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章 坝上灯火
暮色中的动员。
马嵬坡火车站的火车喷着白雾缓缓进站时,天边的火烧云正将渭河染成血色。刘天祥站在公社院坝的老槐树下,手里的铜锣敲得山响,铜锈簌簌落在补丁摞补丁的裤腿上。这面锣还是 1958年大跃进时铸的,锣面上“鼓足干劲”四个凸字早已磨得发亮,却在暮色中泛着暗红,像极了渭河每年汛期都要吞噬的血色。
“老少爷们!都来听个真章!”他跃上石碾子,旱烟袋在腰间晃出虚影,“县上刚发来急电,渭河上游的雨势比去年猛三分!要是今黑儿不把导流坝的地基扎瓷实,等水头下来,咱龙旺村就得喂鱼!”话音未落,人群里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几个婆娘攥紧衣角的手背上,青筋突突直跳——她们还记得去年洪灾时,龙旺村的虎娃抱着门板在浪头里浮沉,房屋泡水的惨状。
院角的石磨旁,李红梅正帮王强缠着渗血的绷带。这小子为了抢收最后两亩麦子,被镰刀划开道三寸长的口子,此刻却咧着嘴笑:“没事!比张技术员巡堤时被浪头拍的伤轻多了。”他忽然压低声音,目光掠过人群中沉默的老张头,“你说刘书记为啥非让老张头家出三个壮劳力?他家老二不是前年修水渠时折了吗?”
红梅没吭声,指尖捏着布条的手顿了顿。她记得老张头家老二出事那天,刘书记抱着湿漉漉的尸体在河堤上跪了整整一夜,额头磕在青石上的血珠,混着雨水渗进“根治渭河”的石刻里,至今还留着暗红的印子。远处传来渭河的低吟,像极了那年送葬时的锁呐声,她打了个寒颤,把绷带系得更紧了些。
河滩上的战天斗河。
当第一支火把照亮河滩时,渭河正掀起丈高的浪头,拍在百年老柳露出水面的根系上,发出“咚咚”闷响,像有人在水下擂鼓。李红梅踩着没过脚踝的淤泥往前挪,裤腿很快被泥浆糊成硬壳,每走一步都能听见“咯吱”声,仿佛踩在无数冤魂的骨头上。
“跟紧了!”张建军的手电筒光扫过她沾满草屑的辫子,光束里飞舞的蠓虫突然多了起来,“看见对岸那三块礁石没?老辈人叫它们‘三义石’,传说当年关二爷在这渡口夜读《春秋》,青龙偃月刀往岸边一插,就长出了这三块石头。”他的声音忽然低沉,“可去年洪灾,最大的那块礁石都被淹了两尺。”
红梅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礁石在火把光里若隐若现,表面坑洼不平,像被无数利齿啃咬过。她想起父亲书房里那本《兴平县志》,上面记载着“渭水多凶,每岁汛期,河伯索童男童女祭之”的传说,喉咙突然发紧,下意识摸了摸口袋里的搪瓷缸——缸底“扎根农村”的红漆字还在,却被磨得有些模糊了。
施工现场已经沸腾起来。八十岁的赵老倌坐在草席上编竹笼,枯瘦的手指在竹篾间翻飞,浑浊的眼睛却亮得惊人:“妮子,看好了!这‘五纵三横’的编法,还是我爷爷的爷爷当年修郑国渠时传下来的。”他忽然咳嗽起来,手背上的老年斑在火光下泛着青灰,“那年月,秦始皇征了十万民夫,光死在工地上的就有三万......”
“赵爷,您歇着!”红梅赶紧递过水瓢,却见老人浑浊的目光越过她,落在远处打桩的人群上,“看见那根红椿木了吗?”他颤巍巍抬起手,“那是我给自个备的寿材,昨儿让刘书记给扛来了。”红梅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见一抱粗的椿木被八根麻绳吊着,桩头裹着红布,在火把光里晃出一片刺目的红,像极了娶亲时的花轿。
搅拌机旁的暗涌。
子夜时分,河滩上的雾气突然浓得化不开。李红梅趴在搅拌机前,用手电筒往进料口照去,却只看见一团模糊的灰影。“王强!再递桶水!”她喊了声,却没听见回应,只有渭河的涛声越来越响,像有千军万马在对岸奔腾。
“红梅姐!”突然,王强的声音从雾里钻出来,带着异样的颤抖,“你听......是不是有人在哭?”红梅猛地转身,只见王强脸色惨白,额头上的汗珠混着泥浆往下淌。她屏住呼吸,果然听见隐约的啜泣声,从上游方向飘来,时断时续,像极了女人抱着孩子的哭声。
“别瞎想!”她厉声喝道,手却悄悄摸向腰间的手电筒,“肯定是风穿过柳树林的声音。”话虽这么说,她却想起县志里的另一段记载:“渭水溺死者,其魂化为水猴子,每夜啼于河畔,诱人落水。”这时,搅拌机突然“轰隆”响了一声,她惊得后退半步,却撞在一个坚硬的胸膛上。
“小心!”张建军伸手扶住她的腰,工装袖口露出的伤疤擦过她的手背,“水灰比测过了吗?”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刚才去查导流渠,发现上游冲下来个木盆,里面......”他顿了顿,从口袋里掏出块湿漉漉的红布,“是块婴儿肚兜,上面还绣着‘长命百岁’。”
红梅的胃里突然一阵翻涌。她想起去年在公社卫生院,见过一个产后大出血的妇女,临死前攥着护士的手喊“我的宝儿”。此刻,那块红布在手电筒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像摊未干的血。远处的哭声突然清晰起来,伴着“哗啦哗啦”的水声,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水里扑腾。
“都别动!”刘天祥的马灯突然刺破雾气,老人手里提着杆猎枪,枪管在火光下泛着幽蓝,“是‘水猴子’!前年县上水文站的老周就见过,说那东西浑身长毛,爪子跟人似的......”他的话音未落,河滩上突然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叫,几个婆娘抱作一团,火把被风吹得东倒西歪。
就在这时,李红梅看见雾气中闪过一道黑影,像个人形,却拖着长长的尾巴。她本能地举起手电筒照去,只见那东西猛地扎进水里,溅起的水花里竟带着磷光,在夜色中划出一道诡异的弧线。王强突然大喊:“是虎娃!虎娃回来了!”人群顿时炸开了锅,几个老汉扑通跪下,冲着河水作揖。
“都给我起来!”刘天祥的猎枪朝天开了一枪,轰鸣声惊飞了芦苇丛里的夜鹭,“啥水猴子!啥虎娃!都是封建迷信!”他转身看向红梅,目光在她胸前的红卫兵徽章上停留片刻,“小李同志,你是高中生,给大伙讲讲科学!”
红梅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拳头。她想起物理课上学过的“海市蜃楼”,想起生物老师说过的“水獭筑巢”,却在开口的瞬间,看见赵老倌偷偷往河里扔了块玉米饼。雾气中,那团磷光再次闪现,却在触到玉米饼的瞬间消失了。河滩上突然安静下来,只有搅拌机的轰鸣,和远处渭河的呜咽。
竹笼阵里的传承
凌晨两三点时,河滩上的火把换成了气死风灯。李红梅坐在赵老倌身边,看着老人用竹篾编出复杂的网格,忽然发现他左手无名指少了半截——那是 1954年修三门峡水库时,被钢钎砸断的。
“妮子,编竹笼得走心。”老人往手心里吐了口唾沫,竹篾在指间发出“噼啪”声,“当年修郑国渠,每个竹笼里都得埋块刻着工匠名字的砖,要是出了差错,全家都得跟着砍头。”他忽然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块发黑的饼子,“这是我前天守渡口时的口粮,硬得能砸核桃。”
红梅接过饼子,指尖触到粗糙的麦麸。她想起父亲常说的“三年自然灾害”,想起课本里的“人民公社化运动”,却在这一刻,忽然读懂了老人眼里的光。远处,张建军正光着脚在泥水里指挥堆石,工装裤卷到膝盖,露出小腿上狰狞的伤疤——那是去年救落水儿童时被钢筋划的。
“赵爷,您说这竹笼真能挡住洪水?”她轻声问。老人停下手里的活,抬头望向对岸的三义石,目光穿过重重雾气,仿佛看见千年前的水工们在河滩上挥汗如雨。“当年李冰修都江堰,用的就是这法子。”他忽然哼起一首古老的歌谣,“竹笼装石稳如墙,千年洪水也难伤......”
就在这时,河堤方向突然传来惊呼:“决口了!决口了!”红梅猛地抬头,只见东南方向的堤坝上,一道黑影如巨龙般撕开堤岸,浑浊的河水咆哮着涌进来,瞬间淹没了一片火把。刘天祥的吼声穿透夜色:“快!把竹笼搬过去!”人群顿时炸开了锅,扛竹笼的汉子们在泥水里跌跌撞撞,号子声里混着哭腔。
红梅跟着王强往前跑,却被绊倒在泥水里。她抬头望去,只见张建军已经跳进决口处,双手举着竹笼,任由河水灌进衣领。“红梅!递石头!”他的喊声被浪头撕碎,却像钉子般钉进她的耳膜。她抓起一块石头塞进竹笼,触到张建军手背的瞬间,发现那皮肤烫得惊人——原来他发着高烧,却一直瞒着所有人。
黎明前的抉择。
清晨五六点时,河滩上的灯火突然灭了一半——发电机烧坏了。刘天祥摸出火柴,想点烟却连划三根都没着,最后只好把烟丝塞进嘴里干嚼。李红梅借着月光望去,只见老人的鬓角全白了,像落了层霜,而他脚下的泥水里,浮着几片旱烟叶,像极了秋天的枯叶。
“书记,导流渠挖好了!”王强跑过来,裤腿上的血痂蹭掉了一块,露出鲜红的嫩肉,“可是......”他忽然哽咽起来,“可是上游的水文站说,还有半小时,洪峰就到了。”人群顿时鸦雀无声,只有渭河的涛声越来越近,像匹狂奔的烈马,马蹄声震得河滩直颤。
刘天祥沉默了很久,忽然从腰间解下旱烟袋,递给李红梅:“小李同志,你是党员,帮叔做个主。”他的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颤抖,“要是现在炸掉临时堤坝,能保住龙旺,但下游的三个村子的滩地庄稼就得被淹......”红梅猛地抬头,撞见老人眼底的血丝,那是熬了三天三夜的痕迹。
这时,张建军突然站起来,眼镜片上的雾气已经凝成水珠,顺着脸颊往下淌:“我赞成炸坝。”他的声音很轻,却像块石头砸进水里,“去年龙旺村的教训还不够吗?不能再让乡亲们白白送命了。”人群里响起低低的议论声,几个老汉低头不语,手里的烟袋在泥地上戳出一个个小坑。
李红梅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想起入党时的宣誓,想起父亲书房里挂着的“为人民服务”横幅,却在这一刻,看见赵老倌偷偷抹了把眼泪——他的三儿子,正在上游的村子里。远处,洪峰的轰鸣声已经清晰可闻,像天空在打雷。她深吸一口气,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炸坝吧。我来写报告。”
坝上的晨光
七点左右,喜人的晨光刺破云层时,临时堤坝已经被炸开。李红梅站在高处,看着浑浊的河水漫过上游的麦田,心里像堵了块石头。王强蹲在她身边,手里攥着个布娃娃——那是他从决口处捞上来的,娃娃的碎花裙上沾满泥浆,却还抱着个塑料奶瓶。
“红梅姐,你说他们会恨我们吗?”王强的声音里带着哭腔。红梅没有回答,只是望着远处的三义石,只见礁石上不知何时多了道红色印记,像条蜿蜒的血痕。她想起县志里的最后一段记载:“唐开元二十九年,渭水暴涨,刺史姜师度筑坝导流,水患遂平,民感其德,立庙祭之。”
这时,刘天祥拄着拐杖走来,身后跟着张建军和赵老倌。老人往河水里撒了把麦麸,浑浊的眼睛里映着晨光:“老辈人说,渭河每年都要收几个‘水灯’,算是给河伯的供品。”他忽然笑了笑,笑容里带着苦涩,“可咱们修坝,就是要让河伯知道,如今的老百姓,不兴这一套了。”
河滩上,工人们又开始忙碌起来。李红梅摸出搪瓷缸,缸底的红漆字在晨光中依然鲜艳。她想起父亲昨晚在电话里说的话:“铁路是国家的命脉,可老百姓的命,才是最大的命脉。”远处,拖拉机的轰鸣声传来,载着新的发电机和石料,沿着泥泞的道路驶来。
当第一缕阳光铺满堤坝时,李红梅看见赵老倌把那块发黑的饼子扔进了河里。河面泛起一圈涟漪,很快又恢复平静。她忽然明白,有些东西注定要被岁月的洪水冲走,而有些东西,却会在河滩上深深扎根,如同那些历经千年的竹笼,虽经风雨,却始终坚韧。
渭河的涛声依然轰鸣,但在晨光里,那声音不再是怒吼,而是一首低沉的赞歌,唱给所有在河滩上挥洒过汗水与热血的人。李红梅握紧了拳头,指甲掐进掌心却不再觉得疼——她知道,这场与洪水的较量远未结束,但只要有人在,就有希望在,就有未来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