯,向他示意。
麦迪尔只得端起杯,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像火线一样烧灼喉咙,呛得他猛烈咳嗽,脸都皱了起来:“太……太烈了!像刀子割喉咙……”他的声音都变了调。
老奶奶和志爱看着他狼狈的样子,都忍不住笑了。
志爱将自己杯中的酒干脆地喝干,问:“你从哪来?家里不喝酒么?”
“南方一个小地方,家里很少喝……没喝过这么烈的。”麦迪尔觉得喉咙还在火烧火燎。
“难怪。那你就少喝点,多吃点东西,吃饱了身子就暖了。”志爱说话时,语气仍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生硬。
“嗯。”麦迪尔点点头,拿起一个馍馍用力咬了一口。
饭后,昏黄的油灯下聊了不多时,三人便各自歇息。
这一夜,是麦迪尔两年来第一次感到胸腔里积压的东西被搬开了一些,也是他说话最多的一晚。牢狱的日子,除了机械的等待和劳作,只剩下无边的空寂,连说话都成了奢侈。这一夜,也是他两年来第一次沉入无梦的酣眠。所有的重负和耻辱,仿佛被这近七千米高原的纯净空气稀释了,灵魂获得了片刻的安宁。
第二天,麦迪尔习惯性地早早醒来。高原的晨曦,光线几乎是平射过来。吃过简单的早餐,老奶奶坐在火炉旁,手捻念珠,低声诵经。志爱给羊群添了些草料,便坐到木台上,静静望着公路的方向。
麦迪尔无事,也搬了张凳子坐到她旁边。
“你觉得……他还会回来吗?”麦迪尔望着山下渺小的康定城。
“他一直在心里。回不回来,都在。”志爱的目光没有离开远方。
“那块你扔在山上的雪玉……后来找到了吗?”
“丢在冬天里了。雪化了再去找,没找到。但它也在心里了。找不找得到,它都在。”
“我相信,潘总有一天会回来的。”麦迪尔对着空寂的公路方向,露出一丝微笑,“我记得故事里,奶奶还有个老伴儿和孙女,他们呢?”
志爱回过头,看了麦迪尔一眼,微微一笑:“故事没有结局,就像日子没有尽头。五年前,爷爷去LS朝圣,再没回来。妹妹两年前嫁到康定了。”
“你……就在这里等了十二年?”麦迪尔的声音很轻。
“十二年了。酒店走上正轨,我就辞了职,来了这儿。这里,是我的归处。只是……要是他也在,就圆满了。”志爱的声音平静得像高原的湖面。
“他会回来的。你去银海找过他吗?”麦迪尔问出口,又觉得有些唐突。
“去过。他不在那儿了。当年是我推开他的。若他心里还有我,总会回来。若他早已忘了我……我的魂,也能在这里安歇。”她的目光依旧望着远方。
“你的爱……真沉。”麦迪尔低语,阳光勾勒着他侧脸的轮廓。
“志爱小姐,能听听我的故事吗?”麦迪尔转过头,看向她。
“好。”志爱微笑,高原的阳光在她脸上跳跃,格外动人。
“我刚从牢里出来……来这里,是想找找你当年追寻的那种‘真’。”麦迪尔的目光投向远处雪峰上变幻的云影,“两年前,我大学毕业,和几个朋友一起创业。借遍了亲戚朋友,又东挪西凑弄了一笔钱,几个愣头青就扎进了互联网的红海。开始还行,后来巨头进场,我们根本不是对手,一败涂地,钱全砸光了……有人举报,我们被起诉金融犯罪,罪名成立。伙伴有的跑了,我判了四年。后来,在里头表现好,两天前提前放了。没回家,直接来了这儿。”
“为什么……选这里?”志爱看着他,那双眼睛依旧清澈,像高原的蓝天。
“我把自己弄丢太久了……想找回来。只有找到那个‘真’的自己,心才不会这么乱。而这里,藏着一个关于‘真’的故事。”麦迪尔的目光黯淡下来,垂眼看着山下模糊的康定城。
“那你……现在找到了吗?”志爱咬着字,慢慢问。
“不知道。”麦迪尔的声音低下去,山下的城市在他视线里融化成一片水光。一滴泪,无声地滑过脸颊,“不知道怎么面对这个世界。只有在这人少的高处,心才静一点。”
“我爱过一个人,因为他的欺骗,我放逐了他。”志爱缓缓开口,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我明明知道他的心,也清楚自己根本放不下他,可还是固执地走了。等再回头,他已经不在原地了……守了这么多年才明白,心要是真的,摔八瓣了,也还是真的。”
“我欠了很多人,债。某种意义上,也毁了他们的生活。你知道他们当初多信任我,对我抱了多大希望……这个世界,还会有人爱我吗?还会有人……等我吗?”麦迪尔的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
“只要你心里还有想爱、想守候的人,那就一定还有人爱你,等你。”志爱的声音异常清晰,十二年的中国生活,让她说长句子也毫无滞涩,“路或许走歪过,但只要心里那点‘真’还在,你就还是你。”
麦迪尔猛地抬起头。阳光穿过山巅的云层,万道金芒刺破长空,映亮了他脸上的泪痕,反射出奇异的光彩。“我明白了。”他站起身,“我该走了,谢谢您,志爱小姐。”
“我赶车送你下山吧。”志爱也站了起来。
“不了,”麦迪尔摇摇头,“有些路,我想自己走一遍。”他说完,转身进屋,很快收拾好简单的行囊,向老奶奶郑重地道了别。他踏着枯黄的草甸走向公路。走了几步,忽然停下。回头望去,志爱和老奶奶站在木台上,正向他挥手。他也抬起手挥了挥,脸上努力想挤出笑容,眼眶却瞬间红了。他猛地扭回头,再不迟疑,踏上了那条长长的归路。
公路像一条灰白的带子,在枯黄的草原上无尽地延伸,一直通往山下那座小小的康定城。
麦迪尔独自走着。天很近,地很阔,路很长。一种久违的、近乎轻盈的感觉,从脚底升腾起来。
他坐上了南下的火车。第二天中午,火车驶入了广州站。2019年最后一天的广州,喧嚣繁华得令人窒息。这片土地,正如它所承诺的那样,即将迎来一个崭新而充满未知的2020年。
麦迪尔无心停留,匆匆买了长途汽车票。高速公路如同往年此时一样,堵成了巨大的停车场。
七个多小时的煎熬,到家时已是除夕夜。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在四面八方炸响。他急切地穿行在熟悉又陌生的街巷,每一步都踩在心跳上。除夕的团圆时刻,路上空无一人。终于,他停在了一扇银色的铁门前,和两年前一模一样。
他伸出手,轻轻推开那扇门。
门缝里泻出的暖光,瞬间裹住了他冻僵的脚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