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6章 第一张牌
“此人智足以拒谏。”
张居正的脑海中猛地闪过这样一句话。
他看着眼前言辞凿凿的朱翊钧,嘴唇微微动了动,最终还是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如今地方矿盗日益猖獗,也该整治了。
只是这开矿.....隐患重重啊。
稍作思忖,张居正眼中闪过一丝精明,拱手说道:“如要开矿,当请户部、工部派遣官员前去探查,税收当由朝廷收取。”
他心里很清楚关键在哪里,既然皇帝开矿一事势在必行,那就必须牢牢把控住关键环节。
决不可让皇帝派人去开,也不可让皇帝去收税,不然好事也会变成坏事。
朱翊钧嘴角抽搐,心中暗自腹诽,张居正是不愿意吃一点亏,阻止不了便想着独吞好处。
“先生此言差矣,自古山川渔泽矿产盐铁便属天子,矿税自然要上交内帑。”
朱翊钧抬了抬下吧,更加不客气,盐铁什么的大明皇室从没插过手,除了滥发一些盐引之外。
矿税掺合一手不过分吧?
“那陛下更该知道厉王故事。”张居正从未发现皇帝居然如此贪财,拿着厉王的典故当法理依据。
“想那周厉王专利,将山林湖泽改由天子直接控制,不准国人进入谋生,最终引发了“国人暴动”,落得个流亡的下场。”
张居正皱眉肃然,直直盯着皇帝问道:“陛下莫不是也要如此?”
拿这样的事情当法理也是闻所未闻了。
穷疯了。
“既然如此,那朕便只要一成五,如何?”
朱翊钧被张居正盯得移开了视线,心知自己不让步是不行的,张居正为了敛财也是用尽手段了。
不然也不会想着推行一条鞭法。
“陛下,一百二十万的金花银,难道还不够内帑的支出吗?”
张居正真的难以理解朱翊钧的心态,那可是一百二十万的银子。
这是个什么概念?
每年太仓库收入也不过三四百万两,太仓库可是国家重要的储备库,几乎等同于国库。
当然,这并不代表大明收入就这么多,除此之外还有征收的粮食,布匹,以及各大部门的库银。
如光禄寺就有几十万白银的储备,兵部的备边银也有数量不菲的储备。
“朕的内帑又不是只供着朕一个人花,赈灾,赏赐,内帑可曾少过?”
朱翊钧辩解道。
张居正嗤之以鼻,这些支出内帑的确出过,但是那次不是外朝官员各种诉苦,拉着皇帝硬要的?
朱翊钧见张居正不肯让步,不想过多纠缠,于是打出一张新牌。
“我听闻先生在福建推行新政,一些县衙小吏暗中阻挠?”
“确有此事,不过些许跳梁者,不值一提。”
张居正见皇帝忽然提到了新政,心中打起了鼓,开始警惕起皇帝。
生怕皇帝借着什么幺蛾子阻止新政的开展。
“先生还是需要小心,自古以为,事很多时候坏就坏在这些小吏身上,彼者世代为吏,父袭子替,又和当地豪强多有姻亲,势力攀枝错节。”
“小吏位虽卑,可权却不见得小,此等若一心坏事,则新政难矣。”朱翊钧为张居正思考着,摇头感慨小吏不好惹。
“老臣已有办法,新政表现突出者,皆有嘉奖。”张居正严防死守,不给皇帝任何插手的机会。
朱翊钧脸上忽然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这牌可是他手中的王炸。
他不信张居正不会上钩。
“此法虽好,但真能惠及小吏的有几个?朕有一良策,先生可一同改革吏治,官吏官吏,我朝不仅要有官,还要有吏。”
朱翊钧先是胸有成竹,说道后面居然开始疑惑起来,“然我观官员之选拔有科举,而小吏之选拔却无,若有适用于小吏之科举,则我朝政治必然更加清明,新法之推行则更顺利。”
“陛下所想甚好,奈何钱从何来?”张居正一脸平静,对皇帝的提议毫无动容。
“这话真是奇也怪哉,我朝录用小吏便无钱,不录用小吏便有钱?现在这些小吏的俸禄从何而来?”朱翊钧不以为然,这根本不是事。
“此皆民脂民膏,乃当地县衙以及百姓所负担,为此各地需加征赋税。”张居正回奏,他知道皇帝想说什么,但是又不好打断。
他甚至忍住没有把话说得更难听点,有些小吏是捐钱上任的,要真考试录用,朝廷可能反而损失一笔收入。
“那不就行了?那便修改税制,再把小吏之俸禄算进去,如此征收,减少次数,官民两边,岂不美哉?”
朱翊钧猛地一挥手,语气颇为豪迈,“也可避免小吏私下盘剥。”
“陛下,问题不在于此,小吏位卑权重,多为本地人,与当地豪强士绅多有来往,即使朝廷录用又能如何?彼辈依旧是在县衙几十年如一日,毫无希望。”
“如今若朝廷录用,纳为体制,则派去官员更不好制,此辈糊弄县官、架空县衙则更加名正言顺,肆无忌惮,新政推行则更为艰难。”
张居正眉头拧得更紧,苦口婆心,他不知道现在越发的不知道皇帝在想什么。
小吏的问题从来不是什么朝廷录用不录用,科举不科举的问题,难道如今各地的小吏就没有用心的?一心为公的?
各地县官难道每次上任就不敲打,不去任命自己的人?
那些刚刚科举为官的进士一到地方谁不想做出一番成绩?谁没有试图提拔公忠体国的官吏?
可人终究是需要希望的,官吏不是没有上升空间,但那需要熬,需要做得好,需要资历,最终得到的也不过是一个九品。
付出和回报不成正比。
因此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得过且过,为自己家族操心才是第一要务。
“先生的意思我知道,此辈官卑职小,前途渺茫,因而失去进取之心,但如吏也有品级,也可升降呢?”
朱翊钧自然知道张居正说的这些,他一个学历史的能不知道吗?
如南明时候江阴城的那位典吏,他再熬几年或许就是九品官了,奈何这个九品却不是大明的九品,因此他不在乎,他选择抗争到底。
“升往何处?何处有缺?我朝举人补缺尚需等候,哪有缺给吏?”张居正生怕皇帝拿一些官缺让吏补上去。
到时候消息放出去,全天下士子都得疯。
不仅是士子,官员自己都得疯。
“我欲禁收阉宦。”朱翊钧声音轻缓却掷地有声,张居正闻言,神色一凛,却仍竭力维持镇定。
朱翊钧瞧着他的反应,嘴角一勾,慢悠悠抛出重磅炸弹:“再召回各地镇守太监,缺不就有了吗?”
此言一出,朱翊钧竟发现张居正的挺拔的身躯竟有一丝抖动。
朱翊钧将这细微变化尽收眼底,他心中暗笑:
“不亏是我的王炸,这大明的士大夫得有多讨厌宦官啊。”
“陛下此言可当真?”张居正声音发颤,难掩激动。
禁收阉宦对他有些触动,但不大,这毕竟皇帝可以禁收,也可以再继续招人,但是召回各地镇守太监这个条件对于他以及文官而言太具有诱惑力了。
镇守太监在地方好点只是收点钱、安分、不闹事。
若遇到那种一朝得势、无法无天的太监,那可真是地方官员的噩梦。
索取贿赂、剥削民众、造谣生事、写信捏造地方官员罪名。
这些宦官什么事情都敢干,他一个从世宗年间走过来的老人见不得这些。
武宗时期各地都有镇守太监,世宗即位后听闻这些太监的恶行便尽数召回。
“皇爷。”一直默不作声的孙德秀的声音却有了哭腔,他慌忙跪地双手不自觉地攥紧,“陛下是暂时禁收还是.....”
这位掌印太监倒是不关心什么镇守太监的事情,他非常在乎禁收宦官的事情。
大明不是每年都收宦官,但孙德秀敏感的觉察到皇帝此次禁收是另有想法,不然不可能专门拿出来给张居正说。
“大伴莫要慌张。”朱翊钧对孙德秀说话的语气难得温柔起来,但孙德秀不想要这种温柔,他只想知道答案。
“大伴啊,朕知道你的顾虑,但眼下宫内又不缺少年纪轻轻的宦官,不妨碍你收养子,为你养老。”
朱翊钧安抚着,见孙德秀一脸顾虑,他继续道:“当然,朕也知道,你并非顾虑自己,你现在也被人叫老祖宗了,是该为宫里大大小小的人操心一下。”
“朕可以作出承诺,宫内这些人,今后若是想留宫内,朕绝不亏待,若是想离开,则给赏钱。”
“今后就算老了,也会安排轻松的活给他们,保证他们安享晚年。”朱翊钧顿了顿,语调放得更缓,“况且,今后虽没有阉人再入宫,但尔等也可以认一认义女嘛,莫要担心。”
朱翊钧的盘算得很清楚,要改革宫内的宦官问题自然不能把所有的宦官一棒子打死。
因此他打算用温和的办法,那就是断绝掉宦官的人员补充,用时间把宦官慢慢耗死。
没办法,他现在离不开宦官,得给宦官们一条路,这样就不会有人因此心生怨恨、想要铤而走险了。
至少在前世,他是没听说过哪个公司禁收某个学校的人,公司里毕业于这个学校的人会因为学弟来不了公司而对老板新生怨恨的。
宦官也是一样,他还真不信孙德秀、陈矩会因为收不到阉人而对他心生怨恨,他也又没有动宦官们的政治权力。
至于其他没有权力的宦官,他相信这些人只会高兴,因为这些小宦官还年轻,在没有阉人继续入宫的情况下,宫内将不会再有内卷。
他们只需要好好活着,熬到头上老宦官们退休,便可以凭借着资历升职加薪。
果然,皇帝打算永远不收阉人入宫了。
“皇爷仁德。”孙德秀有些失魂落魄,虽然皇帝什么都考虑到了,但是这也意味着从此以后宦官就要消亡了。
后世将会有他这样的身体残破之人,自己很可能是最后一代阉宦。
想到这,孙德秀心里五味杂陈,脸上满是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