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章 匣中秘事十年心
乌篷船如一叶幽魂,悄然无声地融入了江心的浓雾。
身后,是厮杀与鲜血;身前,是未知与茫茫。船上,是两个被命运骤然捆绑在一起的陌生人,以及一份足以搅动整个江湖的沉重秘密。
李杏儿蜷缩在船舱里,怀中的木匣冰冷而坚硬,一如她此刻的心情。她透过狭小的舱口,偷偷打量着船尾那个男人的背影。他的脊背挺得笔直,如一杆标枪,与方才那个蜷在船头打盹的慵懒船夫判若两人。他握着竹篙的手,沉稳有力,每一次入水、每一次拨动,都带着一种精确到分毫的韵律,仿佛他与这条船、这片江水已经融为一体。
是这个人救了她。用一根竹篙,轻描淡写地击溃了三名天刑司的精锐。
可他身上没有一丝一毫高手的气焰,只有一种比江雾还要浓重的孤寂。他的沉默是一种拒绝,一种将整个世界推开的墙。李杏儿心中充满了感激,但更多的是不安。她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不知道他为何出手,更不知道他会不会在下一刻就将她和这个烫手的麻烦一同推下船,重归他那与世隔绝的宁静。
“多谢……前辈出手相救。”良久,她终于鼓起勇气,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她的声音有些发颤,既是后怕,也是对眼前之人的敬畏。
卫恕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这个音节从他喉咙里发出,干涩而沙哑,像是久未使用的老旧风箱。
“敢问前辈高姓大名?大恩大德,杏儿没齿难忘。”她追问道。
“卫恕。”他回答,依旧没有回头,“恕,宽恕的恕。”
宽恕?李杏儿心中一动。这是一个奇怪的名字,听起来不像一个姓氏,更像是一种祈愿,或是一种忏悔。她还想再问,但卫恕身上那股生人勿近的气息,让她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船行至江心,四周的雾气愈发浓重,已经看不清两岸的景物。时间仿佛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只有船桨划破水面的“哗啦”声,成为衡量光阴流逝的唯一尺度。
“你爹,是做什么的?”卫恕突然开口,声音毫无征兆,吓了李杏儿一跳。
她愣了一下,随即眼圈一红,声音里带上了哽咽:“家父……家父姓李,名玄,字玄同。江湖上的朋友,看得起他,称他一声‘君子剑’。”
“君子剑”李玄同。
这五个字,像一把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了卫恕的心口。
他握着竹篙的手猛地一紧,指节泛白,连带着整艘船都微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他脸上的肌肉僵住了,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掀起了滔天巨浪。
十年了。这个名字,他以为自己早已将它埋葬在记忆最深的海底,用悔恨的巨石死死压住,永世不得翻身。可当它再次被提起,依旧能轻易地刺穿他所有的伪装,让他痛得无法呼吸。
李玄同……他的挚友,他的兄弟,那个在月下与他对酌、论剑、畅谈天下侠义的白衣君子。
那个……死在他刀下的人。
卫恕的呼吸变得粗重,他强迫自己转过头,目光死死地锁定在少女的脸上。她的眉眼之间,依稀能看到几分李玄同当年的影子,那股清澈而倔强的神气,如出一辙。
“你是……李玄同的女儿?”他的声音干涩得像是要裂开。
李杏儿被他眼中瞬间爆发出的复杂情绪惊住了,那里面有震惊、有痛苦、有难以置信,还有一种她看不懂的、深不见底的悲哀。她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卫恕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眼中的风暴已被他强行压下,只剩下死水般的沉寂。但他胸膛的剧烈起伏,却出卖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船不再向前,只是在江心随波逐流。
“你爹……他是怎么死的?”卫恕一字一顿地问,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提到父亲,李杏儿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家父……是病故的。”她抽泣着,声音断断续续,“一年前,他突然染上恶疾,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寻遍名医也束手无策……半月前,他……他便去了。”
“病故?”卫恕咀嚼着这两个字,心中一片茫然。
江湖传言,十年前的问鼎之战,君子剑李玄同,是被他卫长夜一刀重创,虽当场未死,却也伤及心脉,郁郁而终。他一直以为是这样。为了这个“事实”,他折断了“孤辰”刀,舍弃了“卫长夜”这个名字,在这忘川渡口自我放逐了整整十年。
可现在,他的女儿却说,他是病故的?
“那你为何会被天刑司追杀?这匣子里,又是什么?”卫恕的声音里多了一丝急切。
李杏儿擦了擦眼泪,看了一眼四周茫茫的江雾,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她将怀中的木匣放在腿上,轻轻打开了铜扣。
“咔哒”一声,匣盖开启。里面没有金银珠宝,没有神功秘籍,只有一本厚厚的、用牛皮包裹的书册。书册的封面上,用工整的小楷写着四个字——《玄同手记》。
“这不是家父的武功心得,”李杏儿轻抚着封面,眼神中充满了哀伤与敬仰,“而是他……在最后一年里,用生命换来的东西。”
她深吸一口气,开始讲述。
原来,李玄同并非死于寻常疾病,而是中了一种名为“蚀骨散”的慢性奇毒。此毒无色无味,一旦入体,便会慢慢侵蚀人的五脏六腑,任凭多高的内功也无法化解。李玄同是在一年前察觉到自己中毒的,他并未声张,而是利用自己君子剑的身份,暗中开始调查。
他发现,近年来江湖上多起悬案,一些德高望重的门派掌门、行侠仗义的江湖名宿,都以各种离奇的方式“意外”身亡,而他们的门派或地盘,最终都被一些与天刑司关系密切的势力所吞并。
“家父怀疑,有一个巨大的阴谋正在笼罩整个武林,而天刑司,就是这张大网的编织者。”李杏儿的声音虽轻,却字字千钧,“他们打着‘维持秩序’的旗号,清除异己,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所有不肯归顺他们、或是对他们构成威胁的江湖人,都会被安上各种罪名,然后‘名正言顺’地被抹杀。”
卫恕静静地听着,心中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这本手记里,记录了家父耗尽最后心力搜集到的所有证据。哪位掌门是被天刑司暗中毒杀的,哪个山寨是被他们设计陷害的,甚至……他们如何收买官员,伪造文书,将一桩桩血案做得天衣无缝。每一笔,都有人证、物证的线索。”
李杏儿的目光转向卫恕,眼神变得无比锐利:“其中,也包括十年前,那场问鼎之战的真相。”
卫恕的身子猛地一震。
“家父在手记里写道,”李杏儿的声音仿佛来自另一个遥远的世界,“他其实早在问鼎之战前,就已经被天刑司的司主高渐行下了‘蚀骨散’的引子。高渐行当时只是天刑司的一名副统领,他看出了家父和……和‘长夜刀’卫长夜前辈,是他们掌控武林最大的两个障碍。一个德高望重,一呼百应;一个刀法无双,桀骜不驯。”
“所以,他们策划了那场对决。”李杏儿的声音里充满了恨意,“他们算准了,以家父当时的状态,和卫前辈全力一战,必会引发毒性,当场重伤。如此一来,既能除掉家父,又能让卫前辈背上‘误杀挚友’的罪名,使其心境崩溃,自绝于江湖。一石二鸟,何等恶毒!”
“轰——!”
卫恕的脑海中,仿佛有惊雷炸响。
他十年来的悔恨、痛苦、自我折磨,在这一刻,尽数化作了一个荒谬绝伦的笑话。
他不是失手误杀挚友的罪人。
他只是一枚棋子。
一枚被利用完,就弃之不顾的、愚蠢至极的棋子。
他以为自己的归隐是一种赎罪,却不知这“罪”,从头到尾就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骗局。李玄同的死,不是因为他的刀,而是因为他早已落入了别人的算计。而他,卫长夜,亲手将这出戏演到了结尾,还为此付出了十年的光阴。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从他的脚底直冲天灵盖,让他浑身发抖。那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被欺骗、被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极致的愤怒。
“为什么……他为什么不告诉我?”卫恕的声音嘶哑,像是在质问,又像是在自语。
“家父说,他当时也只是怀疑,没有证据。而且,以卫前辈当年的性子,若是知道了真相,必定会提刀杀上天刑司,那正中对方下怀。”李杏儿低声道,“所以他选择独自承受,暗中调查。他临终前嘱咐我,若天刑司的人找上门,就带着手记,去京城洛阳,找一位名叫‘公输铁’的兵器大师。他说,公输前辈是他过命的交情,也是唯一能信得过、并且有能力保护这本手记的人。”
卫恕猛地抬起头,眼中血丝遍布,那深不见底的瞳孔里,燃烧着两簇十年未见的火焰。
“公输铁……”他喃喃道。他当然知道这个人,天下第一的铸剑师,也是当年为他和李玄同铸造兵器的老人。
原来,一切都早已安排好了。李玄同,他那个温润如玉的挚友,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还在为他,为这江湖的公道,布下这最后的棋局。
卫恕缓缓站起身。他高大的身影在狭小的乌篷船上,投下一片沉重的阴影。他没有去看李杏儿,也没有去看那本手记,而是望向了京城洛阳的方向。
那里的天际,铅云密布。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李杏儿以为他会拒绝。
然后,他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然,仿佛一柄出鞘的利刃,斩断了过去十年的迷雾与混沌。
“船钱,就用这趟洛阳之行来抵吧。”
他重新拿起竹篙,这一次,篙尖所指的方向,不再是对岸那个可以让他躲藏的渡口。
船身调转,破开重重水雾,顺流而下。
卫恕的心中,那座名为“忘川”的渡口,连同那个叫“卫恕”的船夫,正在被江水彻底淹没。
而那个消失了十年的名字——卫长夜,伴随着滔天的怒火与深沉的悲哀,正在从冰冷的废墟中,缓缓苏醒。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一个寻求宽恕的罪人。
他是一个复仇者,一个求证者,一个……必须为挚友、也为自己,向这不公的江湖,讨还一个公道的侠。
刀虽断,心已燃。
此去洛阳,路途遥遥,必是龙潭虎穴,杀机四伏。
但,那又如何?
他已经,无路可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