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学术一定要“中国”吗?
——对“中国性”的批判性思考
王峰[1]
内容提要:“中国性”是目前学术界讨论比较热烈的一个概念,它表达了中国学界面对西方强势学术努力提出自己思想、发出自己声音的诉求。本文对“中国性”概念进行批判性反思,指出其中蕴含着偏激的民族情绪,过分强调它会将中国的学术研究带上一条偏颇的道路,不利于真正的学术建设。“中国性”只能保持为一种学术关怀,不能成为学术论证的基石,只有面对具体问题进行细致分析和论辩才会促进中国的学术建设。
关键词:中国性 批判思考 汉语表述
我们经常看到这样的观点:中国学术一定要立足于中国,丧失了中国这个立足点,我们就会丧失真正言说的喉舌。我们说话,但吐露的是别人的心声;我们言谈,但说的是别人的语言;我们操持概念,但那是别人的术语。所以到处是沉痛的呼声:我们失语了!这种呼声可谓沉痛至极。每一个从事学术研究的人都应该认真地思考一下这个问题,这涉及中国学术的安身立命之所。但是,如果我们不是被一种情感的力量所攫住,而是客观冷静地分析一下这个命题,我们就会产生一些疑惑:当我们说我们不知道如何言说自己的时候,我们是否预设了一种纯粹的、正确的言说自己的方式呢?当我们说我们所使用的概念和术语都来自西方的时候,是否预设了一种中国独有的正确而纯粹的言说方式呢?当我们说我们的经验也被西化了的时候,是否预设了一种纯粹的中国经验呢?
一种常见的回答是,作为中国人,当然要思考中国的问题,当然要使用中国独享的概念,因此我们的思考就必须基于中国独有的经验,进而铸造中国独有的言说方式。因此,我们看到诸多关于“中国性”“中华性”的谈论,高呼中国之为中国是所有学术研究必要的背景,进而,我们也看到关于“中国当下性”的论述,因为无论如何,任何学术研究都是在中国当下做出的,任何学术关怀都是当下的人们的关怀。我们都承认,一个学者应该热爱他的国家,中国的学者应该热爱中国,这股爱国激情应该横亘在我们的胸中,应该是我们(至少是某部分人)的基本生存准则。学术研究却是一种冷静客观的工作,爱国激情应该存在,但在做学术研究的时候却要把它暂时放在一旁。当然,有激情的学者从根本上否认我们能够暂时悬搁激情,他们的观点是,任何学术研究都有中西之别,西方学术对中国学术形成了一种压迫的霸权,我们的学术研究都是在重复西方,跟随西方。表面上看,我们的言说好像是客观的,好像是在言说一种普世的价值,但是我们的学术语言却来自西方,学术观念来自西方,中国传统的学术言说方式中断了,我们已经被强行嫁接到西方文明上去,实际上暗中被规训为西方的奴隶,所以一个有责任的学者应该挑战这种学术的霸权,不能被这种霸权所蒙蔽。因此,重要的是,在从事学术研究的时候,把这种中国关怀贯彻到每一个概念中去,清除概念中的西方霸权,重建中国独有的学术。必须承认,这种中国关怀很让人感动,也很让人敬佩,但从学术研究本身来说,我们又不得不指出这种观念的虚妄。
“中国关怀”是一种关怀,它的确应该横亘在我们的胸中,只要是中国学者,他做学术一定是为了中国学术的发展;我们也的确希望中国的学术研究能够与西方学术研究平起平坐,希望中国学者的研究引起西方学者的关注。这点没错,但这只是我们的“关怀”而已,它是我们从事学术工作的整体目的,不是具体学术思考时使用的概念,我们在每一个思考细节里不需要出现“中国”二字。我们在思考过程中考量的不是是否惦念着“中国”,而是考量概念是否清晰,推论过程是否严密,论证基石能否禁得起质疑,等等。“中国”,这个激动我们心灵的字眼儿是灵魂安居之所系,但在做具体学术分析的时候却是要放在一边的。
但并不是说学术研究排斥“中国关怀”,“中国关怀”是一种通过具体的学术研究体现出来的整体特征,这个整体特征通过细致入微的分析工作表现出来,我们在进行学术分析的时候不必时刻想着这个是否是中国,那个是否是中国,然后才去用它,而是用汉语把学术分析做得透彻精到,这自然就体现出一种中国关怀,别人自然就承认这是中国的学术。但我们看到,中国性、中华性之类的提法,往往是把“中国”当作一个至高无上的规则,其他具体的分析不过是一些微小的规则,这些微小的规则都要统一到“中国”这个大规则之下,在这个大规则的前提下得到论证,如果不提这个大规则,就怀疑他做的是不是中国的学术,就怀疑他是否被西学虏获,成了西学的奴隶,就怀疑他的学术是否是真诚的,进而怀疑他的学术是否是有价值的。这样一来,学术研究就不再是冷静的分析,而是比赛谁对西学的压迫更敏感,谁更有爱国热忱,这的确能培养爱国者,但不利于培养有普世关怀的学者。
百年来,中国学术受到西学的强大影响,在这种影响中饱含着弱者的焦虑,这是事实情况,但一直到20世纪90年代,这种焦虑都没有影响到我们的学术判断,我们把焦虑当作一种情绪,而不是当作学术研究的起点。但90年代后殖民主义在中国兴起之后,我们发现了理论反抗的必要,我们也发现了理论反抗的妙处:原来我们的焦虑正印证了我们的学术自主,学术自主就是学术反抗,现在的学术规则是西方人制定的,中国古代的学术规则与西方不同,现在却被西方学术规则挤压得没有立足的空间,只有依附于西方学术规则才能表述自己。这种情形不能不令人扼腕叹息;因此要想真正准确地表述自己,真正形成中国的学术自主性,必须反抗西方学术规则的压迫。如果说以前西方对中国的压迫是一种政治压迫、经济压迫的话,那么现在就存在文化压迫和学术压迫。我们看到,90年代以来不断有学者惊呼中国学术失语了,为的就是重新找回中国自己的言说方式。为了这一言说方式,学者们付出了极大的心力,并且发现用学术压迫来表达现在的处境是合适的字眼儿,同时也被这一字眼儿迷倒,认为在中国和西方学术规则之间划一道界限是如此的必要和必行,这样一来,迫在眉睫的问题就是,我们如何不受西学的影响做出自己的学术来?如何找出一条纯粹的中国道路、纯粹的中国言说方式?这条思路如此让人心醉,如此让人着迷,也让人如堕云雾之中。
争论的焦点实际上是学术到底有没有国界。持中国性观点的学者会认为学术有国界,这个国界表现在具体的西方学术强势中。的确,目前中国学术还处于弱势地位,向西方学习的过程还没有完结,一些学者从这个事实中体验到一种强烈的焦虑,并把这种焦虑渗透到具体的学术研究中去,认为学术有国界,这是可以理解和同情的,但又是必须反对的。这种心态是从弱势事实演化来的弱势心理,并且力图平复弱势事实带来的心理伤害。这是一种混杂的情感,是一种弱者的怨恨,但这种怨恨不应该是学术反抗合理化的理由,反而是需要我们警惕的心态。这种心态不会给学术研究带来任何益处,只会引起更多的混淆。我们发现,思想不重要,立场最重要,屁股坐在哪里决定了思想是否正确。这不得不让我们从过往的历史中发现一些相似的痕迹。从反抗的逻辑说,既然有压迫,就必然有反抗,我们这些弱者就反抗了罢,因为我们的屁股是坐在反方面的,而且正因为我们的屁股坐在反方面上,所以我们所说的一切应该而且必然都带着反方面的烙印。这样一来,什么是真理?什么是正确?不知道,我们现在只剩下斗争了,只有斗争是正确的,先不要管对方说什么,敌人赞同的我们就反对,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赞同。最后谁的力气大,谁的手腕高,谁就获胜。获胜的一方就会把自己的道理宣布为真理,开始新的压迫。后殖民主义理论的反抗大致类此。
学术无古今中西,王国维如是说。这一判断即便在今天依然有效。以“中国性”为基础来研究学术,无非是把学者身份模糊成学术身份,戴着有色眼镜来看学术,特别是遇到西方学术的时候。的确,学者有身份,有国界,但学术无身份,无国界。如果我们能够把西方学术表述得好,让西方学者也承认这一点,这就是中国的学术。假使我们另搞一套学术规则,认为只有这样才叫“中国学术”,那么我们只好自己关起门来自弹自唱、自说自话了,反正别人也不懂,我们愿意怎么说就怎么说。但这样一来,我们也就看不到与西方学术融通的可能性。姚明到美国NBA去打篮球,遵守的是NBA的规则,打得好了人家自然会认为他是伟大的球星,而且认为姚明是伟大的中国球星。我们也承认姚明是中国球星,即使他打的是美国篮球。假设我们没有出现姚明这样的篮球球星,却关起门来另搞一套规则,然后说我们打的是中国特色的篮球,并且选出一名球员说这是中国的伟大球星,但这个球星一出国打别国的篮球却一败涂地,这让别人怎么承认?只会贻笑大方罢了。篮球是一个规则的共同体,同样,学术也是这样的共同体,我们应该做的是出力共建这个共同体,而不是另搭草台,另唱一出戏。在这个共同体里,存在大致相同的学术规则,我们要做的是遵守学术规则,做好学术。用汉语表述,这是最关键。康德曾说过,他的理想是让哲学说德语,他做到了。那么什么时候能够让学术说汉语呢?这决不是一个被动的过程,而是主动参与的过程。从共建学术共同体的角度,我们可以学习西方学术,中国古代学术也可以向外国推介,不过这得以我们先说好人家的学术为基础,这样人家才会来看我们的古代学术。用西语来言说中国古代思想,这就是一种中学的西学转化。所谓双向学术交流是有一些限制的,是我们先到人家那里去,然后人家才会到我们这里来,这也是实际情况,承认了也没什么可害羞的。如果我们闭上双眼,根本不去看这个实际情况,这就不是西方学术对我们的压迫,而是我们主动放弃了与西方学术交流的愿望。
“中国性”这个概念本身就很不合适,这么一提就好像真有什么性质是“中国性”一样,实际上它不过是一个大得不能再大的帽子,是为了说话的方便,只是为了笼统地一指而已,作用只是告诉我们应该为中国的学术做点什么。但假如有的学者就此把它变了“性”,并且把这一个宏大似天的“性”当作所有其他具体思考的基础,那么这和讨论开始之前先问你是唯心主义还是唯物主义有什么区别?遇到这种情况我当然要表决心说我是唯物主义,要不然一定是立场错误。
我们抛弃“中国性”这个似是而非的概念,但我们依然思考学术怎样是中国的,这与当前中国学术依然处于弱势有关,这种思考是合适的。但我们应该怎样确定我们所做的学术是中国的呢?方法很简单,也很麻烦。简单在于,它只是一种简单的方法,而且很传统,我们本来都知道它是怎么样的,但在这个时代,越是简单的、常识性的道理越是容易受到怀疑;麻烦在于,判断它需要时间。它是什么呢?效果,言说的效果。我们把西方学术用汉语如实地表述出来,表述得好就是中国的,因为它是用汉语说出的。没有一个标准能够保证怎样言说一定就是中国的,语言本身就是复杂的,我们不可能一下子就能够领会清楚整个文化和学术的方向,总有一些东西或者说很多东西躲避开我们的反思。这也正是麻烦所在。到底哪些是好的,哪些是不好的,也许要等到几十年后,甚至是百余年后,学术讨论相当充分了,我们才有一个清晰的判断。其实这只是一个传统的学术观念,只是在这个人云亦云、众声喧哗的时代,好的东西被轻易地遮蔽了。所谓学术的发展不过是一种合力作用,学者的任务是尽可能地将一个问题精细地表述清楚,深入语言深处恳谈,众多学者的研究逐渐形成大致的方向,如黄河般九曲回肠,流入大海。重要的是如何精研学术问题,而不是在宏观上议论如何才能“中国”“更中国”之类的话。只有经过长时间的积累,中国学术才能与西方学术平起平坐,到那时,我们的焦虑不再存在,也根本不再谈论什么学术以及怎样做学术才是“中国的”,而只是具体地谈学术问题。
当然,当前我们谈论中国的学术无疑是有意义的,怎样就是中国的学术可以推详,这一点不需要委之后世。我们既知道学术探究的效果是最后的评判标准,我们也知道必须加入当下的论争才能把这个问题剖析清楚,但这些论证是具体问题的论争,而不是宏大问题的论争。目前来看,重要的是必须去除学术话语的浮沫,跟随优秀学者的脚步,潜入到学术研究深处,不管有用无用,不管冷门热门,不管古典现代,只要是符合自己学术兴趣的问题,就深研之。西学可用就用西学,古典可用就用古典,须自度新曲就自度新曲,只要是用汉语说得好,说得透彻,就是中国的,就是把古典的化为现代的,把西方的化为中国的,这是水到渠成,不需时刻焦虑在心之事。戴上一顶大帽子的做法无疑毫无裨益,这只会让我们迷失于泛滥的爱国情绪之中,离真正的学术研究越来越远。只有走入语言中,走入概念术语的研讨才能找到途径。用汉语把西方学术表述得清晰到位,就是把西学演化为中国的途径,但这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容易,而要通过数十年,甚至上百年的精研才可能做到的。比如用汉语表述出来的概念与西方学术概念一定有差距,我们不可能一下子为西方学术概念找到合适的汉语表述,但我们可以通过解释和注解,为汉语术语注入新的内涵,使它成为合适的西学术语的对等概念。在这样的过程中,中国与西方的学术差异也会显现出来,保持这种差异也是学术融会的一种方式。当然也存在这样的情况,有些西学概念的内涵会在汉语转述中遗失掉,这也是正常的,并不代表西学的转化失败了,这就像古代汉语的语义也会不断发生变化,有些语义也会遗失一样。学者的任务是描绘变化的路线图,而不是判断这种变化是否正确。我们也用西学术语表述传统概念,在这个路向上,我们深入思考汉语术语的内涵,梳理其流变,用西方分析方式重理传统概念,这本身就是一种转化。再强调一句,重要的不是根据什么标准进行转化,而是怎样说得好,说得言之有理、言之有据,这就是转化。转化就是思入语言,用现代汉语概念完好地表达古代概念,表述西学概念,这些概念通过明白晓畅的汉语编织进我们的文化,编织进我们的汉语,用(现代)汉语思考古代,也用汉语来思考西学,这是一个大的目标,重要的依然是学者们在具体的研究中怎样将研究对象描述清楚。文化和语言的“编织”是一个逐步渐进的过程,没有任何舟楫可助我们一蹴而就。至于到底使用的是哪种学术,是不是中国的标准,是不是中国的独有术语概念,有没有“中国性”,这根本就不重要。
(原载《云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3期)
[1] 作者简介:王峰,文学博士,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