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染孤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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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接触地下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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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染孤城**

1941年,上海沦陷的阴霾如同永不消散的浓雾,沉重地笼罩着这座昔日的东方明珠。陈墨,一个被迫披上伪政府经济署处长外衣的男人,正坐在法租界边缘那栋灰色小楼的冰冷办公室里。他的表面职责是为占领军的经济掠夺服务,而在紧闭的暗室抽屉深处,他的手指正无声地篡改着足以动摇日军金融根基的机密账册。更令人窒息的是,与他秘密接头的地下党联络人,竟是学生时代那个令他魂牵梦萦、却又因时局失散的姑娘——林晚秋。

“你经手的每一张军票,都在吸同胞的血。”诊所昏黄的灯光下,她递来那枚小小的棕色玻璃瓶时,指尖无法抑制地颤抖着。

直到某天,他视若子侄的日本学生将冰冷的枪口对准了他:

“老师,您教我的棋局里,没有背叛这一手。”

枪响撕裂寂静的刹那,陈墨用尽最后的力气推倒了整座城市的账本——

而林晚秋的发报键下,正急促地敲击出黎明前最后的密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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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的上海,像一块被雨水沤烂的破布,湿冷沉重地糊在每一个行人的身上。黄浦江的水裹挟着泥腥气,混杂着劣质煤烟的味道,一阵阵扑进法租界边缘这栋伪政府经济署的灰扑扑小楼。窗户紧闭,也挡不住那无处不在的阴寒。陈墨坐在宽大而冰冷的柚木办公桌后,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一份油墨未干的《军票流通强制令实施细则》。铅字印在粗糙的纸上,像一张张咧开的、贪婪的嘴。军票,日本人印的纸片,正像毒藤蔓一样,死死勒住这座城市的脖子,吸干它最后一点生气。

门被轻轻推开,秘书小周端着杯热茶进来,杯底磕在桌面上,“咔哒”一声轻响,惊得陈墨指尖一颤,那份细则滑落桌面。

“陈处长,您的茶。”小周声音压得很低,带着这个时代特有的谨慎和麻木。他弯腰捡起文件,目光在纸页上一掠而过,随即垂下眼睑,将文件重新放回陈墨面前,动作轻得像怕惊醒什么。

“嗯。”陈墨应了一声,喉咙干涩。他的目光落在文件上,又像是穿透了它,落在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下。街角,一队扛着三八式步枪的日本兵踩着整齐的步伐走过,皮靴踏在湿漉漉的柏油路上,发出沉闷、规律、令人心悸的“橐橐”声。那声音钻进耳朵,又沉甸甸地砸在心上。一个穿着破旧长衫的老者佝偻着背,贴着墙根匆匆行走,几乎要缩进墙缝里去。

小周放下茶杯,没再多话,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门轴发出轻微滞涩的呻吟,隔绝了外面走廊模糊的人声,也暂时隔绝了那皮靴的声响。

办公室里只剩下陈墨一个人,和窗外那片令人窒息的灰暗。

桌面上摊开的文件,那些冰冷的条款和数字,像无数细小的针,扎着他的眼睛。强制兑换,压低汇率,物资统制……字里行间渗出的是血,是同胞的膏脂。他端起茶杯,杯壁滚烫,却暖不了指尖的冰凉。茶水入口,苦涩异常,带着一股陈腐的霉味,仿佛这整座城市都已腐烂变质。

抽屉锁舌弹开的轻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陈墨拉开右手边的第一个抽屉,里面躺着一本厚重的硬壳账簿,封面是毫无特色的深蓝色。账簿下,压着几张边缘已经磨损的空白凭证单。他取出账簿,翻开。密密麻麻的数字,一行行,一列列,记录着军票在上海的发行、流通、强制征收物资的明细,还有几个隐蔽账户的异常资金流动——那是伪政府高层和某些日本商人私相授受、中饱私囊的铁证。

他的目光扫过那些数字,指尖划过冰冷的纸页,胃里一阵翻搅。这账簿里的每一个数字,都对应着市场上消失的一袋米,药店里断供的一味药,码头工人肩上又加重的负担。它们无声地尖叫着。

他拿起一支钢笔,拧开笔帽,墨水的幽蓝光泽在昏沉的光线下显得粘稠。笔尖悬在账簿上方,微微颤抖。他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带着尘埃和绝望的空气灌入肺腑。笔尖落下,动作快而轻。一个“7”字的竖笔,被他巧妙地添上一小弯钩,变成了一个不起眼的“2”;一组本应清晰的物资统计数字,在末尾处被几不可察地延长了一笔,模糊了单位;一个关键的日期,“10”字的“0”中间被点上了一个微小的墨点,看起来像是印刷瑕疵。

笔尖在纸上游走,如同最精密的刻刀,又如同最危险的舞步。每一次微小的改动,都像在悬崖边挪动一步。陈墨的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后背的衬衫紧紧贴在皮肤上,一片冰凉。他的耳朵却异常敏锐,捕捉着门外走廊里任何一丝不寻常的脚步声,楼梯的吱呀声,甚至远处黄浦江上轮船沉闷的汽笛。

时间在笔尖的沙沙声和心脏的擂鼓声中流逝。窗外巡逻兵的皮靴声又响起来,由远及近,清晰得如同踩在神经上。陈墨的手猛地顿住,屏住呼吸,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那脚步声在门外走廊停顿了一瞬,仿佛在侧耳倾听。空气凝固了。几秒钟,漫长得像一个世纪。脚步声终于再次响起,渐渐远去。

陈墨靠在椅背上,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胸腔里憋闷得快要炸开。他合上账簿,锁回抽屉。伪造的痕迹已经融入那些冰冷的数字里,等待着被运回日本本土,成为埋藏在敌人心脏深处的一颗微小却致命的锈钉。桌上那份《军票流通强制令实施细则》依旧摊开着,像一张嘲讽的脸。他拿起它,揉成一团,狠狠地、无声地砸进角落的废纸篓。

纸团落入篓底,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陈墨闭上眼,靠在冰冷的椅背上,窗外铅灰色的天光无力地涂抹在他的眼皮上。那皮靴的“橐橐”声,仿佛还在骨头缝里回荡。

傍晚的霞光被厚厚的云层吞噬,只在天际留下几道病态的暗红。法租界的街道,像一条条被遗弃的灰色血管,流淌着麻木和恐惧。陈墨裹紧深灰色呢大衣的领子,帽檐压得很低,几乎遮住眉眼,汇入稀疏的人流。空气中飘荡着劣质烟草和廉价香水的混合气味,掩盖不住更深处的绝望气息。

目的地是公共租界边缘一条僻静的里弄。弄堂狭窄曲折,两侧是剥落了墙皮的石库门房子,窗户大多紧闭,偶尔透出昏黄如豆的灯火。空气里弥漫着阴沟的湿霉味和煤球炉的烟气。陈墨熟稔地拐了几个弯,在一扇不起眼的黑漆木门前停下。门楣上挂着一块小小的木牌,刻着模糊的“仁济诊所”字样。

他抬手,指节在门板上叩击,三短一长,停顿,再两下。这是约定的暗号。

门内传来轻微的插销滑动声。门开了窄窄一道缝,露出一双眼睛。那眼睛清澈,像深秋的潭水,此刻却蒙着一层疲惫的薄雾,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是林晚秋。

“陈先生?”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侧身让陈墨进去,“请进。”

门在身后轻轻合拢,插销重新落下。屋内光线很暗,只有一盏蒙着旧报纸的台灯散发出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小小的诊室。一张掉了漆的木桌,一张铺着洗得发白床单的检查床,一个摆着简单药品和器械的玻璃柜子,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陈旧书籍的味道。简陋,却有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秩序感。

“坐吧。”林晚秋指了指桌旁一张吱呀作响的旧藤椅,自己则在桌子对面的方凳上坐下,动作显得有些僵硬。昏黄的光线勾勒出她清瘦的侧脸轮廓,学生时代那种柔和的稚气早已褪尽,只剩下被时局磨砺出的坚韧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

陈墨从大衣内袋里掏出一个折叠得很小的油纸包,放在桌上,推到灯光能照见的地方,指尖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纸包里是几张边缘整齐的空白凭证单——他利用职务便利,从伪政府经济署的机要室里“带”出来的。它们原本该印上吸血的军票符号,现在却成了传递情报的载体。

“东西在这儿。”陈墨的声音干涩,喉咙像被砂纸磨过。他的目光落在油纸包上,没有抬眼看她。

林晚秋没有立刻去拿。她只是看着那小小的油纸包,昏黄的灯光在她长长的睫毛下投出一小片阴影。诊室里很静,静得能听到煤球在炉膛里轻微的噼啪声,还有两人压抑的呼吸。

“你经手的每一张军票……”她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很低,却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猝不及防地刺破寂静,也刺进陈墨的耳膜,“都在吸同胞的血。”

她的目光倏然抬起,直直地看向陈墨。那潭秋水里没有愤怒,没有鄙夷,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沉重的悲悯和痛楚。那眼神像烧红的烙铁,烫得陈墨猛地一缩,几乎要从藤椅上弹起来。伪政府办公室里那个冷静修改账目的“陈处长”外壳,在她这一句话面前,瞬间碎裂剥落。

“我知道!”两个字冲口而出,带着他自己都未曾预料的嘶哑和急切。陈墨猛地站起身,藤椅发出一声刺耳的呻吟。血液轰地涌上头顶,脸颊火烧火燎。他急促地喘息着,双手撑在冰冷的桌面上,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仿佛这样才能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你以为我想?你以为我愿意坐在那个位置上,看着那些数字……看着那些……”喉咙被一股巨大的酸涩堵住,后面的话哽在胸腔里,化作一阵剧烈的呛咳。

他弯下腰,咳得撕心裂肺,眼前阵阵发黑。伪政府办公室里那些冰冷的文件、窗外皮靴的声响、账簿上刺目的数字、市场上抢购不到米面的绝望面孔……无数画面碎片般在他脑海中翻搅冲撞。

一只微凉的手,轻轻落在陈墨的背上,带着薄茧的指腹隔着衬衫衣料传来一丝微弱的暖意。动作很轻,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安抚节奏。

“喝口水。”林晚秋的声音近在咫尺,依旧很轻,却少了几分刚才的尖锐。

咳嗽渐渐平息,陈墨直起身,狼狈地抹去眼角咳出的生理性泪水。林晚秋递过来一个缺了口的粗瓷茶杯,里面是温热的清水。陈墨接过来,手指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她的指尖。那指尖冰凉,带着细微的、无法控制的颤抖。

陈墨灌下几口水,温水流过灼痛的喉咙,稍稍平复了翻腾的气血。他抬起头,对上林晚秋的眼睛。那悲悯依旧在,像一层无法穿透的薄雾。桌面上,那几张空白凭证单静静躺着。

“上次的情报,”林晚秋打破了沉默,声音恢复了那种地下工作者特有的冷静,“关于日军征粮囤积点的路线图,组织上已经核实了。行动很成功,截下了不少粮食,分给了几个棚户区。”她的目光扫过陈墨的脸,似乎在评估他的反应。“你……做得很好。”

“好?”陈墨扯了扯嘴角,一个苦涩的弧度。“不过是把左边口袋的粮,从右边口袋掏出来,喂给快要饿死的人。源头呢?那源源不断印出来的军票呢?”他放下茶杯,瓷器磕在木桌上,发出一声闷响。“那才是勒死所有人的绞索。”

林晚秋沉默了片刻。昏黄的灯光下,她的脸色显得更加苍白。她缓缓站起身,走到靠墙的那个旧玻璃药柜前。柜子的玻璃有些模糊,里面整齐地码放着各种棕色、白色的药瓶和纸盒。她拉开柜门,动作有些迟滞,在里面摸索了片刻。当她转过身时,手里多了一个小小的、深棕色的玻璃药瓶。

那药瓶没有任何标签,瓶塞是普通的软木。她走回桌边,将药瓶轻轻放在那几张空白凭证单旁边。玻璃瓶底接触桌面,发出极其轻微的一声“嗒”。

“这个,”她的目光落在那小小的药瓶上,声音低沉而清晰,“你拿着。”

陈墨的视线凝固在那深棕色的瓶身上。即使没有任何标识,一种冰冷的、带着杏仁甜腥气的死亡气息,仿佛已从瓶子里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弥漫在这狭小昏暗的诊室里。氰化钾。地下工作者最后的尊严,也是最后的解脱。

“为什么给我这个?”陈墨的声音异常平静。他的目光从药瓶移到林晚秋的脸上。

林晚秋没有回避他的视线,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坦然地迎着他,里面翻涌着极其复杂的东西——一种深重的忧虑,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痛惜。

“你现在的处境,”她一字一句地说,每个字都像浸透了冰水,“太危险了。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一旦暴露……”她没有说下去,但未尽之意像冰冷的铁砧悬在头顶。“拿着它,或许……能少受些折磨。”

诊室里再次陷入死寂。煤球炉的噼啪声消失了,只剩下两人沉重的呼吸交织在一起。台灯昏黄的光晕像一层油膜,覆盖在桌面的凭证单和那个小小的棕色药瓶上。

陈墨伸出手,指尖因为用力克制而微微发颤,慢慢握住了那个小小的玻璃瓶。瓶壁冰凉刺骨,那寒意瞬间穿透皮肤,直抵骨髓。他把它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瓶身硌着掌心的肉,那尖锐的触感带来一种奇异的、近乎自虐的清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好。”喉咙里滚出一个干涩的单音。陈墨把药瓶紧紧攥着,揣进大衣内侧的口袋,紧贴着心脏的位置。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被这冰冷的玻璃瓶一点点冻结。

林晚秋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陈墨的动作,直到药瓶消失在衣襟下。她几不可闻地吸了口气,像是卸下了某种重负,又像是被更沉重的枷锁套牢。她重新看向桌上那几张空白的凭证单,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专注。

“新的任务。”她拿起一张凭证单,指尖在粗糙的纸面上划过,声音恢复了地下工作者特有的冷静和效率。“我们需要你近期能接触到的、所有关于‘兴亚院’特别经济计划的资金流动明细,特别是他们与本土几家大型商社的秘密往来。越详细越好。”

“‘兴亚院’?”陈墨皱紧眉头。这个由日本内阁直接设立的机构,名义上统管占领区经济,实则是掠夺和控制的最高枢纽,其核心计划更是绝密中的绝密。“这属于最高级别的机密,接触范围极小。就算是我……”

“组织知道难度。”林晚秋打断他,目光沉静如铁,“但这份情报,关系到我们能否掐断他们一条重要的输血线。时间紧迫,陈墨。”她第一次叫了他的名字,不再是疏离的“陈先生”,那两个字从她口中吐出,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不容置疑的分量。“我们需要你找到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