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5章 议政(2)
王方跟在老爹王安石后面,走进福宁殿。尽管福宁殿他已经来了不是一次两次,但这次却给了他一种很不一样的感觉。
他第一次觉得这里是处理国家大事的地方。第一次觉得小皇帝竟然真的是个皇帝。
正殿上摆着的龙椅尚且空着,曾公亮,文彦博等臣子们,则自觉地分列两班,在底下站定。
在真宗之前,宋朝尚且与前朝一样,君臣坐而论道。而到真宗之后,臣子的膝盖便弯不下去了。仁宗朝索性直接废除这个制度,除了在迩英殿经筵讲学的讲读官可以在除了君臣问答的时候可以坐着,其余情况,官员们只能站着跟皇帝说话。
底下还有一张椅子,但不是给臣子坐的。
过了一会儿后,昌王进来了,与众人寒暄之后,在椅子上坐下。
这倒让王方有些吃惊。
毕竟昌王虽然是亲王,但也不至于到协理朝政的摄政王的地位。
赵顼把他安置在这里,要么是他醉翁之意不在酒,今日集会实则另有所图。
要么,就是他顶不住两宫皇太后的压力,不得不让昌王也来。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昌王是来了,而且凉浸浸的眼神,死死盯着王方。
王方一扭头,全装看不见。
昌王气得一撇嘴,也将头扭了过去。
大殿里静得一点儿声音也不闻,那些洒扫侍奉的太监宫女,都好像不存在一样。
王方站在最末,学着老爹他们的样子,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宁神定志,静静地等着神宗皇帝赵顼出面。
也不知等了多久,外面一人喊了一声:“陛下驾到!”
所有大臣都准备好要行礼的姿势,在赵顼走进来那一刻,不早不迟地作揖行礼。
“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套动作下来,尚未正儿八经混迹官场的王方,就显得笨拙许多了。
他偷偷抬眼去看赵顼,小皇帝今天也好像变了一个人,绝不是因为他换了一套大红色衣服的原因。
而是整个人的感觉。
有些像第一次在金明池见到他时候的感觉。
一个真正君临天下的皇帝。
赵顼缓缓在龙椅上坐定,威严而中气十足的声音。
“众卿平身!”
“谢万岁!”
王方低头的时候,把官帽碰掉了,赶紧撅着屁股去捡,戴好后躲到老爹王安石后面。
曾公亮:“启奏陛下,除吕公弼告病请假外,两府宰执,均已到场。”
赵顼微微颔首。
“今日把你们叫来,是因为登州那个案子,三法司吵来吵去,吵了一个多月也没个定论。既然如此只好朕来判了,朕的意思是赦免阿云死罪。你们有何看法?”
“陛下。”
一个中年官员闪了出来,是副宰相参知政事唐介。
“微臣斗胆,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赵顼早有所预料,淡淡问道。
“为何啊?”
“祖宗法度,谋害丈夫,当属十恶不赦,陛下若放此罪女,恐怕要违了祖宗法度,更寒了天下人心。”
赵顼疲惫地揉着额头。
“朕就知道你们会这样说。这个案子,朕如果不查清楚,也不会妄下定论。王卿。”
王方立马闪出来,头顶官帽还是歪的。
“微臣在。”
一句微臣在,殿中所有人的眼神都齐刷刷地落到他身上。
年老的,年轻的,友善的,敌意的,简直恨不能把王方从皮到骨给看个明白。
没办法,王方太年轻了。
跟他们的皇帝一样年轻。
而事实证明,一个国家完全交给年轻人,并不是一个十分明智的选择。
他们太有活力了,有活力到让人讨厌。
王方就成了一个让文彦博,司马光这些喜欢守成的君子们所讨厌的人。
龙椅上赵顼开口。
“王卿,将你在登州的见闻,说给唐卿听吧。”
“是。”
王方从容说道。
“微臣在登州,重新提审了阿云丈夫韦阿大,阿云叔父李二,他们都承认当时阿云是在守孝,投奔叔父家,叔父李二贪财,三吊钱将阿云卖给了韦阿大。又有商人崔贾可以作证,这桩婚事,乃是逼婚。供词均已签字画押。”
“既然是逼婚,那就算不得数了,既然算不得数,韦阿大又怎么算阿云的丈夫呢?”
说话的是陈升之,也是这里王安石唯一的一个盟友。
唐介不说话了。
赵槩,司马光,文彦博他们,也都不说话了。
赵顼很满意。
“这么说来,大家对朕如此断案,是没有异议了。”
唐介还想挣扎一下。
“陛下,微臣以为,婚事虽然不得算数,然阿云蓄意杀人在先,纵然不当判不赦,也当判死刑。”
“此言差矣。”
王安石开口道。
“早在案子初发时,阿云就已经承认了罪行,属于自首。依据《宋刑统》,自首者,当减罪二等。为何还要判死刑?”
唐介看王安石不爽已经很久了,冷哼一声,说道。
“那阿云分明是审到她头上了,才承认了罪行,又如何算得自首?”
“不上公堂,不用刑具,为何算不得自首?”
“一派胡言!”
唐介厉声道,他可是一朝的副宰相,根本不把王安石这个小小的翰林学士放在眼里。
他有些尖酸的口气,对王安石说道。
“王介甫,老夫素来知道你喜欢逢迎上意,你平常诓骗圣上也就罢了,如此国家大事,你也要颠倒黑白,蒙蔽上听,让官家陷入违背祖宗,违背国法的骂名吗?!”
王安石脸色也不好看了,有些恼怒地瞪着唐介。
“什么叫颠倒黑白,蒙蔽上听。我王安石又怎么时候逢迎上意,唐官人,你话别说一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干脆直接说清楚!”
“明摆着的事情,还要做何明说!”
唐介明年就六十岁了,在这个时候已然算是高龄,但气势仍旧不减当年做谏臣时候直言不讳的气势。
“自从你入京,多少弹劾你的折子?身正不怕影子斜,若不是你德行有亏,天下臣工,为何单独与你王安石过不去?!”
王安石气笑了。
外面雨势越来越大,突然一道闪电划破长空,夸嚓一声,殿中顿时亮如极光。
“说来说去,你们不满,还是因为我王安石侍奉在陛下身边。既然唐官人如此不忒,我王某人现在就向陛下辞官回乡,这个位置,唐官人觉得自己能把国库亏空的银子给挣回来,我这就把位置让给你来做!”
“你!”
唐介气得浑身颤抖。
“都住嘴!”
宰相曾公亮及时调停。
“这是御前,不是别的地方!在这里如小儿斗嘴,成何体统?!做不做官,也不是你们说了算的,陛下说了才算!”
唐介不服气地瞪着王安石。
王安石翻了个白眼。
曾公亮向顶上赵顼拱手道。
“老臣驭下不严,恳请陛下治罪。”
赵顼微微一笑,看不出是个什么情绪。
“罢了。自古文人相轻嘛,街坊邻居尚且有吵架拌嘴的时候。该吵的架还是要吵的。”
“陛下所言极是。”
枢密使文彦博说道。
“微臣认为,这个案子,就照陛下如此决断,甚为公允。朝廷也不该在此如此小民案中,浪费太多精力。”
最后面的王方,听言,不禁皱起了眉头。
这就……认输了?
这么快?
不应该啊……
小爷我还准备今天唇枪舌剑,口灿莲花呢。
他抬眸,偶然与斜对面的昌王对视。
看着昌王那对将寒意藏在深处的眸子,王方心里咯噔一跳。
这群老狐狸,到底要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