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章
从来只有锦上添花,没有雪中送炭。真正遇到考验时,能不能挺过去只能靠你自己。
2013年11月20日
医闹之后,我们龟缩了很久。
负面的余波未消,前台门可罗雀。那几天,全院的同事都闲出病了。
我去院内对接工作的时候,发现以严露为首的咨询师天天躲在VIP室里打牌。无所事事的女医生们把孩子都带到院里来玩,一堆熊孩子在儿童游乐区上蹿下跳,吵得沸反盈天。我这种怕孩子的人,总是绕得远远地走路。
蒋玄的办公室反锁着门,怎么敲都敲不开,也不知道他在里面干些什么。
网络中心和营销策划中心在同一栋楼里,每天都串门子,去组建狼人杀和lol战队,就更不要提其他部门了。其实这种后医闹时代,如果不考虑医院发不发工资的话……对我们来说挺开心、挺自在、挺好玩的。
今天的例会上,一片死寂。我们几个都躲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业绩表往背景板上一投,整个会议室的人都慌了,从没有哪一次比现在更狰狞。整个业绩趋势图在负面新闻那天以后,直线跌落——跳崖了。
我们的董事长老郑已经不太管事了,自从发家致富实现财务自由后,他便活在企业的宣传册、广告片、电视采访以及慈善晚宴里。即便是今天这种生死紧要的关头,也只是派来了他新近的红人——小叶子过来旁听一下,做个会议记录什么的。
总管运营这块的领导叫廖总,每次来医闹的时候,他总是最早溜的人。廖总之前在别的整形医院里上班,搞营销很有一套,但是人品不怎么样,贪财又好色,一看到美女,就魂都不知道飞哪里去了。
我们私底下更爱叫他廖扒皮这个别致的外号。廖扒皮的脾气不是很好,每次例会的开场白是骂人,我们这种随行旁听的员工还好,每次溅到我们身上时,只余下几个火星点子。中层管理们一个都逃不掉了,接受廖总像机关枪一样的扫射。
但他骂人的词汇很单一,如果脸皮够厚的话,听久了也就习惯了,哪天不被他骂,那可能是要出大事了。比如这一次,廖扒皮十分意外地没有骂人。
小道消息通天的张可达推了推我,一脸神秘地说:“小夏,你猜他这次为什么不骂人,还那么一副善良可亲的模样。”
“当然是为了安抚大家的情绪,稳定军心啦。”
张可达发出“呵呵”一声:“小夏,就你这智商,长这么大也是不容易。”
“呸。”
“我告诉你,这次闹那么大负面就是廖扒皮一手搞出来的。当时那个客户丰胸失败了,要求赔20万。客观来说,这个额度也算合情合理,董事会那边也通过了。但廖扒皮不知道哪根筋不对,非要克扣3万块,只让财务拨了17万。然后对方就炸了,说我们侮辱人,不跟我们闹得同归于尽,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他为什么要抠那点钱?”小叶子瞪大眼睛,忍不住插话。张可达两手一摊:“谁知道呢?”
会议桌上,廖扒皮捏着他的山胡桃手串,沉思片刻后说:“同事们!目前的情况很严峻。我们已经大半个月是零业绩了,人工成本、场地租金、广告投放……都摊在那,到处都要钱。我们再不扳回形势,大家都要喝西北风。我大不了就换家医院呆,我倒是想问问在座的各位,你们可怎么办?”
廖扒皮说出这句话,就是将了大家一军,他换家医院混的确是分分钟的事情。我们就没那么简单了。在场的同事大多是身经百战的职场老鸟,深谙每场会议行进的节奏,这个点都是大BOSS的showtime。会议室里鸦雀无声,都等着上司发布任务。
果然,廖扒皮一扬手,大喊道:“我们要做一场大型促销活动!要大场地,要请明星,要全城轰动!”
廖扒皮用力一拍桌子,“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一瞬间,大家的脸色难看得要命。我们几个靠墙坐后排的苦力面面相觑,好日子结束了!狼人杀再见!LOL再见!
廖扒皮把总任务敲定了,说严肃一点,这是一次生死存亡的自救运动。说搞笑一点,这是新一轮年底宰肥羊的大计划。这种活动能不能做大、做好,几乎全都压在营销策划中心的肩头上。所以会议一散,大家从会议室里鱼贯而出,便纷纷在我的肩头拍了一下。那可不是鼓励,而是节哀的意思。
营销策划中心,医院运营中心,是集团的两大主体部门,以廖扒皮为主的医院运营中心负责进钱,它统筹整个医院的运营;而营销策划负责花钱,它管理整个医院的广告制作和推广。整形医院每个月的利润里,有30%都花在广告上。虽然两个部门是平级,但是由于运营线是负责赚钱的,总是压营销策划中心一头。
我的直属领导姓江,全名叫江知行,是个工作狂。他为人处事的风格比较蛮横,营销策划中心这边的同事都叫他江总或者老板。他负责着整个集团的广告运营,他出完一套广告方案后,再由下属21家医院推行。
我就被他挖过整形医院里来的,在那之前,我正处在人生的低谷,基本上等同半个废人。能得到这份工作,我是很珍惜的。所以在我的优先序列里,老板交代的工作始终是放在第一位的。
老板是个文艺中年,不大看得起廖总那种领导。哪怕是一场促销活动,也喜欢搞出一种高风亮节、与众不同的自我风格。开完会后,他把营销策划中心八十号人都召集起来:“我们要在圣诞节那天,做一场拉高行业水准的风尚大典。”
张可达顿时脸色一黑,他主要负责活动策划这一块,他在我旁边戳了戳我说:“我心里突然腾起一股强烈的不安感。我跟你打包票,老板要出幺蛾子了。”
张可达的猜想马上就应验了。其实整形企业说有钱是有钱,说穷也是挺穷的。毕竟硬性的广告费铺得很大,而且人工和场地费都很高,一些活动成本上能省则省。
老板是我们整形广告界的传奇人物,因为他最擅长的是花小钱办大事。这一次的促销活动,他萌生出跨界合作的想法。他想联合S城的一些时尚服装品牌,搞一场跨界的T台秀。
大家聚在一起讨论请哪几个服装品牌,我张嘴就喊:“宝格丽、古驰、迪奥、香奈儿……”
老板看傻逼一样地看着我,“小夏,你怕是在做梦吧!”
“人没有梦想,跟咸鱼有什么分别!”我瘪着嘴默默地握紧了拳头。
老板挥了挥手,他把活动分了几大块,划了几个负责人,每个人发了一张工作安排表,让大家赶紧的行动起来。
搞这种大型活动时,本着从成本和传播的方面考虑,一般会找一些有点知名度的品牌,联合来做推广。
张可达是负责找品牌,谈合作的。虽然服装品牌没什么戏,但是老板给他列了一张单子,里面全都是难搞的东西,比如依云矿泉水赞助、宝马汽车现场来站台、爱马仕包包来合作……老板咋了咋嘴:“要是再来个楼盘来投我们的广告就好了。”
从头到尾,张可达的脸都是懵逼的。老板开完单子,一副赶紧去抓药治病般的急迫,他说:“我知道事情很难办,但我只要结果。”
“小夏,你打我一下,看看我是不是做梦。”张可达把脸伸到我面前来,一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王先霖一个箭步飞身过来,一挥手,大力甩了张可达一巴掌。
“你醒了吗?我跟你说,我觉得你们不是要搞促销活动,你们这是在搞广电的招商会。”王先霖补刀。
张可达哀嚎了一声。
我拿起自己手里的工作安排表仔细一看,不看不要紧,看完突然觉得一口血涌上喉,整个人都躁郁起来。
工作计划上写着:平面广告稿,新媒体稿件,特惠政策主题稿,专家项目主题稿,邀请函,明星预告……这是其他公司的文案,半年都干不完的活。然而现在距离圣诞节,却连一个月都不到了。
难怪我当年进公司时,我老板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小夏啊,你平时要是不忙的话,有闲的话,去跑跑步,锻炼下身体吧。我们广告行业嘛,一年里总是会猝死几个人。”我当时怎么那么傻,居然觉得老板人好心善,万万没想到是话里有话……
“我想辞职。”我扬了扬手里的安排表。张可达附和道:“算我一个。”
但,我们都只是说一说,过过嘴瘾。谁也不会真的拿工作来赌气,没有工作的那种痛苦,我是经历过的。所以大难即将临头时……我决定先去吃顿好的。
毕竟,我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猝死,所以每次大项目之前,我都会去喜欢的馆子吃顿独食。谁都不需要,一个人安静的,寂寥的,喝酒吃肉到饱。在正式进入项目的那段时间,会忙得连吃盒饭的间隙也没有。
当天下午,我就翘了班,一个人打了辆车偷偷溜到了老城的一家日料店。S城这座二线城市地处沿海,有海有江,水产丰富。当地人的口味特别,对海鲜有自己的一套吃法,喜欢自制各种各样的重口味酱料。对于口味清淡近原味的日本料理,并不是很感兴趣。所以口味正宗的日料店,就那么屈指可数的几家店。
我带着一脸哀怨,步履蹒跚地爬到吧台前。捏寿司的师傅是我的老熟人了,他的两条胳膊上纹满了花色的刺青,不苟言笑地捏饭团的样子,有种“猛虎细嗅蔷薇”的温柔。
不过这些好看的刺青都是劣质颜料黏上去的,很容易让皮肤过敏,这位寿司师傅,经常在我那蹭点治皮肤过敏的膏药用一用。
此刻,我丧气地趴在台上,他瞥了我一眼,有点好奇:“没吃午饭吗?现在才四点。”
“我这是来吃下午茶的。”
师傅抿了下唇,点点头,朝二楼那边看了一眼说:“真巧,刚刚也有个人跟你说了同样的话。”
“谁啊?”
“不认识,一个客人。”
“哦。”
楼上的包间一点都不隔音,有一个女声很严厉地责备了一句:“你太让我失望了。”我抬头望过去,有个人一把掀开和式门帘,匆匆下楼来。是个很好看的女生,头发短短的,戴着一副银边框的眼镜,脸很白皙、光润,有那种常年浸润图书馆、实验室里才有的书卷气。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一副怒目圆睁的模样。女生推开门,融入了汹涌的人潮之中,不见了。
包间里的另一个人这才慢慢地走出来,下楼梯后和我四目一对,居然是蒋玄蒋医生。大概是被我看到这么让人遐想的场面。蒋玄面色有点尴尬地对我说:“宋京夏,你也在啊。”
我没接话,只拍了拍我旁边的位子。
“不了,我已经吃过了。”
“谁让你吃了,我是让你讲讲刚刚发生了什么事。”
“你怎么这么八卦!”
“你也不是第一天认识我呀。”
蒋玄有点犹豫地站在我旁边,寿司师傅很识时务地端了一碟手剥毛豆给我们:“这个餐前小点送给两位,你们边吃边聊。”蒋玄顿时进退不得,只好无奈地在我身边坐下。
“刚刚那是谁啊?”
“我同班同学。”
“可是看起来,很有大姐姐的范儿。”
“她的确是要比我大一点,我高中的时候跳级了,我在我们大学的班级里年纪是最小的。”
“你好像……惹得这个大姐姐很不高兴。”
蒋玄没有接话,自顾自地端起了我的啤酒,喝了起来。他边喝边皱眉:“这啤酒的味道怎么这么奇怪?有股潲水的味道。”
“谁跟你说这个啤酒好喝了,我都是觉得这酒瓶子好看,点一瓶放在这里欣赏,排压解气。而且,谁让你抢我的酒喝了?”
蒋玄又开了一瓶潲水味的啤酒递给我,不动声色地说:“你上次不开心,我可陪你去游乐园散心了,这个恩是要还的。”
我哑然,喝了一口啤酒,差点吐了出来,我这才明白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其实我跟蒋玄并不熟悉,只是在医院里见过几回。有一次全院开员工安全培训会议,我坐在角落里打游戏,他拿了一个本子在鬼鬼祟祟地画着什么。我偏头过去一看,他是在画一只猫。蒋玄的速写功底很好,那只猫活灵活现的。我自来熟地说:“你喜欢猫呀!”
他当时瞥了我一眼没说话,我又随口说了一句:“我养的猫挺好吃的。”
他鼓圆了眼睛,瞪着我。我愣了一下,反应过来说:“我湖南人,好吃是湖南的方言,能吃的意思……”
后来,工作的场合碰到,我们偶尔也是会点头打下招呼。上次万圣节一起去游乐园闯鬼屋,已经是破天荒的交情了。
吃完饭,我和蒋玄在日料店的大门口挥手一别,准备离开。日料店的师傅也换班了,他嘴里叼了支烟,穿着自己的私服,从侧门慢悠悠地走出来。衣服的袖子是挽起来的,露出壮硕的手臂,上面的彩色刺青已经不见了,整个人的恶霸土匪气“嗖”的一下就不见了,有种朴素的帅气。
“哟,速度这么迅猛,这就把刺青给洗掉了?”
“我可不想回家吓到女朋友。你给我的那支药膏还挺好用的,手臂现在没过敏了。”
“当然,从我们公司的整形医生那顺过来的,最好的药,一支卖大几千呢。你记得下次要请我吃两斤三文鱼刺身回报我。”
“当然没问题。”
蒋玄目瞪口呆地望着我:“你上次跑到我们办公室说你过敏,要借支药膏,你……”
“啊,你听我解释!这家店的老板有点形式主义,总想伪造一种日本浮世绘的风格,搞了一堆贴纸让厨师们贴胳膊和手臂。我上次来吃饭,看见他的胳膊红肿了……我就找你们救急嘛。”
我拍了拍蒋玄的肩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蒋玄哼了一声:“我不信宗教。两斤三文鱼,我要一半。”
“行,只要那时候我还活着。”我绝望地朝着蒋玄拱了拱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