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故事小说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14章 灶灰试火

御前最近多了几道素斋。

这本是太医院开的方子,说是“去暑养气”。但从灶房到御膳房,再到内务署,这道菜传了三天,宫里人却都知道:皇帝这几日,饭吃得少了,脾气却上来了。

没人敢明说“出了问题”,只听见几个灶下老太监低声说笑:

“哪年换季不是闹肚子?可今年怪的是——闹肚子前,先砍了个值膳的。”

“听说那人是西灶的,出错之前刚从赵奇那边调去,哈,你说巧不巧?”

林郁在一旁烧水,装作没听见。

可这些话,一路从灶房传到配膳,再到内务署,再远一点,就传到皇帝耳边去了。

宫里流传着一句话:“皇上若听见事,不会动嘴;可他眼神一沉,就有脑袋要掉。”

那日午后,内侍宣召,说是小公主赐赏。

林郁低头跪在门外,接过那只香囊时,殿中静得连风都不敢响。

帘后,传来一句淡淡的声音:“你叫林郁?”

“回殿下,是。”

“我记得你,在冷宫那次。”小公主语气如常,“上次没谢你。这东西你收着吧。”

林郁叩首谢恩,香囊温热,藏着一张小小的油纸,上面寥寥七字:

“内监查案,灶房为引。”

他心底悄悄一沉。

——被记住名字的人,不是好运,就是大祸。

三日后,刘副掌印公公带人进灶房查账。

这是个瘦高的男人,皮笑肉不笑,走路拖着绣鞋,像是风吹就倒。但谁都知道,这位刘公公,是赵奇升官路上跌下来的那块台阶。如今赵奇掌印,他却还挂个“副”字,成日盯着谁说错一句话。

“赵公公说了,膳务需整肃。”刘公公进门第一句,便将赵奇推上前头,自己却坐下来喝茶。

他目光扫过一众小太监,最后落在林郁身上。

“你,叫林什么来着?”

“林郁。”

“玉珠哪来的?”他捻了捻手指。

“是小公主赏的。”

“哟,好大的福气。”刘公公笑得轻飘飘,“来人,去翻翻这位有福气的小哥儿箱子——看有没有把皇上的菜谱也写进去。”

很快,从林郁的行李中,翻出一本手抄的食材记录册。纸上字迹密密麻麻,记着天时温度、食材搭配、客人反应,甚至哪天盐重了、糖多了也都有注记。

“你这是想入内膳署吗?”刘公公扬了扬册子,“你要是能活过这一关,本公公替你说句话。”

林郁跪地,语气平稳:“奴才不敢越矩,只是想着,来日若有用,便能多做点事。”

刘公公盯他,笑意更深,“你知道你错在哪儿么?”

“……不知。”

“错在你想得太多,说得太少。”

他转头吩咐,“明日将他送去配库三日,让他学学老实。”

话音落下,灶房静若死水。

那晚,夜风吹动灶口,火苗忽闪忽灭。

林郁独坐灶台边,把那本食材册一页页撕下,送入火中。

最后一页烧着的瞬间,他看见炉灰中还有一片灰烬未冷,角上写着几个烧焦的字迹:

“火中藏骨。”

那是他写的——本打算若真出事时撕下毁灭,谁知有人提前动了手。

外头传来一阵轻脚声,是刘公公的心腹太监,站在门边低声道:

“公公说了,你不是个老实人。”

林郁不语。

“老实人挨打时会喊痛,你从头到尾,连‘为啥’都没问。”

林郁沉默良久,语声微哑:“老实人,都死得早。”

那人轻轻一哼,走远了。

第二日,刘公公突发急症,传说是夜里喝坏了肚子,改口“暂缓配库责罚”。

赵奇未露面,只让人送来一句话:

“让他继续当他的灶下火头。”

灶房里众说纷纭,有人悄声道:

“这赵掌印怕是看中了这小子吧?”

“也许是刘公公撞了枪口,倒了霉。”

“谁说得清呢……如今皇上最讨厌的不就是‘不省心’的么?”

“是啊,听说昨日皇上见了个账本,只说了一句:‘火头上那小子,不错,胆子有分寸。’”

林郁听着这话,没出声,只在夜里添了一把柴,灶火烧得通红,火光里,他的影子贴着墙根,一动不动。

火还不够旺,但已够试一试骨头软不软了。

那夜,他没回住处。

灶火燃得太旺,没人敢来问,他便独自坐了整整一夜,直到灰烬落尽,天色泛白。

他想起那句话:“老实人,挨打时会喊痛。”

可若是太早喊痛,就没人听得见你说话了。

这一回,他赌对了。

小公主的香囊,是遮掩,也是警示。

刘公公的设套,是杀鸡,也是试刀。

赵奇的沉默,是观察,也是默许。

至于皇帝——他未曾现身,却什么都知道。只一句“不错”,就能让旁人三日不敢再动他。

林郁低头看着掌心的水泡,心里却是一片清明。

这世道,最怕的是被记住,又最怕没人知道你是谁。

如今他“被看见”了——不是走运,而是到了能利用自己的第一步台阶。

他起身,把灰扫进簸箕,又将灶台擦了三遍,一丝油渍不留。

他知道,宫里干净不是为了洁净,是为了不给人留下“说你脏”的机会。

等一切做完,他才从衣襟里取出一片干燥的棕叶纸,重新抄写那本被烧掉的食材记。

不过这一次,他不再写全菜谱了,只记材料、温度、分量——没有人能从这上头,再找到“罪名”。

但若有一日,他需要“记得谁吃了什么”,这本册子,也会成为他的刀。

林郁合上册页,抬眼望去,外头日头刚升,灶房却还带着夜里烧过的热气。

他心里一动,忽然觉得有些……高兴。

林郁回屋时,太阳刚好越过宫墙,照在灶房斜顶的青瓦上。

几缕烟还未散尽,空气中有火熏后的焦味。他走得很慢,像是每一步都踩着昨晚没烧干净的余烬。

他刚坐下没多久,门口便来了个小内侍,递了一块冷糕,说是赵掌印打发人赏的,“夜里辛苦了”。

糕是好的,冰镇得透凉,银盘子冷得手都打颤。

林郁接过,低头谢恩,却在那盘子里看见一道浅浅的指痕——是有人用手指蘸过盘面,又抹去了。

那不是传话的手法,那是……“认得你”的痕迹。

他忽然想起昨夜有人在远处站了很久,火光摇曳时照出半张脸,只看得见半截下巴。

不是刘公公那种笑脸藏刀的式样,而是赵奇那种“‘看着你自己出招’的冷眼。”

赵奇没帮他,也没拦他。

但在刘公公中毒之后,配库的命令撤了,查账的名册封了,灶房恢复如常。

有人在传话,说赵掌印护得了人。也有人在笑,说“那是赵掌印钓鱼,不钓则已,钓上来再看是鲤鱼还是死狗”。

林郁听着,面无表情,只是在屋里找出一个破布袋,把那块糕包起来,不吃,也不扔。

他知道,这不是犒赏——

这是赵奇投来的第一颗石子,看水里的人会不会浮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