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象史学(2019上半年/总第13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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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关于样式

样式,是中国古代美术的重要概念,用以指称具有影响一时,一地,或为后代奉为经典的范本图样。按画史文献的记载,有样式之名的画家和雕塑家,如“二戴相制”“张家样”“曹家样”“吴家样”“周家样”,等等,都属于道释人物画的领域。又如 “郭家样”“米家样”“燕家景”“铺殿花”,等等,则是宋以后流行的山水画、花鸟画样式。上述以家立样的时间,道释人物在前,山水、花鸟在后。如果详加考察,唐人所称的名家样式,皆因佛像而立,也就是说,因为佛教制像活动的兴起,造像步入了图形仪范的艺术进程。

佛像传自印度,有佛教仪轨作为图像的依据,但异域色彩浓厚,进入中国,落地之后要经中国的画家、雕塑家的改造创绘,将时代和民族的审美加以结合,方能与信众亲近,为百工所范。图像的这个“转译”过程,情形与翻译佛经的“格义”一致,发生的变化属于图像传播的源与流的问题。佛经翻译有语义文体之别,同样,图像转译也有图形样式之分。例如东晋戴逵父子“改梵为夏”,造无量寿佛及二胁侍菩萨像,“潜坐帷中,密听众论……积思三年,刻像乃成”。因认真听取参详了时人对佛像的意见,加以改造,获得“二戴相制”的称誉。[6]戴氏父子的造像,代表了佛像第一轮中国化进程中领新立标的经典样式。继之而起,各朝各代建寺开窟,佛教造像皆打下了时代的烙印,而造像制样的匠师,或有口诀,或有图本,故在佛像的绘塑过程中,图样是造像的必需品。敦煌藏经洞封藏的不少的白画图样,一些便是工匠绘制壁画的画稿粉本。经验丰富的画师像匠,绘图塑像,目识心记,信手而成,则都有图样成竹在胸。唐朝“画圣”吴道子作画制样的种种事迹佳话,即是显例,传世的画稿《道子墨宝》,可能并不是吴画的亲笔,但托名于吴道子,就在于其样式的经典意义。古人论画,特于样式上抒发见解,正是因为样式是图画造像的津梁,是在作绘塑理法常识的建构。

样式之于造像另有与仪轨的这层关系需要说明。佛像因承载表法的功能,坐姿立形,手印持物,衣冠法服皆有轨范仪则的讲究。佛教造像看重仪轨,所以佛教经典中有一部分内容专说造像的法则。譬如,佛有三十二相八十种好,佛和菩萨又有多种说法的手印,藏传佛教中还有《佛说造像量度经》供造像者遵循。对于佛教艺术而言,仪轨是规范化的常识,准确地说,属于图像常识的范畴,与基督教的圣像(icon)功用相同,还不能等同于样式。

样式更多属于艺术表现的范畴,除了佛像仪轨的部分,更多的是艺术创造的部分。例如佛像的清秀与丰满,线条的疏与密,色调的清雅与浓丽,等等,都在造像仪轨的规定之外,因时代、民族、个人的审美表现而有所不同。佛教美术史上“秀骨清像”的陆家样,“面短而艳”的张家样,“曹衣出水”的曹家样,“吴带当风”的吴家样,“水月之体”的周家样,虽图像仪轨相同,艺术面貌却迥异。这些名家样式,既是时代的审美的表征,又是个人艺术表现的特色。再如唐朝宏图巨制的经变画,除说法的佛和菩萨眷属外,画面的其他部分多是画家依据佛经内容,参照社会生活创绘而成,原本就没有仪轨可以遵循,却是寺院石窟大型经变画的经典样式。这些经变画构图宏丽,情节生动,特色鲜明,是中国古代画家的创造,艺术原创的成分要远大于佛经仪轨的规范。这些逸出图像仪轨的部分,不拘泥,无滞碍,有亲和力,贴近民族审美,正是佛教艺术的魅力所在。艺术样式经过社会生活的创造性提炼,反映的是特定的民族审美,所以样式又是民族审美的象征。归纳起来,时代、民族、画家是构成艺术样式的三要素。那些曾被匠师百工反复传移摹写的佛像样式,因为这三大要素注入其中,内涵丰富的程度要大大超出图像仪轨,且同时还兼有西方艺术史所常用的“风格”意味,属于艺术本体的观照范围。因此,样式在中国美术史常识体系中的应有位置和分量就不容轻看了。

中国的佛教造像,绘塑铸刻,种类较多,技艺方法虽各有不同,但造像却表现出极大的相似性,具有样式化的特征。同一时代的佛像,画像与塑像面貌特征几乎相同,甚至可以跨越国土疆界。典型如南北朝流行的“褒衣博带”式佛像,由南朝陆探微创立,而流风北上,成为北魏寺院石窟佛像的时代特色。类似的例子还有南梁与北齐佛像的“简易标美”,唐朝流行的“丰肥体”等。造成样式“同质化”的原因之一,虽可以视为时代审美的统领,但同时还系于独特的表现方式。简言之,即绘画性表现。中国的道释人物样式,绘画与雕塑同样注重线条的圆转、方折、疏密、顿挫等线性语素;表现人物以形写神,骨法用笔;图形状物远取其势,近取其质;空间形态取正面观,如人面对,正视若平。这些都是绘画的语言特色,所以传自古代的著述,以画论、画史居多。古人论画,绘塑的要诀都连带在一起。撰述的画史,所载人物,画家和雕塑家同在。著录的作品,画迹与雕塑同见一门。而所有这些,都可用“画学”一词以蔽之,故而晋唐时期佛像样式的创立者皆为称名一时的画家,这是值得注意的现象。

由画师名手创绘的样式,为百工绘壁造像的范本图样,唐代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和北宋郭若虚《图画见闻志》都曾提及绘塑佛像时诸家样式的作用。《图画见闻志》“论曹吴体法”称:“曹吴二体,学者所宗……雕塑佛像,亦本曹吴。”郭氏所言,理在常识。北齐曹仲达、唐朝吴道子都因画名世,但雕塑佛像,仍需遵循曹、吴二家的图本样式。以画样为准的来雕造佛像,有现存于佛寺石窟中的大量佛像为证。唐代雕塑家宋法智随王玄策出使印度,在摩揭陀国摹绘菩提瑞像图样,带回长安后,依样在长安大兴善寺嘉寿殿和洛阳大敬爱寺塑菩提瑞像,并为道俗竞相模仿。流失于日本,原属长安光宅寺七宝台的白石造像,其中就有菩提瑞像。洛阳龙门石窟,四川广元、巴中、蒲江等地石窟中也有菩提瑞像的遗存,这就是样式的作用。古代的雕塑家按绘画的理念和方法立形塑像,有如在泥胎上作画,这是与印度和西方雕塑在方法上的不同,造像的绘画性也因而成了约定俗成的常识。画与塑在造型观上的同一性因为样式而得以体现,二者并无截然的分野,可以放在一起加以比较观察。所以古人在讨论佛教样式时,往往画塑互见,也正是基于这一常识。

历史留给今人的并不都是完整的记忆,更多为断简残编,图像与样式在古代匠师眼里本为常识,甚至不必用文字去存录。正是因为这样,过去再熟悉不过的常识,而今已“半入江风半入云”,成了需要特别加以留意的遗产。也因为缺失,所以常识需要重建,经典需要重温,文脉需要通连。美术史的任务之一,就是要找出美术发展演进的规律,重现本体价值和意义的逻辑链,而常识是规律和逻辑链的基石。若常识的缺失未得到弥合,诠释的逻辑链便难以展开,如果勉强去硬做,我们将承担过度诠释的后果,逻辑之网布得越大,也许背离常识就越远。这样的研究看起来有学术之形貌,而实无学术之真义,这正是需要力避的。对于美术史研究而言,建构常识系统是最根本的方法。本文讨论图像与样式的概念,初衷也就在做回到常识的努力。


[1]法国艺术史家丹纳《艺术哲学》借用自然气候类比艺术时说:“自然界有它的气候,气候的变化决定这种那种植物的出现,精神方面也有它的气候,它的变化决定这种那种艺术的出现。”

[2]此处借用古代的相术用语。“表候”,系指人的骨相特征。汉代王充《论衡·骨相篇》云:“人命秉于天,则有表候于体,察表候以知命,犹察斗斛以知容矣。表候者,骨法之谓也。”

[3]荣新江:《丝绸之路与东西文化交流》,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第232页。

[4]〔日〕宫治昭:《涅槃和弥勒的图像学》,李萍、张清涛译,文物出版社,2009,第321~345页。

[5]罗世平:《天堂法像——洛阳天堂大佛与唐代弥勒大佛样新识》,《世界宗教研究》2016年第2期。

[6]戴逵父子造像事,见(唐)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卷五“戴逵、逵子勃、勃弟颙”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