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柳宗元批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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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柳宗元《天说》及“天人说”溯源

《天说》是唐代文学家柳宗元(773—819)的散文名篇之一,也为表达其哲学思想的重要作品,文章收入《柳河东集》和《柳宗元集》第十六卷。在《天说》中,柳宗元针对韩愈的“天命说”阐述了“天人说”。贞元二十一年(805),柳宗元、刘禹锡等参与王叔文、王伾为首发起的“永贞革新”,改革以抑制藩镇割据、削弱宦官势力、加强中央集权、革除政治弊端为主要目的,最后在宦官势力反扑下,王伾、王叔文分别被贬为开州司马和渝州司马(王伾不久死于贬所,王叔文翌年亦被赐死)。后柳宗元、刘禹锡等八人先后被贬为远州司马,史称“二王八司马”。永贞革新仅历时100多天就宣告失败。对于这次革新,韩愈则大加贬斥。虽然他与柳宗元、刘禹锡等交好,同情其贬谪遭际,称“郎官清要为世称,荒郡迫野嗟可矜。湖波连天日相腾,蛮俗生梗瘴疠烝”[1]。在《永贞行》中,他仍称革新派为“小人乘时偷国柄”,曰“夜作诏书朝拜官,超资越序曾无难”。认为其遭贬乃应受惩罚,“嗟尔既往宜为惩”。

在撰写《顺宗实录》中,韩愈也表达了对革新派的不满,正如其《答刘秀才论史书》所言:“夫为史者,不有人祸,则有天刑,岂可不畏惧而轻为之哉?”[2]韩愈对革新派的态度也引发了后世争议。韩愈“不有人祸,则有天刑”之说,实则暗指“永贞革新”失败乃遭受天的惩罚。对于这一说法,柳宗元是极不满意的,“私心甚不喜,与退之往年言史事甚大谬”。故而他撰文《与韩愈论史官书》加以反驳。认为做官要“中道”,办事要不偏不倚,不要畏惧而轻为之。即“凡居其位,思直其道。道苟直,虽死不可回也。如回之,莫若亟去其位”[3]。称“凡鬼神事,渺茫荒惑无可准,明者所不道”,认为只有愚昧无知者才会对天感到迷惑,而明白事理者是不言鬼神之事的。从而有力反驳了韩愈的鬼神“祸人”“福人”论。

可是韩愈并没有就此罢休,将争论的焦点由“说史”转到“说天”。提出了“天命说”,责备柳宗元“不知天”。从现实生活事例出发,以人有疾痛、倦辱、饥寒甚者仰而呼天曰:“残民者昌,佑民者殃”,又仰而呼天曰:“何为使至此极戾也!”举例果蓏、饮食坏而虫生,元气阴阳之坏而人由之生,然后加以阐发,引出天命说,认为“有能残斯人使日薄岁削,祸元气阴阳者滋少,是则有功于天地者也;繁而息之者,天地之仇也”。从而提出天能赏功罚祸的“天命说”,并且还称“吾意天闻其呼且怨,则有功者受赏必大矣,其祸焉者受罚亦大矣”。由此可见,韩愈“天命说”属于典型的唯心论,自然遭到了柳宗元的批驳。

柳宗元站在朴素唯物论的角度提出了“天人说”。称“彼上而玄者,世谓之天。下而黄者,世谓之地。浑然而中处者,世谓之元气。寒而暑者,世谓之阴阳。是虽大,无异果蓏、痈痔、草木也”[4]。认为天、地、阴阳与果蓏、草木一样皆为物,作为自然现象肯定没有意志,又怎么能赏功罚祸呢?“功者自功,祸者自祸”,希望天能赏功罚祸可谓无比荒谬,而向天呼喊埋怨,希望天能发善心可怜他的,那就更加荒谬可笑了。柳宗元合理论证了“天人说”,强调天为物质,天无意志,从而笔锋犀利地批判了韩愈所持天能赏罚的“天命论”。由此可见,在天有无意志的问题上,柳宗元与韩愈是根本对立的。

刘禹锡作为柳宗元好友,两人志趣相投,因此,他大为赞同柳的“天人说”,在《天说》的基础上写了《天论》上、中、下三篇来阐发天与人的关系,进一步批驳韩愈的“天命论”。他在《天论》上篇明确交代了写作原因,称“余友河东解人柳子厚作《天说》,以折韩退之之言,文信美矣,盖有激而云,非所以尽天人之际,故余作《天论》,以极其辩云”[5]

在文中,刘禹锡先是表明自己的唯物论立场,认为“大凡入形器者,皆有能有不能”。天与人都有能与不能,“天与人交相胜”,提出“人能胜乎天者,法也”。认为福祸皆由自取,非天预人也,论述了“福兮可以善取,祸兮可以恶召”“非天预乎人尔”“人不幸则归乎天”等一系列说法,进一步阐释了人们对天迷信是因为政治腐败、法制松弛,“法大驰,则是非易位,赏恒在佞而罚恒在直,义不足以制其强,刑不足以胜其非,人之能胜天之具尽丧矣”。还认为事物发展是客观规律的必然性和发展趋势偶然性的结合。刘禹锡“天人交相胜”“人能胜乎天”的推论可谓柳宗元“天人说”的进一步深化,从而将唯物思想推向了新高度。

作为朴素的唯物论思想,柳宗元“天人说”并不是其独创,而是在前人唯物思想基础上的阐发。其源头往前可以追溯到屈原《天问》以及荀子《天论》。《天问》为战国时期伟大诗人屈原(约前340—前278)所作的一首长诗,全诗370多句1500多字,一共提出了170多个问题,从天文地理到政治历史,涉及内容可谓精深丰富。其中,对天地、自然的提问,对传说的怀疑,集中反映了屈原对宇宙的探索,展示其非凡学识和超越时代的宇宙认识。《天问》可谓屈原思想学说的精粹,被誉为“千古万古至奇之作”,在中国文学史上具有重要价值,对后世文学创作影响颇为深远,从而出现了诸多《天问》模拟之作。

荀子(约前313—前230),战国末期思想家,比屈原出生略晚,其《天论》中唯物思想表达比屈原更为直接大胆。《天论》节选自《荀子·天论》,文章开篇即提出鲜明观点,曰“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应之以治则吉,应之以乱则凶”[6]。明确表示自然界变化有其客观规律,与人事没有什么关系。在这一观点引领下,提出“天有其时,地有其财,人有其治”。这就需要各司其职,“不与天争职”。进而还明确提出“制天命而用之”的论点,可谓对当时各种迷信的极力否定,大力强调了人力的积极作用。由此可见荀子思想颇具时代先进性。

柳宗元、刘禹锡在与韩愈争论的过程中,充分认识了屈原、荀子等人的唯物论思想,加以吸收消化,进而提出了更为具体明确的“天人说”,受到后世关注,也推动了《天问》的拟写之风,明代刘基就是其中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