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斯密时代的苏格兰
斯密身处什么样的社会?所有的时代都可以说是变革的时代,尽管这是句陈词滥调,但它的确符合18世纪苏格兰的情况。
斯密出生前发生了一系列十分重大的政治事件,这些事件影响深远,他一直生活在这些事件的影响之下。事件起因于17世纪晚期。那时,苏格兰有自己的议会,但一直运转不佳,在“达里恩计划”(议会试图将苏格兰发展为殖民强国)毁灭性破产以及与英格兰贸易争端等背景下,英格兰与苏格兰于1707年成立联合议会。此次联合是在英国人诱骗下苏格兰一些领袖人物的背叛之举,还是出于“摆脱”眼前窘迫困境之需,至今仍然是一个有争议的学术(和政治)问题。
《联合条约》赋予苏格兰人小部分直接政治权力(仅有上议院16个席位和下议院约8%的补充席位)。但该条约允许苏格兰保留自己的法律体系、宗教管理方式(苏格兰教会)和教义。这些例外规定非常重要,因为这意味着对大多数人而言,最直接的事务仍然掌握在苏格兰人手里。没有了议会,律师成了关键人物。律师们代表他们的主顾,特别是像阿盖尔公爵这样的人物,实际上控制了苏格兰的运转。
安妮女王于1714年去世,英格兰和苏格兰的王位传给了汉诺威的乔治。这次王位继承是《联合条约》里预订的,因为该条约第二款规定,如果安妮正常死亡,那么君主之位应传给汉诺威的索菲亚及她的“新教徒”继承人。该条款重申了1689年协定的内容。这份文件由威廉和玛丽增订而成,此后又被斯图亚特国王詹姆士二世/七世废黜/放弃,该文件规定天主教徒不可接任王位。乔治符合条件,因为他与第一任斯图亚特国王(詹姆士一世和六世)的孙女结了婚,他是关系最密切的新教徒。汉诺威继承王位对苏格兰有极其重要的政治影响。
一些受过良好教育、具有专业技能的苏格兰人写了许多著作,涉及的领域十分广泛,形成了“苏格兰启蒙运动”(正如现在所知),他们都是汉诺威人。这不仅仅意味着支持现行体制,因为这种支持彰显出他们对詹姆士党的反对。詹姆士党人是斯图亚特王朝的支持者,18世纪上半叶经常爆发反对新王朝的活动。反抗活动频繁爆发,表明汉诺威的继承权并非高枕无忧。
1715年和1745年发生了两次最严重的叛乱。1715年的叛乱利用了公众积累的对成立联合王国后无所获益的不满,获得了广泛支持。1745年的叛乱最初对英国造成了较大的威胁,小王位觊觎者“英俊王子”查理的军队向南最远打到英格兰的德比,距离伦敦120英里。詹姆士党人一开始的军事胜利没有得到苏格兰人民的普遍支持,很快形势就反转了。在克劳顿战役(1746)击溃叛军之后,当局有意采取措施破坏苏格兰高地的政治独立。
斯密身处英格兰,远离这片纷乱,在克劳顿战役后才回到柯科迪。毫无疑问,他是忠于汉诺威政权的。在《国富论》中,他主要以苏格兰高地为例,说明不发达经济体和老套法律体系的情况。他明确地提到洛希尔的卡梅伦,说他没有法律授权却可以“对他的人民进行刑事管辖”(《国富论》第416页)。这不是说他这个人恶毒或喜怒无常,而是说由于经济和基础设施未得到改良,因而没有统一和有效的法律体系。
联合背后的动因之一是,苏格兰需要获准自由进入英格兰市场。意识到他们的经济比英格兰落后,苏格兰的主要机构及其成员开始寻求现代化,或者说推进“改良”。最终,到18世纪中叶的时候,联合带来了经济效益,苏格兰迅速发生变化。这些变化中最引人注目的是格拉斯哥的发展。在斯密的学生时代,格拉斯哥的人口约1.7万,到斯密去世时增长到8万人。除农业外,纺织品尤其是亚麻布生产是苏格兰的主要工业。烟草贸易大幅增长,对格拉斯哥的发展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这使之取代布里斯托尔成为主要港口。斯密认识一批格拉斯哥的“烟草大王”。他是格拉斯哥文学协会的会员,该协会主席安德鲁·科克伦就是一位“烟草大王”。至今,格拉斯哥的街道名称中还能找到他们的遗迹,比如格拉斯福德、英格拉姆,还有科克伦。
直到那个世纪的后二十五年,煤炭采掘和炼铁等“重”工业才开始飞速发展。《国富论》中所提出的经济原理不是对应这些产业的。斯密围绕制钉等小型手工作坊阐释其原理。城镇化和纺织品生产的确需要实体基础设施和金融基础设施的支撑。交通依靠马(斯密就是骑马去牛津的)和船。尽管在爱丁堡和伦敦之间有服务相当高效的长途马车,但横贯全国的旅程仍是十分艰辛的。从柯科迪到爱丁堡最便捷的途径是乘船穿越福斯湾,而不是经由陆路和摆渡。
大规模运输必须通过船运,从格拉斯哥到爱丁堡(相距约45英里)意味着要经历一段漫长而危险的海上航程。为此实施了一项“改进”计划,修建一条连接东部福斯河各河口和西部克莱德湾的运河航道。该计划开始于1768年,至1790年完成。这是一项了不起的工程成就。迄今仍在使用的格拉斯哥附近开尔文河上的高架桥,被誉为“世界上该类工程中最了不起的杰作之一”。当然,这些工程建设需要大量资金。许多银行伴随着这项投资需求而生。1772年艾尔银行倒闭,使福斯—克莱德运河的股东面临信心丧失的问题。斯密对这些事件有清晰的认识,在《国富论》中可以看到他对投机商(“项目计划人”)、银行业和金融监管的看法。
官方认可的苏格兰教会政权形式是长老会,属于严格的加尔文教派,英联邦原封不动地保留了这个形式。强制信奉正教的历史由来已久。例如,1696年有一名19岁的学生托马斯·艾肯黑德被判亵渎上帝。然而,改变已无处不在(至少在精英阶层是如此)。苏格兰不设独立议会强化了苏格兰长老会的作用,长老会的大会近似于国家级的辩论论坛。这一作用使其成为政治焦点,并最终促使苏格兰教会和苏格兰启蒙运动达成了某种互谅。威廉·罗伯逊本人就是生动的体现。他任爱丁堡大学校长逾三十年,也是教会派系现代化改革的领袖人物,被称为“温和派”。通过斗智斗勇,这群志趣相投的“现代化者”致力于“改良”,设法成了大会里的多数“派”。这令温和派能够控制教会选任的牧师们赞同改良和“启蒙”。斯密与改良派的领袖们交好,这个圈子里有各色人物,其中包括被认为是“异教徒”的大卫·休谟。
除了休谟这个特例以及凯姆斯等上议院法官,其他苏格兰启蒙运动的思想家都像斯密一样是大学教授。以苏格兰的国土和人口规模而论,这里出现了五所大学—圣安德鲁斯学院、阿伯丁的国王学院和马修学院、爱丁堡大学以及格拉斯哥大学—确实令人震撼。这些大学的传统使命是培养牧师,这个使命延续了一整个世纪,但到彼时,情况发生了变化。
教学体系被重新设计,授课不再用拉丁文(哈奇森是先驱者)。法律教授职位得以设立,爱丁堡大学(1740)和格拉斯哥大学(1760)正式成立了医学院(尽管形式上是一门课程,但医学教育那时已岌岌可危)。这种“强调职业教育的主张”,是适应社会需求变化的表现。法律、医学学科发展的同时,化学和植物学等对促进农业发展(如化肥)和“工业”发展(如亚麻染料)有明显作用的学科也在扩张。但这些大学对智识教育也持开放态度。课程体系变了,尤其引人注目的是接受并宣扬艾萨克·牛顿学说的速度。
苏格兰是个小社会,其主要的法律、教会和学术机构组成了一张网。这些机构的理事会里全是知识精英。有了主要机构里这种精英的参与,苏格兰启蒙运动成为“建构”现代社会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这种参与进一步表现为俱乐部和辩论会的规模激增,它们为大学、法律界、教会、“进步”贵族和商人(特别是在格拉斯哥)搭建了思想汇集平台。例如,“精英”协会(更正式、含义更清晰的名称是“爱丁堡艺术、科学、制造业和农业促进协会”)的成员包括斯密、休谟、凯姆斯和罗伯逊。尽管有天性腼腆的名声在外,但斯密是几个协会里的活跃分子,其中有兼收“市民和大学师生”的格拉斯哥文学俱乐部,还有兼具欢乐与智慧的爱丁堡牡蛎俱乐部。他是爱丁堡皇家学会(1783)的创始会员之一。
一些俱乐部会关注“礼貌”。这反映了新兴的城市文化,因此“文雅”(以及相关的“文明”)成为性格和行为被正面评价的特征。这些是《道德情操论》的主要论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