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士比亚的女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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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引言

批评是先知的布道:是保罗向漫不经心的市场群众和异教侨民的宣告行为,“一个不为人知的上帝”。在这种精神引领下,我称我的第一部批评著作为《男人莎士比亚》——你瞧!人!

文学批评是一种礼拜行为,是把爱的精神进献的行为,也是把神圣予以诠释的行为,更是灵魂知己的恳谈结果。基于此种理解,我给此书命名为《莎士比亚的女人们》。

我曾经考虑要给它命名为《女人莎士比亚》,因为一个男人所爱的女人就是男人自己的理想;因为她是符合他本性中全部有意识与无意识之欲望的隐藏女神,恰如打开他本性之锁的钥匙,点亮他眼睛的光芒。他们之间是相互作用、相互影响、相互完成的。所以,找一个男人所爱的女人之缺点,无疑就是谴责该男人本身。他没能赢得她的芳心,他也就没法掌控自己——如果他能成为自己想要的样子,那她一开始就是他的——在这里,失败,在某种程度上就意味着悲剧。

这里有必要再次忠实地描绘出莎士比亚曾为他所钟爱的女人描画的肖像,如此而为,是便于描述生活中的他,从而让大家有目共见。正如我设想的,这本书有必要补充一个名字叫《男人莎士比亚》。在这儿,莎士比亚将再一次揭开他自己的神秘面纱,展现出一个文雅的、优柔寡断的诗人—思考者—情人形象,我们学会理解奥西诺—哈姆雷特—安东尼这种有着最纤弱情感与极富同情心的幽默的贵族,他们主要的缺陷是势利和难以抗拒的感官享受欲,事实上,后一种品性不被看作一个艺术家或至少作为一个有天资的人应有的美德。但公众可能会误解《女人莎士比亚》这个标题,从而变为《女人莎士比亚》序列,提及并描述所有曾有着显而易见地进入了诗人生活的迹象,或者至少曾影响了其艺术创作的女性。这样的女性有四个:他的母亲,他的妻子,他的情人和他的女儿。

他那比他年长八岁的爱妒忌、喜责骂的悍妇型妻子,显得黯然失色,因为我们会全面审视他整个的早期成年生活,以及他绝大部分早期创作中这些女性留下的苦涩印记。

我们有一个关于她的极其生动的精神—照片—图片,可以这么说,正如阿德里安娜在《错误的喜剧》中的表现:她的愤怒脾气迫使情绪本身再次变得出离愤怒、狂暴突发,《约翰王》里的康士坦茨的疯狂,又在《驯悍记》中的凯瑟琳身上表现出来。

他那痛苦唠叨的妻子的阴影,在1596—1597年的基督降临节前夕被驱散,“美貌皇后”为莎士比亚改变了世界,我相信,她就是未婚侍女玛丽·费顿。

在《罗密欧与朱丽叶》中的罗瑟琳身上,我们看到了该女人的一个真实抓拍照片,并且又一次在《爱的徒劳》中的罗瑟琳身上看到同样的精彩照片;她的这种理想主义的快乐印象在朱利娅、朱丽叶、鲍西娅、贝阿特丽斯和罗瑟琳的身上都可以见到。她充满激情的全身照片在十四行诗里出现,而且又一次以“假的克瑞西达(Cressida)”出现,该女人最后是一个成功的、鲜活的、逼真的肖像,是克莉奥佩特拉——一个世界杰作。麦克白夫人只不过是她那专横的力量和自我意志的一个速写;高纳里尔只不过是麦克白夫人轻度复制而已,只不过加上欲望成分。

这个女人主导了莎士比亚从1597年到1608年整个的成熟过程。正如我在其他地方说过的一样,从一个轻松的喜剧、历史剧和抒情诗作家,转变为最伟大的男人,这个男人在世界文学史上留下了自己的独特记录,他是六部杰作的创造者,他的名字已经成为人类意识中悲剧的象征。

1608年,玛丽·菲顿第二次结婚,永远离开了宫廷和莎士比亚。你可以这么想,她的出走,以及为她激情奉献的那12年粗俗服务,着实败坏了莎士比亚的健康。1608年,莎士比亚的母亲也离世了,他回到斯特拉福村镇。在那里待了一年左右的时间,这让他在一定程度上恢复了健康和生活希望。

他在科利奥兰纳斯的母亲伏伦妮娅身上给我们画了一幅他母亲的画像。她在剧中告诉我们,她是他年轻时的知己;他欠她的比别的男人欠他母亲的还多;对他而言,她一直是“这世上最高贵的母亲”。

莎士比亚在斯特拉福度过了他生命中余下的六到七年的大部分时光:他被悉心照料,摆脱了虚弱与绝望,乃至被他心目中的“天使”——小女儿朱蒂丝调养到变得“坚韧”起来。朱蒂丝的稳重、纯洁和温柔,在他这位激情耗竭的诗人身上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他在玛丽娜、潘狄塔和米兰达的描述中给我们留下了女儿朱蒂丝的肖像——灵魂素描,该素描中展现了他的理想化倾向和他精美的诗歌天赋,同时也能看出这几位女性身形的纤瘦和精神的空灵,以及他自己惊人的身体虚弱。

他告诉我们,越来越虚弱的身体状况诱使他赶在一年内完成《暴风雨》的创作。正如他的意愿,对英国人来说,《暴风雨》是他的遗嘱和遗产:它是一部囊括了最神圣的诗歌和语言中一些最高贵教导的杰作。

对我来说,莎士比亚生命的不朽意义在于,他的灵魂的历史,就是他对傲慢的吉卜赛荡妇玛丽·菲顿倾心相爱的故事。直到32岁遇见她时,他仍旧对生活与女人都懂得太少:通过她,他才变得对此二者有了认识,并建构了自我知识。在所有文学中,没有比莎士比亚的灵魂沉浸在火苗样窜起的“激情疯狂燃烧”状态更迷人、更有教育性了。

激情被当作天才的福地,这种理解在文学中是全新的,对英国人来说也是全新的。它很可能是第一次出现在这里,然而,莎士比亚本人就是这一真理的最佳范例之一。当他第一次见到他的情人时,他对她的性占有欲强过对其情感成分,他要的比他能给的多,自然就遭受了殉道的痛苦。但在他身上却有一种爱的不竭源泉,他很热情地度过了12年,如今,他却只能升至快乐天堂的第七层,而坠入嫉妒、愤怒与屈辱之地狱的最底层。所有欢乐与悲伤的经历使他学会了灵魂趋利的思维:辛苦教会他怜悯,欢乐教会他慈爱与善意,痛苦教会他同情。如果他有稍多一点信赖,信赖自己或信赖自己的爱,他就会战胜自己内心的欲望,书写现代世界的第一首情歌。

可这是不可能的:他看清自己失败了,跌落在缺乏最高体验的阶段,在这种狂乱的悔恨情绪中,他借《亨利八世》中沃尔西之口说出了他自己的墓志铭。

……就因为这一个女人,

我把我所有的光荣都输了出去,再也赢不回来了。

太阳升起,但它永远也迎接不到我的荣誉了,

它再也不会给那一大批等候我

向他们微笑的贵族们镀上一层金了[1]……

但这还并非关于莎士比亚的所有真相之全貌,甚至不是真相的最好部分。他一次又一次地,尤其是在《哈姆雷特》和《十四行诗》中,表现出他惊人地关注墓志铭;关注他自己在离开舞台、归于沉寂后,人们会怎么说他。

他需要的不是焦虑,这位可怜的沦落人把《暴风雨》奉献给我们,《安东尼与克莉奥佩特拉》中他自己胜利的话语将留给我们对他永远的记忆:

珍贵的精神从来都不能

导航人类

因为据所有推论来看,这位莎士比亚比任何人都更有成就,比其他凡人都更深坠一层地狱,却又更升高一层天堂。他是谁,他是如何遭受痛苦又是如何享受欢乐的,这些,他都在他描画的伟大图景中告诉了我们,这些图景永远闪烁在土牢的黑墙上,他生活的快乐及其“时光的地狱”呈现给我们的是白天的一朵云抑或夜晚的一堆火,来提醒和指引我们。

我曾试图用“爱的聪明才智”来解读这个引人入胜的故事,并以深情的关怀把它全部安顿下来,只是感动于阳光一样真理之精神的揭示与重申。

就像植物学家一样,我把待细究的植物所有部位都置于观察下:花、果、叶、茎和根。一些常见的黏土仍附着在白色神经纤维上,散发着微弱的衰亡气息。但是,它绽放了花朵,散发了香气,其果实是无与伦比的,是生命树上最好的。

这本书不仅围绕我的莎士比亚研究,而且它第一次确立了作者这样一个权利:所有知名或不知名的评论者,都把他的六部或数部剧作归于别人名下,而其真实作者,原本就是他。人们会注意到,在许多情况下,这是我对他性格和生活的解读,而这使我能够确信无疑地识别出大师的手迹。我解读莎士比亚的这种新证据的主要正确性,必定是确凿无疑的、决定性的。

有这样一个我不会回避的问题和可能会有的诘责:我在书中一定程度上批评了我自己的批评;我煞费苦心地将所谓的“我的时间的最佳知识”放在我的照片的黑暗背景下。我的朋友们想知道这对我来说是否明智的:“为何要让出不重要、重要的位置,给那些短暂而有限的日子呢?”他们问。另外,我的敌人模拟着欢乐的嘲笑——“他哭了,因此他受伤了。”他们笑着说。

这些争论几乎没有影响到这个话题。在我看来,在这个问题上有两大传统,矛盾的传统:一个来自但丁,另一个来自莎士比亚,甚至可能来自更崇高的源头。但丁认真地把自己的敌人分归在地狱的这个或那个圈层里,就像布朗宁的措辞一样抓着他们的头发,把他们真实名字的字母永远刻写在他们额头上。

莎士比亚被设想是不用一个词就能超越他的批评者们,他把自己抬到远高于诽谤和侮辱的庄严层阶上。这个关于莎士比亚的观点是错误的。我认为他在关于查普曼的《十四行诗》里说了实话:赞美“他那伟大的诗篇满鼓自豪之帆”,同时暗示他沉重的学习负担需要更强有力的翅膀来将其带离地面。当他谈到阿贾克斯如同“痛风的百手巨人布里亚柔斯……一个半瞎的百眼巨人阿古斯长有百只眼睛却无视力”,我确信他是在描绘本·琼生,从而回答琼生的不公正和嫉妒的吹毛求疵,这里更多的是真诚而非同情。

莎士比亚比但丁更仁慈和智慧,他没有追击自己的敌人;也没有把他们像害人贼一样钉死在遭人永远唾弃的一些重大记录簿中;但现在及随后,他确实升起了黑暗的时间幕帘,把它们展示给我们这些在世的人。

正如他们对这个事情最好的现代观点一样,评论者的习惯比但丁和莎士比亚要高超。奇怪的是,它接近基督教的立场:“继续生产”,一个人说,“像地球一样,收割庄稼,让你的果实为你说话”。不要浪费时间和脾气来回答愚人和嫉妒者:所有这些都是私人的和短暂的,艺术家应该专注于持久的。

这无疑是心灵的正确性情,但对傻瓜和嫉妒者来说,这几乎是不公平的:他们也有自己的生活空间,他们也为丑陋和无知——图片中的黑影——提供了一些必要的现实细节。

它们应被使用的程度取决于图片的性质,且必须留待艺术家处理。然而,有一条普遍规律对于赞誉者和挑剔者都是有必要性的,就程度而言,强光下的物体阴影就暗深些。

的确,如果艺术家是上帝的间谍之一,他给了自己所有的尊严,对柯勒律治所称的揭开事物神秘性的“可怕任务”——用一种充满激情的决心,不惜一切代价去发现和揭示真相——至少,他定然期待这种公开呈现:在人群的愉快笑声中,他将成为记者和教授们的骄傲。如果他从迂腐的烂白菜或嫉妒的臭鸡蛋中受到伤害,他就应该用这样的知识安慰自己:他的痛苦与他自己的无知和恶意是相称的。人类不会伤害不朽的人。

弗兰克·哈里斯

注释

[1]译者注:这是《亨利八世》第三幕第二场亨利王的首相伍尔习红衣主教与自己的亲信克伦威尔的对话,见[英]莎士比亚《莎士比亚全集》(四),朱生豪等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204—205页。(本书翻译过程中引用的莎士比亚中译均出自该版本,后文不再详注,只列卷数与页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