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德川到明治:自他认识思想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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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日本思想史学与中国

有学者认为在村冈典嗣之前,本居宣长作为德川日本的知识分子并不曾被看作是有多重要的人物[38]。但即使抛开宣长不谈,我们也不得不说,日本思想史学正是作为宣长的后继者,从其成立伊始便将东亚,尤其是明确地将中国设定成“为自我表象所必须排除的他者”。也就是说,当我们对日本思想史进行叙述,或者谈及其特质的时候,其实总是将中国——时而是“非日本思想的”,时而又是“日本思想的源流”,甚至时而是“没有共同特质的”,又时而是“有着共同特质的”的中国——设定为背后的主人公。

当然,中国成为他者的背景里,有着“西洋学问社会”中的东方主义投下的黑暗阴影。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可以认为,是一种与来自西洋的对东亚、中国的“蔑视”成对立、守势的姿态促成了这样的理论构造。日本思想史学最早的创立者之一——井上哲次郎露骨的陈述便是最好的说明:“日本人路过西洋人的街道(中略)被看作是支那人受到蔑视。以支那人的名字称呼日本人,首先就是一种轻蔑。(中略)要想展示日本发达进步的程度,就要研究史学,向欧罗巴展示日本的历史,让彼国知道。这是日本人的当务之急。”[39]毫无疑问,之后井上执笔的作品三部曲《日本阳明学派之哲学》《日本古学派之哲学》《日本朱子学派之哲学》,也都是为了证明“日本之发达进步程度”与“支那”不同(后述)。

然而,除了这种“西洋学问社会”的东方主义之外(或者说两者其实深切相关),日本思想史学之所以在成立当初就不得不将中国视为自我表象的“无法逃避的他者”,还有着更为本质的原因。即,几乎所有被视作日本思想的著作(包括国学者们所认为的正是体现了“纯粹”的日本思想的《古事记》和《万叶集》在内)都使用了汉字(姑且不论是使用汉文体还是万叶假名体),或者直接就是以“彼之地”的语言记述的儒学、佛教思想。因此,对日本思想史的叙述而言,汉字及近代以来逐渐被意识到的作为出发点的中国,在其成立之初便已是自我表象的名副其实的“无法逃避”的存在[40]。前文中所讲的宣长将汉字作为“异国”语言、“假字”排除出去,并由此确保“皇国”的自明性的作业,其实正是这种日本思想史学的近代体验的先验性成果。

反过来说,“近世帝国”内部的德川日本的儒教系统知识分子们,绝没有将中国作为异质的他者看待。例如,德川日本代表性的儒学史书——河口静斋的《斯文源流》(宽文三年[1750])[41],就以“经天纬地之大业”的儒学“何以吾一人一家私言所成?蔑先儒而恃一人之独见者,其量之小者不言而喻”的观点简洁地回顾了藤原惺窝以来的儒者们的事迹。又如那波鲁堂的《学问源流》(宽政6年[1749])[42]也同样主要介绍了惺窝之后的儒学,尤其是费篇幅介绍仁斋学、徂徕学、暗斋学等相关学派,对它们的各种极端学说进行批判,并主张朱子学式的温和立场。更为重要的是,德川日本的这些思想史、儒学史书籍并不曾试图叙述日本史、思想史。尽管其中也能看到诸如“朝鲜有朝鲜之风,琉球日本有琉球日本之风,难免其口气,清朝人之诗亦仿唐而有清人之句调”这样的有关彼此情况的记录,但其中并不存在试图将各地特殊化的视角。那波鲁堂在承认时代、地域各有所异的同时,主张的是“经学道理之要自不必言,文章、诗亦然,非信实诚之心不可成就也。”那波在此所说的“文章、诗”自然是以汉文写成。他认识到其中的“和气和习”,并在《学问源流》中提出,只要向“诚”努力,最终便能够拂去这种“和气和习”,达到“近世帝国”共通的价值标准。所以,那波是将中国与日本视作共时性的一体化世界(“帝国”)进行把握的。

因此,将中国进行他者化构造的实质,是以“近世帝国”的解体、“帝国”纽带被切断为前提,在将日本的自画像追溯至古代并加以“创造=捏造”的基础上使其必然化。如上所述,这一构造自宣长起步,到了明治初年,福泽谕吉、田口卯吉等人写作《文明论概略》《日本开化小史》时,则开始从正面对其进行回应。人们对于《文明论概略》 “以西洋文明为目标”,将“支那”放在其对立面上的主张已经耳熟能详,而在《日本开化小史》中,田口则认为:“我国古代文章传至今日者实以汉文为始”,因此,“以日本之语法作文章”的过程本身便是追寻日本的开化[43]。这一认识结构与福泽的论断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那么,在滥觞期的明治末年,日本思想史学又是如何叙述日本与中国的呢?我们先来看看西村天囚的《日本宋学史》(明治42年[1909]刊印)。西村作为《大阪朝日新闻》的主笔人,此时已是一个著名记者,但问题是他作为一个已经对近代学术和“西洋学问社会”有所认识的“汉学者”(非儒学者)所持的立场。在《日本宋学史》的“叙论”中,西村这样说道:


我日本国民道德之基础,由神代以来固有之美德、应神朝时传来儒学之感化、钦明朝期滥觞佛教之弘布,此三者于一炉韛中熔铸而成者是也。(中略)以儒佛相辅,于道德之向上、人文之发达处所资者甚大也。是我国文明史上一大异彩也。而所以生此异彩者,乃我国与支那异,万世一系,天壤无穷,有神之固有美德,为之素,为之调和,非包容同化儒佛二者而不可也。故儒学为日本的儒学,佛教亦为日本的佛教,三者融为一团,陶铸日本魂、武士道者也。[44]


这段文字将明治末年这一所谓“日本宋学史”的叙述所包含的视角表露无遗。西村沿着“固有之美德”的设定及其与作为“外来思想”的儒佛二教的交流、“调和”“包容同化”的过程进行摸索,认为“日本的儒学”“日本的佛教”“日本魂”“武士道”乃至“国民道德”都诞生于此。即是说,在日本思想史上,刨除所有“外来思想”之后存在着日本思想的“固有价值”,而且,在这个“固有价值”上,“包容同化”了作为“外来思想”的儒佛思想。这样的思想便是所谓日本思想;另一方面,作为其渊源的“支那”始终存在于人们的视野之中。例如认为和日本儒佛二教互相“调和”的状态不同,作为对照的“支那”“以排斥异端为儒学之本色”“佛氏亦指儒老曰外道,异端外道两两相争者久矣”。通过将“支那”判定为对照性的存在,才使得探索日本思想的由来成为可能。

那么,这样的言说又是如何成为当时日本思想史叙述的骨骼(“作法”)的呢?我们再来看几个例子。日俄战争之后,在帝国日本的腾飞的背景下出现了“日本人论”,其嚆矢的芳贺矢一《国民性十论》(明治40年[1907]刊印)中这样说道:


我国自古受支那文化的影响,又通过支那接受了印度的文明。而今日东洋诸国皆萎靡不振之时,唯我国进入世界强国之列。晚近西洋文明输入的效果亦显著。我国文化如何受印度支那文明影响?我国国民对其消化到何种程度,又如何发展自我?我等思今日之幸福之时,亦不可不深省引为今后之戒。须知过去而熟虑将来。[45]


芳贺露骨地将日俄战争后“我国进入世界强国之列”一事描述为“今日之幸福”,为究其由来,又设定了如何受“印度支那文明”的影响,如何“消化”并“发展自我”等课题。芳贺的所谓十个“国民性”,在今天看来不过一些恣意妄言,但我们不应忽略的是,其所言总是注意到“西洋学问社会”,而且在与“支那人”的对比中成型。例如在他看来,“支那人中也有祖先崇拜,但在支那这样的革命的国家,祖先崇拜与国家结合毫无意义”。而“祖先崇拜”却被他看作日本的“国民性”。

又或者,被评价为最早的有关德川思想史概述的著作——井上哲次郎的《日本阳明学派之哲学》(明治33年[1900])、《日本古学派之哲学》(明治35年[1902])、《日本朱子学派之哲学》(明治38年[1905])三部曲中,能够看到这样的叙述:


如先哲“和魂汉才”之论,藤树以日本的精神讲究汉学,不为汉学并吞,我邦人当取之立足点、当严守之处也。(中略)藤树于各种德行之中最重孝。此亦为吾等当虑之处。孝者祖先教(Ahnenkultus)之纲常也。孝之最重必为祖先教也。(中略)孝者连结祖先与子孙之处,故血族命运如何皆由孝之强弱如何也。而日本民族由同一之古传说,承其遥远之系统,建国以来不为其他民族扰乱,有同一之语言、风俗、习惯、历史等,故成一大血族之形,国家亦成一家族制。(中略)是故孝之教于日本民族之命运关系重大。(中略)尤其日本言孝,则忠自在其中。日本之国家成一家族制,故如在家有父,在国有君。[46]


井上评价中江藤树“以日本的精神讲究汉学,不为汉学并吞”,将他描写为“于日本民族之命运关系重大”的“祖先教之纲常”——“孝”的体现者。此外,在《日本古学派之哲学》中,他也指出古学派儒者主张“日本民族特有”的“活动主义”。例如他评价新渡户稻造的《武士道》,是在称赞山鹿素行的“国体论”的同时,也对其士道论进行了批判性考量,堪称“其精神尚存续于大众之头脑中”的武士道之“宪法”。而对伊藤仁斋的“活动主义”,则评价其“不取消极主义,以先天性活动发展为要”,是“日本民族性质之显现”。在《日本朱子学派之哲学》中,他将朱子学誉为“德川三百年间我邦之教育主义,于国民道德发展之上波及伟大之影响”。全篇划分三个时期,分别是朱子学扎根日本的准备期,从藤原惺窝到宽政异学之禁的“开花”期,及“逢维新之暴风雨不知其所”,但朱子学“于伦理论中”仍然展示了“永远不灭之真理”的第三期,由此描画出朱子学在日本开展并与国民道德论合流的过程。在此,井上目光独到地指出: “所谓儒教毕竟是共产之物,此德教乃是自孔子起,支那智者所倡共产物”“后人欲将其发展,然不尽如意。日本儒者中山鹿素行、伊藤仁斋、物徂徕等欲回归原始儒教,虽有如此人士,然其后无人相继。”

上述各种事例说明,这些言说不管其具体内容如何,都是要以日本思想的固有性为前提,从对被作为外来文化而排除出去的“儒佛二教”(中国)的吸收中,试图找出“本国文化的同一性”(子安宣邦),并在这种与外来文化(中国)的交流(包容、同化)中把握日本思想的展开,并最终堂而皇之地作为近代学术而成立。就这样,在日本的固有性与异质的中国这两把手术刀下,德川时代为止的所有思想被实施了摘除手术,自觉地将日本从东亚、中国之中摘取出来的这一作业,最终成了日本思想史学的“作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