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生如夏蝉不过秋
甲子年,六月一日,初夏。
西江渡口,客人南来北往,络绎不绝。
乌篷船密密麻麻,船家们纷纷吆喝揽客:
“渡江了,二十文,去临江城,十日可达。”
“我划船稳当,坐我的船。”
“客官,我身强体健,常年打鱼,有一把子力气,九日便可抵达临江城。”
“渡江了,渡江了,客官们瞧一瞧,还可以垂钓,我们准备的有钓竿,十五日抵达临江城。”
一位十二岁少年,卖力吆喝着。
过往客人们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他身边,那干瘪如柴,褶皱如橘子皮的老渔夫,失望地走向其余乌篷船。
孤舟垂钓,也是一件雅事,奈何十五日太久,他们可等不起。
卫二狗神色黯然,他已经老了,想要去临江城,比其余船家,多一半的时间,客人们自然不愿意坐他的船。
看了眼小孙子,卖力吆喝,已是满头大汗,取出粗布,为他擦了擦汗水。
小孙子微喘着气,没能招来一个客人,颓丧地坐在一旁:“阿爷,我好没用,一个客人也寻不到。”
“你已经很厉害了,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阿爷还躲在父亲身后,都不敢大声说话呢。”卫二狗呵呵笑着,安慰道:“等你长大了,就有力气划船了,家中还有鱼干,饿不着的。”
“船家,夫子山去不去?”
一袭白衣身影,立在渡口,平静地看着卫二狗。
“去去去,三文钱,客官……”
卫二狗咧嘴应道,一抬头,瞳孔骤缩,身子僵在原地。
来人一袭白衣,双十之岁,俊朗若星,长发随意披在身后,微风吹来,发丝随风摆动。
“客官,您上船。”小孙子却连忙招呼来者上船。
李知蝉上了船,拍了拍小孩儿肩:“身子骨强健,以后是撑船的好手,你徒弟?”
他又看向卫二狗,见他身体紧绷,望向少年的眼神,满是紧张和忧虑。
“我是阿爷的孙子,我叫卫平凡。”小少年丝毫不怕生,取出一个小凳子,热情道:“公子,您坐,我为您拿钓竿。”
少年热情钻进了船内,去取钓竿了。
李知蝉顺势坐下:“我很可怕?”
“不,不可怕。”卫二狗只觉得喉间干涩,岂能不怕?
他十二岁时,曾和父亲载李知蝉渡江而去。
二十二岁时,又载他渡江。
三十二岁时,又一次渡江。
四十二岁,五十二岁……如今他已经六十有二。
五十年过去了,他垂垂老矣,而眼前人,风华正茂,五十年未有变化,却再次渡江。
他行船一生,载客无数,也听过诸多精灵怪异之事。
有逝去之人,心怀执念,会重复一件事。
可这种鬼怪之说,一般是在深夜,此时阳光正好。
“客官,您的钓竿,我给您挂了地龙。”卫平凡小脸红扑扑的,很激动。
有了客人,哪怕是去夫子山,只赚三文钱。
“你妻子早逝,未曾留下一儿半女,也未曾再婚,怎有了孙儿?”李知蝉奇道。
“我是阿爷收养的。”卫平凡抢先道:“公子认识阿爷?”
“认识。”李知蝉笑了笑。
他正要回答,卫二狗道:“平凡,你去船尾看看,有没有鱼情,稍后我教你捕鱼。”
“好嘞。”卫平凡连忙跑向船尾。
“你怕我害他?”李知蝉直言。
卫二狗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公子,不知小老儿何处招惹了您,请您高抬贵手,饶过我那小孙子。”
“我可曾害过你?”
“不曾。”卫二狗额头冒汗。
“我可曾欠你船费?”
“不曾。”
“那便撑船吧。”李知蝉将鱼钩抛入江中。
卫二狗这才拿起船桨,撑船而去。
他看了眼李知蝉,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尽管说吧,你我也算老朋友了。”李知蝉道。
卫二狗壮着胆子道:“公子,您有什么心愿未了?小的虽只是一介渔夫,却也愿为公子出一把力。”
李知蝉哑然:“你何以觉得我是游魂?”
“我听人说,有逝去的游魂,心有执念,逝去后亦会执着。”
卫二狗说到这里,吸了口气,继续道:“我十二岁那年,是甲戍年,随父亲载您渡江,二十二岁,三十二岁……每十年,您渡江一次,如今是甲子年,已五十年了,我父已经逝去,我也老了,可您却还是如此年轻。”
说完这些,似乎耗尽了力气,船桨停下,他已无力摇晃,随波逐流。
“倒有那么几分意思。”李知蝉笑道。
“您,真是游魂?”卫二狗紧张道。
“你可曾听闻,游魂在烈日下出没?”李知蝉指了指天上烈日:“我并非游魂。”
“那是山海精灵?”卫二狗道:“话本上说,山川河流之中有精灵,男的俊俏,女的貌美,丑的则为精怪,公子这般,应属精灵。”
“哈,你还听话本呢?”李知蝉惊讶。
“本是不听的,遇见您后,听了两嘴。”卫二狗道。
李知蝉略一沉吟:“倒也算得上精灵。”
“公子果然是精灵,不知是什么精灵?”卫二狗好奇道。
“你现在倒是刨根问底了,不怕我谋害你了?”李知蝉轻笑道。
卫二狗神色尴尬,依旧有些紧张:“还是有些怕的,但公子并未害我,夫子山的夫子说,万物有灵,公子这般精灵,定是那仁善的好灵,所以才敢有几分好奇。”
“我么。”李知蝉思忖道:“勉强算一只夏蝉。”
“夏蝉?”卫二狗惊诧,不曾听闻过,夏蝉还能成精灵。
夏蝉一生不过秋,如此短暂的一生,如何能成精灵?
在他听的话本中,精灵无不是活了漫长岁月的。
李知蝉脑海中浮现一只青玉蝉,六足,背声十二翅。
前世偶得这只夏蝉,被带到一个黑暗空间,身躯被玉蝉六足束缚,宛若锁链。
每逢甲年,初夏之时,他可进入这方世界,但却只能活一个夏季。
夏蝉一生难过秋,他连秋天都无法望见。
“阿爷,给白璃娘娘的香,摆在哪里?”卫平凡捧着着一个小香炉,里面插着三柱香。
“就摆在船头。”卫二狗道。
“白璃娘娘?”李知蝉面露疑惑,他渡江六次,还是第一次见,上香供奉什么白璃娘娘。
卫二狗道:“约莫八年前,西江暴雨倾盆,引发一场大洪水,城中富商王家的货船,数十艘捕鱼船,险些毁在洪水中,有人在江中看见一道白影,那水面忽地就平息了。”
“洪水过后,有人入江,得见一面石碑,上刻:白璃娘娘镇西江,所以我们每次入江,都会供奉白璃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