锈蚀月光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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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破碎倒影

玻璃门被推开时,风铃发出急促的脆响。

苏晚正在擦拭意式咖啡机的金属表面,抬头瞥见挂钟显示22:47。暴雨倾盆的深秋夜晚,这个时间点不该有客人光顾。她将抹布叠成整齐的方块,转身时差点撞上已经走到吧台前的男人。

“打烊了。“她垂着眼睫说,手指无意识摩挲着左手腕内侧的疤痕。那里残留着三年前被滚烫咖啡浇过的灼痛,此刻正在潮湿的空气中隐隐发痒。

“只要一杯热美式。“

低沉的声线裹挟着雨水的凉意,苏晚这才注意到男人浑身都在滴水。黑色羊绒大衣吸饱了水汽,发梢不断有水滴落在胡桃木吧台上,在暖黄射灯下折射出细碎的光。

“咖啡机已经...“话未说完,男人忽然伸手撑住台面。骨节分明的手指泛着病态的青白,修剪整齐的指甲深深掐进木质纹理。苏晚闻到浓重的血腥味混着雨水腥气,这才发现他右手掌心有道狰狞的伤口。

消毒水刺鼻的味道在狭小的操作间弥漫。男人坐在高脚凳上,湿透的外套搭在椅背,露出被雨水浸透的白衬衫。苏晚将医药箱放在流理台上,金属锁扣弹开的声响让男人猛地抬头。

“我自己来。“

“右手受伤怎么包扎?“苏晚抽出一卷纱布,医用剪刀的寒光掠过男人紧绷的下颌线。他有一张过分苍白的脸,眉骨投下的阴影里嵌着双幽深的眼睛,像是暴雨夜的海。

棉球蘸着双氧水触碰到伤口的瞬间,男人喉结剧烈滚动。苏晚瞥见他颈侧浮起的青筋,忽然想起上周在巷口捡到的黑猫。那只瘸腿的小家伙被抱起来时也是这样浑身颤抖,却固执地不肯发出呜咽。

“为什么弄成这样?“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吧台暖光笼罩着两人之间的方寸之地,男人袖口露出的腕表泛着冷冽的铂金光泽,与这间开在老城区的平价咖啡馆格格不入。

回答她的是窗外骤然加急的雨声。男人左手无意识地转动着空咖啡杯,杯底残留的深褐色液体在白色骨瓷上画出凌乱轨迹。苏晚注意到他左手无名指戴着枚素圈银戒,戒面布满细密划痕。

“周砚白。“他突然开口,声音像是砂纸磨过粗粝的礁石,“我的名字。“

苏晚将剪断的纱布打了个结。男人掌心横亘的伤口像道猩红的闪电,让她想起十五岁那年被养父按在滚烫炉灶上的下午。后厨飘来咖啡豆烘焙过度的焦苦味,混着男人身上清冷的雪松气息,在潮湿的雨夜里发酵成某种危险的蛊惑。

“苏晚。“她将消炎药推到他面前,“一日三次,伤口不要沾水。“

周砚白没有接药盒,而是从大衣内袋摸出个银色金属盒。苏晚看着他倒出两片白色药片就着冷咖啡吞下,铝箔包装上的德文标识在灯光下泛着冷光。她曾在医院取药窗口见过类似的药瓶,精神科诊室特有的淡紫色处方笺。

“续杯。“周砚白将空杯推过来时,苏晚才发现他右手小指戴着枚尾戒。不同于无名指上磨损的银戒,这枚黑曜石戒面在灯光下流转着诡谲的暗芒,像是深潭里浮动的月光。

咖啡机重新发出嗡鸣时,周砚白突然说:“你煮咖啡的样子...“他顿了顿,喉结在苍白的皮肤下滑动,“很像要把所有苦楚都熬进这杯褐色液体里。“

苏晚的手抖了一下。滚烫的咖啡液溅在手背,旧伤疤泛起熟悉的灼痛。她转身去拿冰块,听见身后传来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再回头时,吧台上放着三张折成方块的百元钞票,玻璃门在风雨中轻轻晃动。

风铃声中混着极轻的金属碰撞声。苏晚低头看着留在吧台上的黑曜石尾戒,戒圈内侧刻着细小的“Z“字母,边缘还沾着未干的血迹。

消毒柜蓝光在凌晨两点熄灭时,苏晚正用绒布擦拭那枚黑曜石尾戒。戒圈内侧的刻痕在放大镜下显出端倪——除了花体字母“Z“,还有一串极小的数字:0427Ⅲ。像是某种密码,又像是深海鱼类在岩壁上留下的咬痕。

玻璃门突然传来三声叩响。

周砚白倚在霓虹灯牌下抽烟,火星在他苍白的指间明明灭灭。这次他没穿那件浸透雨水的大衣,黑色高领毛衣衬得下颌线条愈发锋利,左手缠着的新纱布在暗夜里白得刺眼。

“我的东西。“他隔着玻璃指了指苏晚手中的尾戒,呼出的白雾在玻璃上晕开一朵昙花。

苏晚反手将戒指收进围裙口袋:“捡到失物需要登记。“她故意把登记簿拍在吧台上,牛皮纸封面溅起细小的尘埃。周砚白身上有股若有若无的松针气息,混着烟草的焦苦,让她想起孤儿院后山那片总是积着薄雪的松林。

男人低笑时胸腔的震动惊醒了趴在收银机上的虎斑猫。那只被苏晚唤作拿铁的流浪猫炸着毛跳开,碰倒了插着枯枝的玻璃瓶。周砚白伸手接住下坠的花瓶,绷带边缘渗出的血迹在瓶身拖出一道红痕。

“小心。“他说。

苏晚的呼吸滞了滞。十五岁那个雪夜,妹妹苏暖打翻煤油灯烧毁收养人家的窗帘时,那个总是醉醺醺的男人也说过同样的话。只不过后面跟着的是烙铁落在皮肉上的滋滋声,而非此刻周砚白指尖轻叩台面的闷响。

“蓝山还是曼特宁?“她转身打开咖啡豆罐,金属勺碰到玻璃瓶发出清越的颤音。周砚白不知何时绕进了吧台,受伤的左手撑在她身侧的置物架上,这个姿势像要把她圈进阴影里。

“你这里最苦的豆子。“

温热的呼吸掠过耳际,苏晚猛地后退撞翻糖罐。方糖滚落一地,在瓷砖地面敲出凌乱的节拍。周砚白弯腰去捡,后颈露出半截暗红色疤痕,像是被什么利器划过留下的印记。

“别动!“苏晚抓住他伸向碎玻璃的手腕。皮肤相触的瞬间,两人同时颤了一下。她清楚地感觉到男人脉搏在掌心跳动,频率快得像是要挣脱血管的束缚。

消毒柜重新开始运作的嗡鸣打破了僵局。周砚白直起身时,有什么东西从他毛衣领口滑出来——是个拇指大小的银色药瓶,标签被磨得发白,但苏晚还是认出那是强效安眠药。

“睡不着?“她将磨好的咖啡粉压进手柄,故意让金属碰撞声盖过自己的心跳。周砚白摩挲着药瓶的指尖顿了顿,忽然将药瓶推到她面前。

“要不要试试?“他嘴角噙着笑,眼里却结着冰,“吃两粒就能看见死去的金鱼在天花板游泳。“

萃取中的浓缩咖啡突然爆出气泡破裂的声响。苏晚看着深褐色的油脂在玻璃杯里缓慢流淌,想起上个月在急诊室看到的那个吞药自杀的女孩。洗胃机轰鸣声中,女孩腕间的红绳铃铛一直在响,像午夜招魂的巫蛊。

“我的失眠比较挑食。“她把咖啡推过去时,袖口滑落露出腕间疤痕,“只吃特定牌子的疼痛。“

周砚白的目光在那道伤疤上停留了三秒。窗外驶过的救护车将红光投在他的侧脸,刹那间苏晚看见他瞳孔缩成危险的针尖状,仿佛被什么突如其来的记忆刺伤。

咖啡杯底与大理石台面碰撞出清脆的响。周砚白从钱夹抽钞票时带出一张泛黄的建筑图纸,苏晚瞥见右下角印着“临江美术馆“字样,日期显示是五年前。新闻画面突然闪回脑海——那座未竣工就坍塌的场馆,钢筋穿刺云层的照片曾霸占所有报纸头条。

“设计师后来...“她说到一半突然噤声。周砚白正在折叠钞票的手指关节发出可怕的脆响,仿佛全身骨骼都在重组。虎斑猫发出凄厉的嚎叫,撞翻了墙角的扫地机器人。

当啷一声,药瓶滚进操作台缝隙。周砚白几乎是扑过去摸索,这个总是游刃有余的男人突然变得狼狈不堪。苏晚看着他被碎玻璃划破的指尖在地面拖出血线,恍惚看见十二岁的自己跪在雪地里寻找妹妹丢失的哮喘吸入器。

“给你。“她把备用喷雾剂放进妹妹书包时,掌心结着冰碴。

周砚白攥住药瓶的样子像溺水者抓住浮木。吞咽药片时他脖颈仰成濒死的天鹅,喉结滚动的声音在寂静的咖啡馆里格外清晰。苏晚鬼使神差地按住他还要倒药的手,发现这个男人连手腕都在颤抖。

“过量会死。“她声音发紧。

“死亡是永久的安眠。“周砚白笑着抽回手,嘴角沾着药粉的残渣。他起身时带翻了高脚凳,金属支架在地面刮擦出令人牙酸的声响。苏晚看着他踉跄的背影撞开玻璃门,寒风卷着落叶扑进来,吹散了桌面上那张建筑图纸。

图纸背面用红笔画满扭曲的人体,每个身影心口都插着钢筋。苏晚在右下角发现一行小字:他们都死在我设计的骨骼里。

后厨传来咖啡豆爆裂的轻响,凌晨三点的月光爬上血迹斑斑的图纸。苏晚摸出那枚尾戒对着灯光转动,突然发现黑曜石戒面在特定角度会折射出暗红色光斑,像是凝固的血珠。

咖啡渣在滤纸上堆成微型坟冢时,苏晚正盯着电脑屏幕里的新闻截图。五年前的报道照片像素模糊,但依然能看清临江美术馆扭曲的钢筋骨架,像具被解剖的恐龙尸体横陈在暴雨中。报道里遇难工人打了马赛克的脸,此刻正与她手中建筑图纸背面的血红人形重叠。

“姐,护士说下周要交化疗押金......“

苏暖的信息弹窗惊得苏晚碰翻手冲壶。滚水浇在图纸背面,那些扭曲的人影突然在潮湿的纸面上蠕动起来。她慌忙用袖口擦拭,却蹭花了右下角的签名——原本设计师签名栏的位置被利器刮得支离破碎,只剩半个“周“字在褶皱里若隐若现。

冷藏柜突然发出异响,在凌晨四点的咖啡馆里格外刺耳。苏晚转身时撞到悬挂的铜制虹吸壶,晃动的阴影里,周砚白正站在落地窗前凝视自己的倒影。他黑色衬衫第三颗纽扣敞开着,露出锁骨下方新鲜的抓痕,像是用指甲生生抠出来的。

“你的戒指。“苏晚将黑曜石尾戒按在玻璃台面上。戒面折射的月光恰好投在周砚白颈间那道疤上,暗红的光斑随他呼吸起伏,宛如寄生在血管外的第二颗心脏。

周砚白却伸手按住她正在查询医院账单的手机屏幕:“你在流血。“

苏晚这才发现虎口被碎玻璃划破了。血珠顺着掌纹渗进手机壳缝隙,在苍白的账单数字上开出诡异的花。周砚白突然扯开衬衫下摆,撕布声惊醒了在猫窝打盹的虎斑猫。

“你......“苏晚的抗议被突如其来的消毒刺痛堵在喉咙。男人用牙咬着布条给她包扎的动作过于娴熟,让她想起孤儿院里给流浪狗处理伤口的少年。那个总把止痛药让给她的男孩,最后被收养人带走时也是深秋,枯叶在他轮椅下碾碎成褐色的雪。

“死亡很便宜。“周砚白系紧布条时指尖擦过她腕间旧疤,“活着才需要勇气。“

这句话像把生锈的钥匙,突然打开了记忆的潘多拉魔盒。苏晚看见十五岁的自己攥着水果刀站在养父卧室门前,妹妹的哮喘发作声穿透薄木板门。月光把刀锋染成蓝色,而门外传来煤油灯倾倒的声响。

冷藏柜再次发出嗡鸣,这次混着奇怪的闷响。周砚白突然暴起踹向柜门,四散飞溅的玻璃碴中,苏晚看见他后背衬衫裂开一道口子——苍白的皮肤上布满交错的旧伤,最新那道还渗着血珠,像是用美工刀刚划出来的等高线。

“别看!“周砚白转身时撞翻了咖啡豆储藏罐。埃塞俄比亚耶加雪菲的豆子滚落满地,发酵果香混着血腥味在空气中爆裂。苏晚看着他跪在地上疯狂捡拾豆子,指甲缝里很快嵌满深褐色的咖啡粉。

“它们要出来了......“周砚白将豆子塞进衬衫口袋的动作像个精神病人,“每颗豆子里都藏着哭喊的灵魂,你听......“

苏晚的确听到了哭声。不是幻觉,是来自隔壁24小时便利店的电视新闻。女主播机械的声音穿透砖墙:“近日有市民举报美术馆旧址出现可疑人员,五年前造成23人死亡的坍塌事故......“

周砚白突然发出野兽般的低吼。他抓起吧台上的金属拉花杯砸向声源方向,杯子在墙面炸开的瞬间,苏晚看见他瞳孔扩散成无边的黑洞。虎斑猫凄厉的叫声中,男人开始用头撞击冷藏柜,每一声闷响都让瓷砖地面微微震颤。

“停下!“苏晚从背后抱住他时,仿佛抱住了一座正在雪崩的山。周砚白的冷汗浸透她的围裙,后颈那道疤贴着她脸颊跳动,像条试图钻入她皮肤的蜈蚣。男人脊椎骨节在她掌心凸起如算盘珠,每一颗都刻满悔恨的数目。

渐渐平息的颤抖中,苏晚闻到血腥味里混着雪松与苦艾的气息。周砚白的手覆上她环在自己腰间的手,指尖比停尸房的金属抽屉还冷。他引着她的手掀开衬衫下摆,触到腰间冰冷坚硬的物体。

一把建筑用的钨钢美工刀。

“往这儿划。“周砚白的声音带着餍足的颤栗,“第七根肋骨下面,剖开就能取出腐烂的良心。“

苏晚的指尖在刀柄上打滑。三年前妹妹被查出白血病那晚,她也曾这样握着水果刀在住院部天台徘徊。不同的是当时刀尖对准的是自己手腕,而此刻周砚白正握着她的手将刀刃转向心脏。

“你疯了!“她挣扎着要抽手,却被男人更大的力道禁锢。刀尖刺破衬衫的瞬间,前厅突然传来玻璃爆裂的巨响。周砚白条件反射地护住她后脑,这个本能的保护动作让两人同时愣住。

便利店的电视还在持续报道:“事故唯一幸存者周某某至今拒绝采访......“

苏晚感觉掌下的胸膛传来剧烈震动。周砚白在笑,笑得眼角渗出血丝般的泪:“他们居然说我是幸存者。“他握着她拿刀的手按在自己心口,“二十三双眼睛每天夜里从这里长出来,睫毛扫得我睡不着觉。“

晨光刺破云层时,苏晚在储藏室发现了蜷缩的周砚白。男人抱着从废墟里捡回来的钢筋模型睡得像个婴儿,脚边散落着十几粒被咬开的安眠药胶囊。白色药粉在地面画出的轨迹,恰好与建筑图纸上的裂缝走向完全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