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9章 悄悄是别离的笙箫
刀削面皮薄薄的,顺着咽喉滑溜,林沉峣又喝了一口汤汁,西红柿的味道,没有肉味。他心里惊喜。这家小店在午间静悄悄的,窗台摆放的几幅画色彩明净,有些欲说还休的神秘感,尤其阳光照在玻璃闪烁彩虹之光。只有一幅画遮了面纱,从缝隙中可以看到靛蓝与绯红色。林沉峣就是被这幅画吸引进来的。他没想到一家小小的饭馆会如此别具新意。而厨师的手艺也很得他心,他没吃到过这么滑溜溜入胃的面条。
店里只有他一个人,已经过了吃午饭的时间了。林沉峣从手术室出来已经快两点,他拒绝了其他人的聚餐邀请,只想一个人静静吃点东西。他开车走着走着看到一栋办公大楼左后方的小店。起初他还奇怪为何在这里卖画?显然没商业眼光。片刻才反应过来那是一家饭馆。
太安静了,没有服务员,没有其他客人,老板大叔也不见了。林沉峣起身想要看看那幅画再走,他感觉自己也见过那种靛蓝与绯红色,只是不确定是梦里还是现实中。他喊了声:“我可以看看这幅画吗?”然后他听见菜刀落地的“哐咚”声和轻轻的“啊”声。柯乐粼一直在等他走,没想到他还提出要看画,正拿着刀子切刚洗的土豆时,一不小心土豆太滑滚了出去,刀子落在她的中指上。她一下扔掉菜刀,也把自己吓了一跳。手太疼,她想出去买创可贴,不然下午没办法出餐。她也不允许他看她的画。
柯乐粼捏着手指,血滴在地板,从厨房出来的时候低着头,结果和进来的林沉峣差点撞在一起。他立刻闪身,但在瞥见女孩无名指上变得浅浅细窄的刀痕时仔细看了她一眼,真的是那个女生,又流血。
“抱歉,那幅画不是我的,今天很多人都说要看看,但不太行。其实画展才是看画最好的地方。”柯乐粼不能让自己被误会,她只是喜欢那样的场景,没有其他理由。想着可以给店里增添一种神秘的氛围,她才把画摆出来,结果许多人都很好奇。可是如果他们看见画中人一定会误会的。人们觉得那和把一个人的名字写在草稿纸没什么区别。她抽纸巾包住手指,但血立刻洇透了,她又换了一层。林沉峣想问为什么不拿医药箱出来?是傻子吗?他忍住了。别人不是妹妹,可以随意说话。
柯乐粼家里没有医药箱,她必须出去买创可贴,还有一堆东西没切。
“我还没说要看哪幅画。”他不想成为许多人之一。
其他画不是可以直接看到吗?柯乐粼疑惑。但顺着他的目光她看到自己清晨只画了一会儿的画,画纸上面只有一只没着色的鸟。当时她看见一对小鸟比翼双飞就拿画笔想画下来。一会儿后她突然想起昨晚太累没有打扫地面就把画稿立在里侧墙角,结果忙着忘记收回去了。他怎么认为那是画?别人以为只是废纸。
“再多弄点卫生纸。”他把抽纸递过去,揶揄。
柯乐粼听出来了,毕竟他曾经那样对她说话。但她还是微笑着说:“谢谢。”人与人之间也不过几个瞬间,一晃而过。主要是她还有许多事要做。
“厨师是你。”
“嗯。”
“我去买创可贴。”
“为什么?”他没受伤。
因为你笨。
“你做的饭好吃。”走出门的时候林沉峣丢下一句。
柯乐粼觉得他在小餐馆里的背影也可以入画。
上车走了几分钟,林沉峣想起自己车里有创可贴,是他练习缝针几次弄伤手指时妈妈放在他车里的。他本来打算转向但又想到药店就在前面几米处便继续开,买了两盒创可贴和一瓶碘伏。
回来后他把东西交给厨师。柯乐粼不动声色,隐藏了自己的惊喜,贴创可贴:“谢谢。你吃酸菜吗?”
林沉峣想她是在推销吗?他才吃过饭。不知道为何他心里有种沉坠的失望。
柯乐粼看到他笑容瞬间变暗。但她还是继续说:“我妈妈腌的芹菜很下饭,而且不酸。”林沉峣感觉这种话从她嘴里说出来难听得很。他还是没说话。
柯乐粼又说:“你不喜欢吧。你是医生,一定认为酸菜不健康。”她是真的觉得妈妈腌的酸菜很好吃,想要以此感谢他。但看他不喜欢就思索其他方式。
林沉峣说:“对,你很懂医生。”但他常常吃零食,只是没见过酸菜。
突然,柯乐粼想到他也许喜欢画,她眼睛光彩熠熠:“你同意我给你画幅素描吗?”
“为什么?”
他一直没看出来我是在想办法感谢他吗?柯乐粼才明白他可能觉得自己在卖酸菜。
“你喜欢画啊。”
“我不喜欢自己在画里。”
“为什么?”她探头。
曾经他在云南大理旅游时遇见一个女生,她说为他画一幅画,他没拒绝。几个月后他在一个画展看到了那副画。他答应的时候只是一时兴起,但他没想到对方如此不尊重他,画画不过是为了展览或者售卖。
“你喜欢?”
“我……”柯乐粼想起自己从来没入过画。
“你想画就画吧。”林沉峣要回去休息了。
“画好后我会送给你,谢谢你今天帮我。”她想他还会来的吧,她不好意思问。
“你妈妈的酸菜不会酸得掉牙吗?”
“不会,反而有种清香味。”
“我晚饭过来。”
“好。”那时应该也可以画完画了。
林沉峣看到女生面露雀跃。
直到8点,快要关门的时候,柯乐粼都没等到林沉峣。中午她没休息,花一个小时画完素描后继续准备食材。爸爸让她不要再干了,手上沾水伤口好不了,但她坚持说没事。妈妈去舅舅家里看生病的外婆了,她担心自己捞酸菜时把菜水搅浑味道变差就想着等妈妈回来捞菜。大约6点的时候妈妈回来,柯乐粼立刻对妈妈说了这件事。田忻笑女儿怎么突然这么小心翼翼。柯乐粼怔住,解释说不能弄糟妈妈腌的酸菜的好名声,而且她信誓旦旦说有香味。
柯峻和田忻看着女儿始终望着窗外便没把牌子翻过来。柯乐粼转头对他们微笑,让他们先回去,她再等等,医生大概很忙。爸妈没说不让她等——女儿会不好意思,只是让她回去时骑车看路。虽然只有2公里,他们也很不放心。
林沉峣下班后临时去了急诊科,与几位医生一起保住了一个小男孩的左腿。手术时面对那些大量浓稠的血液,他几乎犯恶心,所以他不想吃东西。可既然答应要过去,他便不能食言。9点多了,也许厨师已经关门了,但他还是要去一下,不然心里不安。
远远地,他看到小店灯光依旧明亮,那幅有面纱的画已经不见了,但突然灯光消失了。林沉峣站住,关门上锁声响起。柯乐粼感觉背后有人,又想是自己吓唬自己,即使有人也很正常。她站了几秒才慢慢转身,看见林沉峣双手插在裤兜站着。夜色里,他的轮廓隐蔽,但整个人就像一颗星一样确定无疑地存在。
“你才下班吗?”医生真的很忙啊。
“对。”
柯乐粼想转身开门做饭,却听到他问:“有糖吗?”
“没有,附近的超市应该还没关门。”他喜欢吃糖吗?柯乐粼感觉……可爱。
“没事。你的画呢?”
“画好了,我给你拿。”她开门让他先进。
林沉峣进去眼前一片漆黑,听见她开灯的声声,店里再次变亮。
“你的创可贴这么湿伤口怎么会好呢?”他忍受不了病人自以为是。上战场啊,那么急。
柯乐粼还没放下画就被这句话弄得停下了动作。她洗菜切菜洗碗洗手必然会弄湿创可贴,没见到血就忘记换了。
“为什么只有背影?”林沉峣很奇怪。
“你不喜欢入画,这样除了认识你的人,其他人就不会认出你了。”
林沉峣想她自以为是。他只是不喜欢有人画他是为了展览、售卖,又不是担心被别人看到。但他也突然觉得她很聪明。
“你先坐着,我去做饭。”柯乐粼想起妈妈对爸爸说过这样的话,脸上一片绯红,立刻转身想走。
“算了,我等会要睡觉,太晚吃饭肚子会不舒服。”他不想这么晚麻烦别人,而且也没胃口。
“你真的不饿吗?我不麻烦的。”
“有没有那种吃下去胃会很舒服的东西?”他还是很恶心。
“米粥?”
“我不喜欢喝粥。”
“我用开水给你泡几块馒头怎么样?”
“那是什么?”泡馍也不是用开水泡。
“我端来你看看。”
林沉峣看着画中自己的背影,仿佛看见她描摹时眼睛注视他背影的神采与专注,还有浅浅的微笑,为自己画笔的游刃有余觉得愉悦。然后他看到一个浅浅的红点落在他耳廓,不细看无法发现。出于职业的敏感,他知道那是血。她应该是不小心把血滴在画纸,但不想毁掉那幅画所以没管那滴血。
“厨师。”林沉峣看着泡在碗里的馒头小块,突然很想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但不想直接问。他等她介绍自己。
“其实我只是会做点饭菜,不是正宗厨师。”
柯乐粼把画装在一个绯色盒子里。
“好烫啊!”林沉峣咬了一口馒头惊叫,他忘记这是用开水泡的。
柯乐粼递过去一根黄瓜。林沉峣匪夷所思,但还是吃了一口,的确没那种烫疼的感觉了。他觉得自己今天风度尽失,有些狼狈,就说:“你怎么还没换掉创可贴?”柯乐粼想这跟他无关啊,可能医生都见不得有人不好好治伤看病吧,但那道伤口不值一提。
“等稍微凉点再吃,刚才用的是滚烫的水。”她没回答那个问题。
林沉峣感觉她在说自己是一个心急的人,更不满意了,继续吃。胃里的确舒服多了,开水是好东西。柯乐粼注意到了,再次觉得他有种孩提的可爱。
等他吃完后,柯乐粼把绯色盒子递给他。但林沉峣还在等酸菜。
“厨师,你母亲的酸菜呢?”
“这么晚了而且你似乎不舒服,最好别吃酸菜。”
“行,以后再吃。泡馍吃下去很舒服,真的只是用了开水吗?”
“还要柔软的馒头,坚硬的馒头也不太行。”柯乐粼郑重其事,林沉峣却感觉到她在与他玩笑。她似乎就是妈妈一直夸赞的口齿伶俐的女生。
林沉峣抱着盒子往出走,等她锁好门后又问:“你住在附近吗?怎么回去?”
“对,我骑自行车。”
“我先走了。你晚上不舒服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吧,睡一觉也许就好了。”
林沉峣抬眼看见夜空星星寥落,漆黑。他觉得有义务送一个缓解他恶心感的厨师回家,她还给他画了画。但人家不需要。他后悔产生送她回家的想法,没听她后面说的话。
柯乐粼说完去推自行车,才想起自己今天中午忘记给轮胎打气,只得走一段路坐公交了。
林沉峣见她放下自行车向前走就走到她面前:“怎么了?”
“轮胎没气,我得去坐公交。”
他随意说:“我送你吧。”
“大概不顺路。”
“没关系,吃完东西又不能立即睡觉。我也不熟悉济南,正好逛逛。”
真的不是济南人,她下午见他进店的时候还以为自己做梦了。原来他的确不住在济南。
“谢谢。”柯乐粼与他并肩走在一起,身影瘦削如长条。他的影子比她更长。
她坐在他后面的位置,看着车窗外一些楼宇的彩光闪烁。初三时颜岸送给她一个彩色贝壳灯,但她拒绝了。她不知道他是否真诚,不想最后发现自己陷进去的只是一场游戏。
那时多奇怪,前晚她睡觉之际听室友说颜岸喜欢的女生得是浪漫的,因为他本人就像艺术家一样不羁,有情调。第二天他就找她了。但她只是会画画,其余一窍不通,她也还没想好自己要喜欢怎么样的人。只是后来居然又和他在同一个高中上学。高中毕业后就没怎么见过,偶尔会在路上遇到,上次见到他似乎已经结婚了。那个女生沉静美丽宽容,衣服似乎很有质感,帆布鞋都没有褶皱,是很有力量但不张扬的人。只是她看起来不是洒脱不羁的人。不过浪漫不意味着要标新立异。浪漫,是什么呢?
柯乐粼有点困,但由于在别人的车上就没睡。
“前面大树那儿停下就好,谢谢你。”
林沉峣借着灯光看见那是一棵桃树,上面挂着几颗桃子,秋天才过去一半,他疑惑为什么只有这么点桃子。
柯乐粼下车了,他没问。他们都感觉应该说点什么但都不知道要说什么。
“厨师……”林沉峣跟着下车。
“我知道你的名字,林–沉–峣。”柯乐粼看着他。
这种不疾不徐的称呼让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名字的三个字发音都是二声,in,en,ao.韵母。
“那你是谁?”
“你一直叫我厨师。”
“是你不介绍自己的。”
“你也没对我说过。”
林沉峣想她在怪他吗?完全没理由。但他还是说:“你好,我是林沉峣。”
柯乐粼笑起来:“你不认识我了?”
“怎么会,过目不忘。”轮到柯乐粼惊讶了。
林沉峣觉得夜里有点冷,而女生还穿着短袖,他想让她进去,但又不想离开。看到她手指上的创可贴变皱,他回到车上拿出一个创可贴给她。柯乐粼被他突然的动作惊到,没听清他开车前对她说的是不是“明天见”。
volvo竟然也有轿车,她以为只有大汽车。
林沉峣看着后视镜里愣在原地的女生和桃树一起后退,他加速开回了亚朵酒店。颜岸说他可以住在他家,但林沉峣更喜欢酒店,随意自在。洗漱完躺在穿上要睡觉的林沉峣脑海里都是“酸菜”“清香”“开水”“柔软的馒头”以及“林–沉–峣”……想着想着他不知何时睡着了,早上醒来已经6点。他洗漱完开车去泉客厅见了颜岸夫妇。
林沉峣有些惊讶,颜岸和妻子看上去关系不赖。4个多月前他们才结婚,而那之前根本不熟悉。但想到他和厨师似乎也仅仅见了两面就仿佛认识很久一样,他觉得的确没什么惊讶的。他们毕竟是夫妻。不过当颜岸说左雨书已经有宝宝的时候,他又震惊,1个月了!他知道颜岸不是随便的人,不会放弃责任,但还是意外他们的关系已经好到这种程度。看来婚姻真的让人脱胎换骨。
回到山东第一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的时候已经9点半,林沉峣应院长邀请给同僚演示昨天上午和晚上那两场病人下肢严重创伤避免截肢的手术过程。之后他去看了小男孩,把口袋里的棉花糖送给了他。小男孩极力忍耐着疼痛,脸色发白。林沉峣又想起了那浓稠的血,棉花糖又有什么用。他笑着鼓励男孩要做英雄,相信自己是英雄,然后就出了病房。
走在走廊上林沉峣想到那个厨师被刀子割到的时候一定也很疼,但她居然没哭,甚至毫不在意。他问护士要了一个医药箱,给里面填了一些纱布、创可贴、酒精棉棒、布洛芬和阿司匹林等急救用品。
下午一点半左右想着店里没人,他正好可以把医药箱给她。可店里人挺多,直到吃完饭他也没看到厨师出来。柯乐粼从窗口看到他了,因为她时不时张望,但她很忙没法出去。爸爸去送外卖,妈妈在招呼客人,只有她一个人做餐。田忻看到这个男孩仪表堂堂、温文尔雅,目不斜视,对人也很温和,想着如果女儿嫁给这样一个孩子,那她以后一定不会受罪的。她和柯峻最大的愿望就是女儿生活得好,而他们终究会离开的,得有人陪着女儿。
有着急上班的人催促上餐,林沉峣冲动地想去帮她,但他什么也不会。把医药箱和棉花糖放在一幅晨曦时刻的铅笔画旁边后,他看了一眼厨房出了饭馆。
柯乐粼把辣椒炒鸡肉块盛在碟子里,没像平常那样摆整齐、擦掉边缘的汤汁就追了出来。结果她只说了一句“谢谢”。她猜他可能要回家了,BJ。
林沉峣摇了摇手,上了车。
悄悄是别离的笙箫,夏虫也为我沉默,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他突然想起这句诗,明明之前对这些诗毫无兴趣,没想到灌了耳音。
秋风吹起柯乐粼的围裙,她想这就是所有的一切了吧。她额头的汗珠瞬间干掉,凉意漫上脚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