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道统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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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慧远的佛学思想

慧远(334—416),本姓贾氏,雁门郡楼烦人。幼而好学,年十三随舅令狐氏游学许、洛,博综六经,尤善庄老。后师从道安学习佛法,闻讲《般若经》而豁然开悟,叹道:“九流异议,皆糠秕耳。”[16]慧远综合大、小乘又渗入儒、道思想,成为南方佛学界的一代领袖。慧远居庐山东林寺弘法三十年,成为净土宗始祖,与鸠摩罗什长安译场相呼应,是南、北两大佛教中心。与鸠摩罗什侍女环绕、生活形同世俗不同,慧远则“影不出山、迹不入俗”,即便是晋安帝相邀也是称病不出,更不屈从权臣恒玄。佛学在南方的影响力与慧远品行高洁,以及对僧团的组织管理能力有莫大关系。慧远与僧人、名士结成“白莲社”共研佛理。东晋末年有两位名士,一位是陶渊明,因不认同慧远“神识不灭、生死轮回”的佛理,尽管被极力相邀还是放弃加入白莲社;一位是谢灵运,拜慧远为师,终因未脱俗,而未能加入白莲社。[17]由于道安对东汉时来汉地的第一位安息国僧人安世高极为推崇,而安世高首先翻译的是小乘佛教的经典,因此慧远师从道安学习佛理是从罽宾小乘佛教开始。鸠摩罗什来华后,慧远与鸠摩罗什和僧肇有经常性的书信往来,问询疑难问题,因此受般若学的影响较大。[18]觉贤因与鸠摩罗什风格不同而受排挤离开长安时,曾受慧远邀请到东林寺,翻译《达摩多罗禅经》《华严经》。因此,觉贤的禅法和有宗思想对慧远也有影响。从慧远的学说渊源看,佛学方面固守小乘的法性实有不变的观点,也接受大乘空宗和大乘有宗的影响,传统典籍方面既受儒学又受玄学影响。如果说僧肇是在力图摆脱玄学的影响,对大乘龙树空宗理论做出中国化的准确解读,偏重于学理,而慧远在理论和实践两方面都有相当建树。在理论方面,针对中国传统的神仙思想、鬼神思想、报应思想,用大、小乘理论进行置换,破除传统迷信思想,形成法性不变、神识不灭、三世因果报应等理论,对摧毁鬼神天道观出力甚大。因此,慧远的佛学理论更加中国化,对汉代谶纬、天人感应和传统鬼神思想的破斥力更大,其影响也更大。在实践方面,慧远与志同道合者组成莲社僧团,忠实践行佛陀的教诲,禅定修行,将纯粹的信仰转化为一生的弘法行动。他强调如来与周公、孔子出发点不同,但终究殊途同归。[19]由于慧远的努力,佛教对东晋统治阶层和普通民众均产生了广泛影响。

慧远切入佛学是师从道安从“本无说”开始,南陈慧达《肇论疏》引慧远的话:“因缘之所有者,本无之所无。本无之所无者,谓之本无。本无与法性,同实而异名也。”[20]很显然,慧远借用了玄学“本无”,但已经不是玄学所说的“宇宙万物出现之前有一个虚无,万物产生于虚无”。万物因缘而起,本性即空,慧远就是从这意义上说“本无”,这个“本无”就是“法性”,已经接近大乘“缘起性空”的学说。从这点出发,慧远从问题入手,借鉴他人,逐渐建立起自己的佛学思想。

1.法性不变。这是慧远佛学理论的核心。据《高僧传》记载,佛法初传的时候,中土不知道涅槃永恒不变的道理,以为只是寿命长一些而已,慧远感叹:佛是终极实相,永恒不变,怎么可能穷尽,便写了篇《法性论》[21]说:“至极以不变为性,得性以体极为宗。”[22]由于佛学刚传入,概念没有统一,使同一事物有不同译名,也由于佛学自身的玄妙,同一事物从不同角度又用不同的名称表示,给阅读者带来极大的困惑。这里有必要先作简要说明。慧远所说的“至极”就是真如、法性、佛性、实相,也可以从涅槃、般若妙心、圣智、神识来理解。慧远认为法性(至极)是常住不变的、永恒的。那么,这个常住不变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慧远总体上同意僧肇关于“非有非无”的说法,但是,在具体理解上有一些差异。[23]他认为,讨论“非有非无”要先明白一个前提,即未有而有和既有而无。他说:“生途兆于无始之境,变化构于倚伏之场,咸生于未有而有,灭于既有而无。推而尽之,则知有无回谢于一法,相待而非原。生灭两行于一化,映空而无主。”[24]意思是万物之生始于无(未有而有),万物之有灭而归无(既有而无),有和无、生和灭,归于这一法性。这实际上是把玄学的有始于无和佛学的寂灭结合起来说。有了这个前提,慧远说:“有而在有者,有于有者也;无而在无者,无于无者也。有有则非有,无无则非无。”[25]为什么这样得出“有有则非有,无无则非无”这个结论?慧远认为,“无性之性,谓之法性。法性无性,因缘以之生。生缘无自相,虽有而常无;常无非绝有,犹火传而不息。夫然,则法无异趣,始末沦虚,毕竟同争,有无交归矣”[26]。慧远的法性不变就体现在“有无交归”之中,是实有的、真实的,尽管与大乘佛学的“法无定性”相背,但依然不改初衷。[27]

2.西方净土。这是慧远佛学信仰的核心。实有法性(佛性)的永恒不变,伴随着慧远的一个信念,认为确实存在一个超脱于尘世的“西方胜妙净土”。这与他接受小乘思想有关。小乘把法性理解为实有的、自性不变的真如本体。这是一个与现实世界完全不同的真如世界。包括人在内的物质世界都从这产生,人生的终极理想是摆脱生死轮回,通过涅槃重新回归到这片净土。他说:“反本求宗者,不以生累其神;超落尘封者,不以情累其生。不以情累其生,则生可灭;不以生累其神,则神可冥。冥神绝境,故谓之泥洹(涅槃)。”[28]人要通过禅定修炼摆脱世俗生活的牵挂,以不受爱憎之情的牵累;脱离生死问题的牵累,使精神得到超越,从而进入涅槃。慧远和莲社的一百二十三人在无量寿佛前建斋立誓,共期西方极乐世界(《高僧传》卷6)。据称他们还通过禅定看到了西方极乐世界,在信众中产生极大的震动。因此,慧远的佛学思想比僧肇的佛学思想更具有宗教意味,对普通民众的吸引力更大。

3.神不灭。这是慧远佛学信仰的理论基石。鬼神信仰在整个社会有强大势力。除了墨子的鬼神思想以及董仲舒把天看作人格神以外,还有人死后可变为鬼神的思想,以及对鬼神思想的驳斥。如屈原《楚辞》:“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王充《论衡》中用大量篇幅批评盛行的“人死为鬼”的看法,认为“天下无独燃之火,世间安得有无体独知之精”。意思是精神不能离开人的形体而存在。葛洪的神仙道教理论也是强调“形神不离”。慧远必须同时破斥这两种观点,才能确立佛教信仰。首先他排除了传统上对鬼神的理解,比如有声、有形、有影等,提出:“神者何邪?精极而为灵者也。”[29]“神”是一种无形无状又有灵性的非物质性的精神。这就与传统的鬼神也是由气凝聚而成的理解有很大不同。如果鬼神也是与人体一样都是由气组成,必然得出神形俱化、形离神散、人死神灭的结论。慧远从形神相异出发,提出“形谢神存”“形尽神不灭”的神不灭理论,神完全可以脱离形体而独立存在。他进一步论证说:“请为论者验之以实:火之传于薪,犹神之传于形。火之传异薪,犹神之传异形。”[30]他把神灭论提出“薪尽火灭”的薪火之喻,反而用来证明神不灭的例子。慧远所说的“神”还具有冥移的能力,可以从这个有形的物体转移到另一个有形的物体中。他说:“化以情感,神以化传。情为化之母,神为情之根。情有会物之道,神有冥移之功。”[31]慧远的“形尽神不灭”摧毁了中国传统的鬼神之天的迷信,使谶纬、鬼神问题不再成为今后主流儒家学者讨论的话题。那么,慧远这个万物本体的“神”到底指什么?在佛学里,所谓的“神”就是法性、佛性、般若妙心,或者僧肇说的圣智、惑智。慧远的佛学思想里包含了人皆有法性(佛性)的看法,但作为实相的法性是不可拟测的。人死了以后,“神”或“法性”会冥移到另一个人的身上。这也是“神不灭”在生死轮回中的具体应用。人在世间,由于“无明”使“神”或“法性”受到遮蔽,这就需要通过修炼使人的“法性”显现,脱离悲惨的生死轮回,进入涅槃。

4.三世报应。这是慧远佛学信仰的另一块理论基石。报应思想古已有之,当年墨子就是用鬼神具有“赏善罚暴”来论证报应思想,但“跌鼻之问”已经暴露出这一理论的脆弱性。《周易·坤·文言》云:“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从善恶报应上提出向善的要求。王充则是对“世论行善者福至,为恶者祸来,祸福之应皆天也”(《论衡·福虚》)的说法表示怀疑,并用楚惠王吞食凉菜里的蚂蟥等故事说明报应观点是一派胡言。慧远要让人们树立佛教的信仰,就必须破斥这些思想。他首先发现传统“一世报应”说的弊端,很容易被揭穿,因为每个人都可以举出大量善人遭恶报、恶人得享福的例子。慧远提出:“经说业有三报:一曰现报,二曰生报,三曰后报。现报者,善恶始于此身,即此身受。生报者,来生便受。后报者,或经二生、三生、百生、千生,然后乃受。”[32]原来报应可以今生兑现,也可以来生,甚至可以在千生以后兑现。这就很难验证了,很难验证就很难揭穿,很难揭穿就会显得很有道理。“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就成为中国人为善的重要理论基础。为使“三世报应”说更加完善,慧远把万物分为两类,有灵与无灵,有灵即众生之属,无灵即木石之属。“有灵则有情于化,无灵则无情于化。无情于化,化毕而生尽,生不由情,故形朽而化灭。有情于化,感物而动,动必以情,故其生不绝。”[33]有灵的生物必有情(情是从“神”派生出来的),就会永堕轮回。为了说明轮回的可怕性,佛有“六道轮回”,即天人道、人道、阿修罗道、畜生道、饿鬼道、地狱道。怎么避免轮回呢?就需要修行,其中最重要的是驱除心中的无明和贪爱。一旦无明掩其照,贪爱流其性,“神”便会失去灵性,对世界的看法就会以假为真、以幻为实,使人贪爱忘返,“于是甘寝大梦,昏于同迷,抱疑长夜,所存惟著”[34]。绝大部分人执着于现世看到的一切,贪爱假身,那么苦难和烦恼就会无穷无尽。从积极的角度说,慧远的善恶报应论对以王充为代表的宿命论、以董仲舒为代表的天命论是一个极大的冲击,它把人生建立在这样一个基础之上:人的命运最终是与人自己的善恶动机和行为有关,与天、神及外在的自然力量无关。

佛教是从反婆罗门教开始独立的,本质上不同于其他有神论的宗教,如基督教、伊斯兰教等,具有反对神创造世界、支配世界的倾向。章太炎曾评论说:“我所靠的佛祖仍是靠的自心,比那基督教人依傍上帝,扶墙摸壁,靠山靠水的气象,岂不强得多吗?”[35]人能否到达彼岸世界最终须依靠自身。人只有通过自己才能获得救赎,使人的法性(佛性、神)最终不为情识所惑,摆脱形体的枷锁达到涅槃境界。同时,佛教还存在一种自我否定的倾向,一种相对主义的理论最终经受不住相对主义的批判,要在一切“非有非无”中寻找绝对清净自性的东西,最后还是会发现不过是一场空。当以后禅宗盛行,这种自我否定、自我毁灭的因素就更加显现,盛极而衰、衰极而盛。普通信众搞不懂也不关心这些玄妙复杂的思辨,而是需要一看就懂、一听就明白,回去就知道怎么做的道理。慧远净土宗的佛学理论意义就在于此。他规划了一个西方净土,对远道而来者说:“诸君之来,能无意于净土乎?”[36]那么大家一起努力修行去西天吧。这就是佛教徒的力量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