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节 “荷马史诗”:讽喻的古典起源
“荷马史诗”描写古希腊英雄们跨海远征,讨伐特洛伊城。在他们的世界观看来,诸神不断介入人间事务,人间的战争与和平、灾祸与幸福都体现了奥林匹斯山上诸神的心愿。神通过各种方式向人间传达自己的计划或旨意,赫拉克利特的哲学残篇说,神会经常出示象征。凡胎俗子虽然不是神,但不妨模仿神的做法,把自己的希望或期盼隐藏在故事的背后,让听众在听到故事的同时思索讲述者的用意。
“荷马史诗”中神的预兆
古代希腊人相信天上的神灵负责世上的一切,他们的喜怒哀乐导致人间各种事端,是世人得福走运或罹难贾祸的原因。但神灵的旨意怎样传达到人间呢?有时他们直接现身,介入人间争斗,有时派遣神使赫尔墨斯来传达,有时“托梦”给世人,但这些梦境有时是真的,有时却是假的,《荷马史诗·奥德赛》第19卷这样解释这一现象:
梦幻捉摸不定——飘渺的梦幻穿走两座大门,
一对取料硬角,另一对用象牙做成。
穿走象牙磨锯的门面,如此的梦幻
只能欺哄,传达的信息绝难成真。
然而,那些梦景不同,穿过磨光的角门,
都能成为现状,对见过的人们。[4]
有时天上的神灵又会故意制造各种预兆或迹象,将自己的旨意潜藏其间。此时,世上的凡人们只能依靠猜测或破解这些预兆或迹象才能明白自己的命运。《伊利亚特》第12卷中描写赫克托耳等人猛攻希腊人的船队,在即将得胜之时,天上出现了一个预兆:
正当他们急于过沟,眼前出现飞鸟送来的兆头,
一只苍鹰,搏击长空,翱翔在人群左边,
上方,爪掐一条巨蛇,浑身血红,
仍然活着,还在抗争,不忘搏斗,
弯翘起身,突袭捕者的胸脯,贴着
颈口,飞鹰松爪,让它掉落,出于
伤痛,将它坠入地上的兵群之中,
自己则尖叫一声,飞旋而下,顺着疾风。[5]
在这一预兆中,谁是苍鹰?谁是巨蛇?苍鹰的先胜后败、巨蛇的先败后胜意味着什么?特洛伊战将普鲁达马斯认为己方军队就是苍鹰,虽然现在占尽上风,但结局殊难预料,还是尽快撤兵为好,不再对希腊败军穷追不舍,但赫克托耳则不然,他坚信神使转达的宙斯的命令:“让你杀人,一直杀到凳板坚固的海船,/直到太阳落沉,神圣的夜晚降临。”(第289页)在阿喀琉斯复出后,很快赫克托耳兵败被杀。这一预兆既是对当前战况的估计,又隐含着整个战事的最后结局。
由此可见,神意不会直接表露出来,而往往通过一种迹象隐约流露。正确地解读这些预兆事关个人生死、家国存亡。如果说“荷马史诗”中的人物在不断解读神的迹象或预兆的话,那么“荷马史诗”的读者就在诗歌文本中解读其中“言此意彼”式的讽喻手法。大致说来,史诗中的讽喻分为“拟人化”(personification)和“插入故事”两种形式。其中,“拟人化”是把抽象的概念具体化,使这些抽象概念在诗歌中获得大小、轻重等物质属性,在具体时空中出现,不断采取相应行动。但同时这些拟人化的写法往往缺乏更加详尽深入的描写,只能看作初步的讽喻,也有人称其为“半讽喻”:
言罢,他命嘱惊惧和混乱套车,
自己则穿上闪亮的铠甲。(《伊里亚特》第400页)
争斗和混乱介入人群,还有致命的死亡,
后者抓住一个刚刚负伤的活人,然后是一个
未伤的兵壮,拎起一具尸体的腿脚,在屠杀中拖拉,
肩上的衣服猩红,透沾凡人的血浆。(《伊里亚特》第520页)
把他交给迅捷的使者,两位同胞
兄弟,死亡和睡眠,二者即刻
将他送往宽阔的鲁吉亚,富足的乡区。(《伊里亚特》第456页)
这些例证都提到众多的抽象概念,如惊惧、混乱、争斗、死亡、睡眠。它们本来不具备可以被读者想象或感知的具体形式,只有诗人才能将它们赋予一定的形体,在人间故事场景中出现。读者在生活中当然不可能亲眼目睹“死亡”或者“混乱”的外在形状,但肯定在生活中看到过混乱的场景或者死亡的现象,古典时代诗人认为,混乱的场景背后隐含着“混乱”这个对象,死亡的现象背后也一定有“死亡”的身影,它们分别制造了混乱的场景和死亡的现象,也就应该对此负责。一方面,诗人在诗歌中顺理成章地直接指称“混乱”或“死亡”,使它们显形,让抽象的对象获得具体形式,像每一个有名有姓的具体人物一样。读者在诗歌中看到了“混乱”这个人物,也就想到了“混乱”的抽象概念,这是讽喻的特质。但另一方面,仅仅提到名字还是不够的,还需要更多的附加描写,才能使之生动起来。相比之下,以下这些拟人化的例证就更加带有艺术色彩:
神明自己则无有愁哀。
那里有两只瓦罐,停放在宙斯宫居的地面,
盛满不同的礼件:一只装载福佑,另一只填满祸害。
倘若喜好炸雷的宙斯混合它们,送给一个凡胎,
此人便会时而走运,时而陷入恶难。(《伊里亚特》第675页)
这是诗人对世人福祸相伏相依、变幻莫测的解释。尽管这一解读后来受到柏拉图的嘲讽,但对人生跌宕命运的描述颇有想象力。再如:
狂迷是宙斯的长女,招灾的她使我们
全都两眼抹黑,她的腿脚细纤,行走时
泥地不沾,而是穿走气流,在凡人头顶离悬,
将其误导迷缠,使这个,那个,在我之前。(《伊里亚特》第528页)
人们陷入迷狂,很难说明具体原因,往往起于瞬间,来去不定,踪迹难寻。迷狂这种现象难以用人力加以控制。与之相对应,“狂迷”这一女神,“腿脚细纤”,行走于空气之中,来无踪去无影。又如:
祈求是强有力的宙斯的女儿,
瘸腿,皱皮包裹,眼睛斜视,
她们留心跟在毁灭的后面,走得艰难:
须知毁灭[6]迅捷,腿脚强健,远远地跑在
祈求前面,抢先行至各地,使凡人
遇难;祈求跟在后头,医治铸下的伤怨。
当宙斯的女儿走来,有人若予接待,
她们会给他带来莫大的好处,聆听他的求愿。(《伊里亚特》第244页)
这段诗歌引文对“祈求”给出了明确而详尽的描述,涉及她们的谱系和外表,既是宙斯的女儿,又是瘸腿的,走得很慢,暗示人们向神的诉求可能要等待很长时间才能应验,“眼睛斜视”则说她们不会正视人们的祈祷,而且她们走在“毁灭”的后面,这一描写符合人们的生活经验:人们都是在遭受不幸之后或大难临头之时才祈祷神祇拯救自己。
“插入故事”:讽喻的另一种表现形式
史诗讽喻的另一种表现形式是“插入故事”,即诗中人物完整讲述一个故事,让其他人物体会这个故事的含义,明白故事讲述者的所思所想。典型例证如《奥德赛》第14卷中的描写,“归家”的奥德修斯借宿于牧猪人欧迈俄斯家中,漫漫秋夜冷雨飘零,他深感寒冷难耐,就讲述当年在特洛伊城下设伏的故事,他当时因为忘记携带御寒的披篷,寒冷难耐。欧迈俄斯显然听懂了这个故事,答应为他提供御寒的衣物,所以他回应说:
老先生,你讲了个绝妙的故事,
既没有离题,也不会白说一次。
你不会缺少衣服,或是别的什么。
落难的祈援人来了,理应得到的东西。(第454—455页)
又如《伊利亚特》第9卷中阿喀琉斯拒绝出战,希腊联军的众将领纷纷劝诫,“年迈的车战者福伊尼克斯”讲述了墨勒阿格罗斯的故事,故事主人公墨勒阿格罗斯痛恨自己的母亲诅咒自己,在卡鲁冬城即将遭受灭顶之灾时仍然拒绝参加战斗,当他的妻子痛陈战败城破的种种灾祸时:
耳听这些恶害,他的心里豪情腾翻,
起身扣上锃亮的铠甲,冲出房间。
就这样,他顺从心灵的驱赶,使埃托利亚人
避免了末日临来。(第248页)
在故事的讲述者福伊尼克斯看来,阿喀琉斯当前的处境和墨勒阿格罗斯的故事之间存在平行对应的关系:他们都在大敌当前之时出于个人恩怨而置城邦利益于不顾,也都明白战败的灾难性后果。他满心希望通过这个故事,阿喀琉斯能像故事的主人公墨勒阿格罗斯一样捐弃前嫌。又如《伊利亚特》最后一卷阿喀琉斯劝说来索要儿子赫克托耳尸首的老国王普里阿摩斯在经受丧子之痛后节哀进食,即便是长发秀美的尼娥北也不曾断然绝食:
尽管他的十二个子女被杀死在宫里,
六个子女,六个风华正茂的儿子死尽。(第678页)
上述例证的共同之处在于,它们都起源于劝说、劝诫别人的需要,为了达到这一目的,诗中人物并没有简单地陈述利害关系,而是“王顾左右而言他”,先讲述一个故事;同时这个故事又不是随意选择的,它须与当前处境、形势之间存在着可以比照、对应的关系。表面上是在讲故事,实际上却在通过故事劝说别人接受自以为正确的主张。进而言之,如果劝说的具体内容和信仰有关,那么这种形式的讽喻就明显地带有神学训诫或道德教化的色彩;如果劝说从功能上可以被定义为有技巧地说服别人,后世逐步发展起来的修辞学乃是“劝说的艺术”,那么,讽喻也可以被看成修辞学的具体手段之一;如果劝说从形式上就是调侃式的,愉悦性很强,那么,讽喻又可以被看成诗学或美学的一个具体范畴。这些神学的、修辞学的、美学的特征都为后世讽喻诗学或文学的发展提供了潜在的动力,会逐渐变得清晰可辨。就“荷马史诗”本身来说,它早期口耳相传,是用来背诵的,不是用来阅读的;它是写给全体读者的,并非专为知识阶层而作,更不是专为知识阶层阅读、阐释而作,因此不可能处处潜藏深意,经常言此而意彼。它多对读者直接说话,讲述故事,这构成了它的“直接性”特征:面向大众、雅俗共赏。但当“荷马史诗”的权威面临挑战或质疑时,“荷马史诗”的辩护者们想出来的第一个辩护理由就是它的讽喻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