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章 母子横尸案
你见过最悲惨的人什么样?
我遇到过最惨的人,是个女人,带着年幼儿子生活地狱般的异国他乡。
没有国籍,没有身份,没有依靠,没有希望,像行尸走肉一样活着。
而且,就在一切要出现转机的时候,她真的变成了一具“尸体”。
1
我刚午睡起来,在飞机群里看到消息:
“打扰了,是陈哥吗?”
“我这边有两具尸体要处理,都是中国人,是不是应该联系你啊?”
看到消息后,我的第一反应是有点戒备。
我是个“职业收尸人”。
在柬埔寨首都金边市,凭借收集华人尸体,收钱运送骨灰回国为生。
在金边、西港这些地方,诈骗、贩毒、赌博、卖淫产业猖獗,大批国人逃来或被骗来这里,并且死在了这里。
我在这里认识很多人,每当尸体出现的第一时间,这些人就会通过电话、短信或者飞机群给我提供信息。
他们被我称作“搭线人”。
听上去挺像说媒拉纤的红娘,实际上也没错,把我跟尸体配对。
但这个下午,在群里找我的不是搭线人。
这人是刚被拉进群里来的。生瓜蛋子,报信的行话和规矩一概不知。
所以我半信半疑。
有些人会为了200美刀的“感谢金”而随便提供一些道听途说的消息,让我们自己去碰运气,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
我和徒弟黑脸兴冲冲开着小面包到现场,结果发现天下太平,日头底下站着的全是活人,个个健康,完全没有要死的迹象。
徒增油钱和时间成本。
为了求证这两具尸体的真实性,我加了那人好友。那人头像是一颗明晃晃的大太阳,看上去十分光伟正。
我问他,“有照片吗?”
“照片?”
“没有照片怎么确定你说的是真的?”
“你等等,我现给你拍。”
这人自称姓刘,是中柬义工队的。这是一支活跃在金边的非营利性慈善队伍,专门帮助在柬埔寨落难的中国人。
没过几秒,老刘果真发来了详细地址和尸体的照片。
地址是金边市最南部一个叫“西戈”的村落。
那地儿离市区很远,附近开着有几家化工厂和服装厂,一条满是垃圾的河,臭气熏天。
之前我和黑脸去那收过一次尸体,过后几天鼻腔里满是臭鸡蛋的味道。
而照片上的两具尸体,一个是趴在地上的女人,满地血迹。
另一个是个看起来不过七八岁的男孩,梗着脖子横躺在床上,没有血。
这是一对母子,被人杀死在了自家房间里。
2
等我和黑脸开着小面包车赶到西戈村的时候,天已经黑下来了。
村子没有几盏灯亮着,老刘正蹲在门前抽烟等我们,远远望去只有他嘴边的一点火。
第一眼看上去,他就和我认识的绝大多数搭线人都不一样。
他看起来有点太“正经”了。
他大约三十五岁,有点胖,略微秃顶,戴着一个黑眼镜。他穿着牛皮鞋和一件蓝色衬衣,背后都被汗湿透了。
看到我们来了,他的表情有些局促。
“你们好。辛苦了,尸体就在里面。”
我们穿戴上防水服、手套、帽子和口罩,全副武装,准备开工。
进门之前,徒弟黑脸闭上眼睛念叨起来:
“愿上帝宽恕你,如同你宽恕他人,人来之于尘土,而归之于尘土,愿你的灵魂在安息吧,阿门。”
老刘把烟掐了,跟着他一起念:
“主,求你不要在你的震怒中责罚我,求你不要在你的气愤中惩戒我。”
和黑脸这种只求短暂心理慰藉的半吊子不同,老刘是正经念过书的,他老婆还是基督徒。
老刘打开灯,屋子很小很拥挤,可能不到二十平,装潢简陋,墙皮剥落。
房间里也乱糟糟的。
地上有个打开的行李箱,里面的衣服散乱地放着。
床上的床褥掀开一半,被子则掉在地上。
桌子抽屉开着,里面却空空的,只有一个相框倒扣在桌面上。
像是整个被人洗劫了一遍。
但尸体没有动过,死的时候什么样,现在就什么样。
黑脸在心口划了一道十字,弯下腰来给尸体装袋。
女人不矮,但十分瘦削,我和黑脸把尸体抬起来的时候,感觉她可能不到八十斤。
地上的血都是从她脑袋流出来的,旁边地上有一个沾着血迹和头发丝的锤子。
不知道女人中了几锤——但她的尸体在门口,应该是挣扎着往门口爬。鲜红的血迹拖了一路。
男孩大概六七岁,身上没有伤口,但脖子上有一道勒痕,是被人直接勒死的。
什么样的禽兽,会连这么小的孩子都不放过?
我和黑脸默契地分工,不一会儿就把尸体装上了面包车。
老刘插不上手,只能沉默地站在一旁,一支又一支抽烟,尽量不碍事。
收拾完之后,黑脸把面包车调了个头。我把手套摘下来,拿出手机拍照留证。
房间的墙上贴着几张画,用彩笔画的。我不懂画,但我觉得线条很流畅。
我拿起桌面上倒扣着的那个相框,是一家三口的照片。
里面的父亲拥有一张长脸,一双垂眼,看起来个子很高,下巴上有个痦子,远看像是被甩上了一个泥点。
我端举手机,对着照片也拍了一张。
媳妇和儿子都死了,这男人还活着吗?
还是说,他就是杀害母子的凶手?
3
老刘搭我们的顺风车,一起回到了城里。
黑脸先把车开到了火葬场,将尸体放进冷库。
已经到了晚上九点半,黑脸的肚子叫了起来,于是我们带着老刘去街边吃米粉汤。
不过老刘看起来没什么胃口,放着米粉不吃,倒是又点了一支烟。
看起来是这两具尸体对他的震动很大。
我一边吸溜着米粉,一边问老刘。
“他们家男主人,就照片上那个,你能联系上吗?能联系上的话我就直接找他要钱了。”
但老刘摇了摇头,“早死了。”
我问怎么死的,老刘叹了口气,“也是被杀的。”
老刘告诉我,死的女人名叫陈芳洁,今年三十岁,是个湖南人。
半个月前,她通过网上的求助热线,联系到了老刘所在的中柬义工队。
电话正好是老刘接的。
“你好……我跟我儿子都是中国人,听说你们能帮我们回国,对吗?”
陈芳洁在西戈附近的一座制衣厂里打黑工,和儿子王小川生活在一起,儿子今年刚满六岁。
他们是一年前,跟随着丈夫王林来到柬埔寨的,准备从这里偷渡到美国去。
谁知刚来金边没两天,就被人抢了。
偷渡计划搁浅,他们被迫留在这里打工挣钱。
几个月后,丈夫王林联系上了一个蛇头,决定尝试偷渡。如果成功了,他就回来接上这母子俩。
于是,一个薄雾弥漫的清晨,王林带上所有积蓄出发,一去不回。
次日,陈芳洁看到了群里转发的“本地警情通告”:
“警方接到了目击者报案,在金边港码头的一处仓库里发生了一起命案。”
“现场找到了被害人的衣服,以及大量的血迹。”
外套是王林离家之前穿的那一件,DNA比对吻合。
但没有找到尸体。
要杀掉某个人,最好的方法不是伪装成意外,而是让他彻底失踪。
一个发现了尸体的凶杀案,背后可能有九个没有发现尸体的失踪案。
而警方的调查报告也是这么判断的。
蛇头见财起意,知道王林是没有身份的黑户,在抢走了他所有的钱之后,残忍地杀害了他,并且把他的尸体扔进了湄公河里。
丈夫死后,为了生计,陈芳洁带着儿子搬到了郊外。
于是天生体弱,干不了太重的活,于是在附近的制衣厂找了份工作。
就这样辛苦工作了半年,陈芳洁终于攒下了回国的路费。
但苦于没有身份,买不到机票,于是陈芳洁托人打听,找到中柬义工队寻求援助。
听了她的故事,老刘决定帮助他们。
他联系好了国内那边交接的人,和陈芳洁约好了日子,在金边市长途车站见面。
但到了时间,陈芳洁没有出现,电话也打不通。
老刘内心起疑,于是坐车到了西戈村。找到地址,房门关着,但是没锁。
老刘尝试敲了敲门,推门进去。
看到的却是母子二人的尸体。
老刘差点吓晕过去。
房间乱作一团,手机、钱包、现金都不翼而飞,当地警察在勘察现场之后,认定是“劫财杀人”。
但这种地方根本没有摄像头,很难找到凶手,并且这母子俩是黑户,连合法身份也没有。
没有收益,带不来绩效的事,警察也不愿意多费气力继续查下去。
老刘有些愣,“那怎么办,这俩人就这么放着?不能这么做事情啊。”
警察有些不快,“你跟我们抱怨什么?我们又不是干火化的,你去找专门收尸体的去!”
这句话提醒了老刘。
他通过朋友介绍,几经转折联系上了我。
老刘希望,能让尸体回国,别在外面飘着。
他找对人了。
4
第二天上午,我和黑脸到火葬场。
我们把尸体清洁干净,拍了几张照片,连同在他们家里拍的照片都发给了老星。
“两根,一对母子,湖南人,女的叫陈芳洁,三十岁,小孩叫王小川,六岁。没有身份证。”
“老价格,三天。”
老星是我在国内的联系人之一,负责帮我查死者在国内的亲人的联系方式。
三天之后,如果老星没信儿,我和黑脸就会把骨灰撒到金边的5号公路上。
但没想到的是,没过两天,老刘就先联系上我了。
“陈哥,好消息,我找到陈芳洁的亲人了。你可以直接和他联系。”
说来也巧,这人本身也是之前联系过中柬义工队的一个男人,现在人也在金边,在一家叫作“百壳”的网投公司。
我添加了他的好友。
此人自称是陈芳洁的表哥。他给了我一个国内的地址,湖南醴陵的一个村子,让我把骨灰寄到那里,他会支付相关的费用。
表哥给我转了三万人民币。
他给钱很爽快,但是数目不够。
我做收尸人十年,规矩一向是:先收钱,再交货。
美元,人民币,柬埔寨瑞尔,我都收。
但不同币种有各自的价目表,美元一个人头3000,瑞尔一个人头1250万,人民币一个人头20000,五个以上可以打折。
分开计价的好处是更加灵活,有时候通过换汇,我还能再赚点。
我回复他,“要不你再补一万,要不你表妹和你外甥,就得有一个留在这。”
表哥沉默了很久。
“大哥,我这真有点难处。”
我皱了皱眉头,这话我听太多了,都快免疫了。
都死人了,谁家没有个难处?但我做的就是这样的活,不能破这个口子。
“大哥,能不能和你见个面?”
我没有回应,倒是徒弟黑脸看到他发的消息,担忧地说道:
“师父,这人不会就是凶手,要约出来干掉你吧?”
我立马给了他一脚,“你他妈的不会说话就闭上臭嘴。”
虽然不太可能会对我做不利的事情,但干这活十年,我一般不会私下里和死者的家属线下见面。
一方面,他们大多都在国内;另一方面,也是出于保险考虑。
我经常和黑脸说,我们是“灵魂摆渡者”,负责让那些漂泊的灵魂落叶归根。
但实际上,在那些死者的家人们眼中,我们更像是乌鸦。
我们带来的是噩耗——这意味着,有时候,我们与死者的不幸毫无关系,但却要承受他们家人的愤怒和怨愤。
但表哥坚持要见我,说钱一定会给够,并表示如果不放心,时间和地方可以让我挑。
我同意了。
我约他晚上八点在“小东北烧烤”见面。为了保险,我提前半小时在包厢里等他,并安排黑脸坐在外面的大堂。
七点五十分,表哥来了。
当他推门而入,我看到那张脸的一瞬间,我感觉自己的心停跳了两秒。
包括警察和妻子,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
但那照片里的“死人”,却出现在了我面前。
5
表哥一瘸一拐的,面无表情地在我面前坐下来,他说话的声音很低。
“大哥,我先介绍一下自己。”
“我叫王林,我老婆是陈芳洁,儿子叫王小川。”
其实我已经猜到了。
虽然本人看起来更瘦削一些,但这所谓的“表哥”,下巴上长着一个痦子,和那张合照里一模一样。
王林的颧骨处和下巴上都有淤青,嘴角还裂了一道口子,伤口是新的。
应该是刚跟人打了一架,被揍得挺狠。
我开了瓶酒,给王林倒上,王林喝了一口,给我讲了他们一家来柬埔寨的经过。
这个故事,远比老刘讲述的要波折和精彩的多。
王林和陈芳洁都是湖南醴陵人。
二人很小就认识,是高中时候的同班同学,高考后一起靠近了长沙同一所二本大学的不同专业。
高一开始早恋,长跑七年,大学毕业跑进婚姻殿堂,修成正果。
王林学土木的,毕业后进入了老家一家的建设公司。
在工地上打了几年灰以后,升到了项目经理,黄帽子变成了红帽子,按理说事业稳定,前途光明。
但王林这人,不太安分。
高中和大学的时候,他在寝室里看了很多关于美国的电影和纪录片。
无数人坐着轮船和蒸汽火车,涌进那片充满财富和自由的土地。
纽约的帝国大厦,时代广场,华尔街,加州的阳光和沙滩,无一不深深吸引着他。
大数据确信他对于美利坚的偏好,国内的自媒体视频海陆空全方位地包围了他,以“一美元炸鸡”、“大别墅”、“沙滩浴场”、“大马力跑车”轮番向他发射糖衣炮弹,那里连空气都是香甜的。
另一方面,工作之后,单位同事的勾心斗角与严格的等级管理制度让觉得有些疲惫,尤其是因为一次酒后的“言语失当”,他被领导穿小鞋,便更加向往他梦想中的国外了。
而最终迫使他做出移民决定的,是儿子王小川。
王林没有想到,在这样一座小城市里,他和妻子竟然能为了小川幼儿园的择校问题费尽了力气,操碎了心。
更糟糕的是,他们慢慢发现,王小川似乎算不上个聪明孩子。
据幼儿园老师反馈,小川有点自闭,对于算术、写字统统不灵光,唯一喜欢的事情就是画画。
教育是第一要务,但凭借小川的资质,想在国内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中高考当中脱颖而出,真的太难了。
于是王林和妻子一起商量“移民美国”的事情。
妻子陈芳洁本身就是个没什么主意的人,性格温和,像一块海绵,一攥成一把,一戳一个洞那种,当然都听王林的。
王林的“美国梦”分三步走。
第一步,跳槽。从国企跳槽到外企。
第二步,争取到外派机会。
第三步,拖家带口移民成功!
理想很丰满,但现实的第一步就把他卡住了——王林语言不过关。
大学里那点英语底子,都被他这几年在工地上就着泡面吃干净了。
不仅如此,对于外企了解得越多,王林越发现,由于缺乏相关经验,也没有别人带着,这条路其实很难走得通。
就算是他豁出老命成功了,等上七八年,儿子教育的黄金期可能也就过了。
无奈之下,他动起了歪念头:偷渡美国,黑在那里。
他在各大论坛上都发了相关求助帖,想求一份详细攻略。因为话题敏感,帖子很快被ban掉。
但还是有人联系上了他,一个叫“小千”的柬埔寨华人。
小千解释说,这是当地的圈内好友给他的外号,因为他手段高超,像长着一千只小手,故得此名。
小千虽然年轻,却已经是个资深蛇头,人在金边,十分擅长帮助当地人偷渡到美国去。
“这事我都干了好几次了,没问题!”
“你湖南的不咯?我也是!太巧了,来这带你们恰个槟榔咯!”
小千向王林介绍各种“持证偷渡法”、“集装箱漂流法”、“假结婚法”、“借用难民身份法”的运作机理和成功案例。
侃侃而谈,把王林听得一愣一愣的。
据他说,他手下有一支专业团队,能够根据客户具体情况,私人定制偷渡方案,成功率极高!
王林相信了这位“老乡”,在交付大几万块的定金后,约好了去柬埔寨的时间。
他火速出手了房子,把所有资产都折成了现金和账户余额。
王林开始畅想他的“美国梦”,但他没有想到,对他们一家三口来说,噩梦才刚刚开始。
6
按照小千的指示,王林带着妻儿先去广西北海,先走“水路”到柬埔寨,再给他们安排货轮出航。
他们挤在阴暗的集装箱里,几经辗转,最终在西港上岸,然后乘坐巴士抵达金边。
来这之后,王林打听之后才发现,原来所谓的“蛇头小千”,其真实身份是“天日”诈骗公司的一个小喽罗!
他根本没有任何偷渡经验,他的主营业务其实是冒充“鸡头”,在网上骗那些嫖客的钱。而这也是天日公司的主营业务。
但即便身份被戳破,小千仍旧振振有词:
“其实没骗你,老乡。”
“我虽然自己不干这个,但有认识的人,一定能帮你一家三口润出去!”
“这样,给我一周时间,我先帮你们找住的地方。”
王林将信将疑,但都已经偷渡来了这里,也就没什么回头路了。
但没想到,更糟糕的事情发生了。
来这的第二天晚上,当小千带着他们一家三口,走在莫尼列亲王大道上找宾馆的时候,被三个骑摩托的男人团团围住,逼到了一个小巷子里。
“不想死就把包给我!”
小千赶紧掏出了兜里的全部现金。
“王哥,保命要紧啊!”
在黑漆漆的枪口下,王林没有一点说话的勇气。
板上鱼肉,任人宰割。
三个男人和摩托的轰鸣声一起,消失在金边的夜色里。
王林瘫软在地,妻子惊魂未定,儿子哇哇大哭。
现金、手机、身份证、银行卡,都被抢走。
为了生计,他们被迫留在了金边打黑工。王林在当地的KTV和酒吧里同时打两份工,薪水低微,但他仍旧没有放弃偷渡美国的想法。
几个月后,王林通过酒吧的领班,联系上了当地的一个蛇头,是一个跑运输的船老板,有过飘洋过海登陆奥克兰的成功经验。
王林决定试一试。
但经过上次的教训,王林不敢再带妻儿铤而走险,这次他决定一个人前去。
事实上,这时候的陈芳洁已经有些犹豫,她有点想带儿子回国去了。
但王林觉得,他们已经为此放弃了太多,开弓没有回头箭。
他向妻子许诺:
“这次成功了,我一定回来接你们。”
妻子儿子与他拥抱告别。
他带上了家里所有的积蓄,坐上了前往金边港的三蹦子,他和船老板约好了在码头上碰面。
清晨,湄公河上薄雾笼罩,河水缓缓流淌,船老板在码头等他。
船老板看起来四十来岁,络腮胡子,满身横肉,也是个中国人。
两个人寒暄了几句,对方一嘴熟悉的湖南“塑普”,让王林倍感亲切。趁解绳的工夫,船老板问了问王林的情况。
王林早已经放下了戒备,将自己如何带妻儿来这里的事情全盘托出。
船老板笑着问他,“那你这次带够钱了吗?”
王林说,“放心,所有钱都带来了,少不了你的。”
趁王林跨上船,船老板忽然掏出一把匕首,朝王林的后心刺去!
王林万万没想到对方会突然来这么一手,机敏地一躲,差点掉进河里,刀锋已经划破了他的胳膊。
“大哥,你这是……”
船老板力大无比,凶神恶煞,眼睛始终盯着王林怀里的包,像一只盯着猎物的恶狼。
晨雾笼罩的码头没有一个人。
王林忽然意识到:
作为一个没有身份的黑户,他今天死在这里,也不会有任何人知道。
7
王林的全部身家被抢走,但侥幸捡回了一条命,被船老板丢在了码头上。
船消失在湄公河,也带走了他的最后一丝希望。
王林拖着受伤的胳膊,坐进不远处的仓库里,内心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反而充满了羞辱和绝望。
他想到妻子的笑容,想到儿子的脸,想到儿子画的画,感觉压抑到无法呼吸。
他们本来可以幸福地在那个小县城里生活下去,但就是因为他所谓的“梦想”,将他最爱的人一次次带进绝路。
他好像是这个家庭的祸根一般,而事到如今,他已经没有脸再回去面对妻儿了。
王林脱下外套,依靠那条受伤的胳膊,仓库里留下了大量血液,血液从仓库一直滴到湄公河岸边,以此伪造出了一个命案现场。
而在简单处理了伤口之后,他打出了两个电话。
第一个,报警,假装匿名路人,告诉警察他目睹金边港这边发生了杀人事件。
第二个,是给小千。
最初,当王林拖家带口来到柬埔寨,却发现小千并非蛇头之时,他内心是起了戒备的。
这也就是他会找另找酒吧领班介绍蛇头的原因。
但此刻,王林无人可找,船老板的背刺反倒让他对小千又重燃起希望。
他告诉了小千这里发生的事情。
“你认识的人多,有没有什么活路能让我干?”
小千也为他的遭遇叹气。
“唉,早说你该信任我的。不过老乡有难,肯定得帮!你想干哪种类型的?”
“什么都行,挣得多一点就行。”
在小千的介绍下,王林进入了一家叫“百壳”的网投公司。
在金边这种地方,诈骗公司永远都在缺人,因此才会大费周折,不断骗大量国内的年轻人来这里。
因此,没有面试,没有背调,王林顺利入职。
百壳公司的主营业务,是冒充“富二代”,建立潇洒多金的人设,通过聊天和打电话的方式和网上的女孩们建立感情,最终骗取她们的钱财。
也就是所谓的“杀猪盘”。
在通过为期一周的“培训”之后,王林正式上岗。
不同于王林本人,和他一起工作的“同事”,小部分是国内混不下去的小混混甚至逃犯,大部分都是被骗来这里的年轻人。
王林住在园区一个简陋的宿舍里,一个房间住六个人,出口都有人拿着枪把守。
有时候,王林晚上在宿舍里,能听到楼下传来“电击”和惨叫声。
入职的第三个月,他的舍友中,一个来自贵州的眼镜男,因为业绩一直垫底,被两个男人强行拖走。
再也没有回来。
而两周后,一个个头不高的广西小伙成了他们的新舍友。
王林没想到这是个吃人的地方,吃外面的人,还要吃里面的人,因此经历了一段时间的“心理阵痛期”。
况且,骗取他人的血汗钱,王林一开始也很过意不去。
但想到能为妻子和儿子留下一笔钱,他也就释怀了。
因为王林是个大学生,有一些英语的底子,在翻译软件的帮助下,被安排做“国际盘”,能够骗一些英美或者新加坡地区的客户。
万万没想到,他最终没能去成美国,却通过这种方式,认识了几个在美国留学的华人女学生,真是讽刺。
因为是自愿来的,工作拼命,且已经做成了几十单,业绩属于中上,相当于有了“投名状”,王林是能够自由出入园区的。
每个月,王林都会给小千转一笔钱,委托他把钱交给他的妻子陈芳洁。
但在经历了接二连三的被骗后,他也多了个心眼。
第一次他偷偷跟踪了小千,看到他进入一家阿莫克餐馆。
没过多久,陈芳洁也来了。
那是他假死后,唯一一次再看到陈芳洁。
在妻儿那里,王林已经是个死人了。因为担心被发现,他掉头就走。也只跟踪过那一次。
而小千彻底获得了他的信任。
此后每个月,把钱给到之后,小千都会特意来百壳公司找王林,跟他详细描述陈芳洁和王小川最近过得怎么样。
小千绘声绘色,王林一边听一边笑。
有时候小千还会拍两张照片给他,都是偷拍的背影。
“不敢明着拍,要不然引起你媳妇的怀疑。”
王林心里很感激他。
通过诈骗养活家人的同时,王林也在时刻关注着回国的消息。更巧的是,他也和中柬义工队建立了联系。
联系人正是老刘。
王林原来的打算是,再多做一段时间,等攒到了足够的钱,或许就能真正回到妻儿的生活当中。
然而,就在前两天,老刘忽然给他发消息,提醒他注意安全。
王林表达了感激,顺道问了一嘴,“忽然这么说,是出啥事了吗?”
“唉,前段时间有对母子联系到我们,想要回国。没想到,被人给杀了。”
王林忽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他打字的手开始颤抖。
“叫什么?”
“母亲叫陈芳洁,儿子叫王小川。怎么了,认识?”
王林感觉天塌了,眼前一黑,从床上一头栽了下来。
8
王林给小千打了十几个电话。
没有一个打通。
母子俩遇害之后,一直和他们有联系的人就失联了。
而且据老刘说,那对母子生前过得十分窘迫,也不像是被人接济了的样子。
王林意识到,这件事必定和小千有关联。
王林去天日公司的园区找他,园区门口有荷枪实弹的守卫,王林进不去。
但里面同事传出消息,小千不在。
“八成在烟云石,你去那找找看。”
烟云石是开在莫尼列亲王大道上的一家赌场,五层大楼,富丽堂皇,美女荷官,线下发牌。
王林找到小千的时候,他正挤在一张赌桌前,兴奋地喊着:
“小!小!小!”
王林一把揪住他的衣领,颤抖着问:
“你他妈的为什么不接电话?”
“你对我媳妇和儿子干嘛了?”
“你他妈说话!”
小千很瘦,没什么力气。王林直接把他提起来,按倒在赌桌上,砸倒了一堆绿色的筹码。
荷官尖叫起来。
小千最初有些惊慌,但当看到冲过来的赌场保安们时,他又喜笑颜开。
“我都不知道你在说啥,你有给钱过我吗?”
“他们死了跟我可没关系啊,别诬赖人啊!”
可王林还什么都没说,小千怎么知道他们死了呢?
王林忽然明白了一切,他怒不可遏,一拳砸到了小千的鼻子上,小千嗷嗷大叫,鲜血直流。
王林还要揍他,但已经被冲上来的几个男人死死拦住。
小千捂着鼻子说,“你们都看到了哈,不是我惹事,都是这家伙!”
在赌场闹事,乱人生意,王林理所应当被赌场的人按在后巷捶了一顿,不仅鼻青脸肿,膝盖也差点被踢碎。
他眼冒金星,感觉像是没了半条命。
躺在后巷的垃圾堆里,很久没有缓过来。
9
王林从老刘那里问到了陈芳洁的地址。
坐了两个小时的三蹦子,王林来到了西戈村。
但没想到,母子俩的尸体已经于两天前被我和黑脸拉走了。
附近的化工厂和服装厂里不乏一些被骗来打黑工的中国人,男女老少都有,他们也都住在这个村子里,有几个是认识陈芳洁的。
通过这些人,再结合老刘了解到的情况,王林知道了妻儿这半年真实的生活状况。
在王林“死”后,内心绝望的陈芳洁,带着儿子搬到了这个简陋破被的小房子里,自己到附近的制衣厂缝制衣服。
可是柬埔寨工厂的人工成本极低,为了赚钱,陈芳洁每天需要工作十四个小时。
每月工作30天,这样,她每个月能赚400美元,而除去房租和与儿子的吃穿用度,可以攒下将近250刀。
为了尽快赚够回国的钱,陈芳洁不敢受伤,也不敢生病。
有一次,她的手指被缝纫机的针头刺穿,痛到豆大汗珠流下额头。
但是经过简单消毒和包扎之后,继续上工。
她的掌心渐渐磨起了厚厚一层茧子,手背上满是深深浅浅的针眼。
她每天只吃两顿饭,早晚各一顿,烙饼、凉水就着一点咸菜,否则咽不下去。
六个月的时间,她的体重从原来的100斤跌到了70斤。
她肚子凹陷,肋骨突出,瘦到脱形,整个人又黑又小,好像老了二十岁。
虽不是家大业大,从小却也没吃过多少苦的陈芳洁,哪里曾经历过这些?
她也曾经是爱美的女孩。
但这种行尸走肉般的日子,她挺过来了,用了半年时间,一针一针缝出了1500刀。
那是她和儿子回国的路费,以及开始新生活的过渡资金。
陈芳洁联系上了中柬义工队,当老刘告诉他,一定会帮助他们回国的时候,她泣不成声。
她走过漫长的黑暗,终于见到光明。
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悲剧,是在光明终于到来的时候,又重新陷入黑暗。
他们最终没能离开这里,就差最后一步。
而且,他们永远不会离开这里了。
而得知了这一切的王林,失神地坐在陈芳洁门前的台阶上,在日头下恍惚了一个下午。
身上的所有力气都被抽干。
他扭头看着房间里的行李箱。
母子俩的行李箱都打包好了。
10
王林喝了一口酒,颤巍巍地把酒杯放下。
他犹豫再三,开口道:
“大哥,我就问问……要是钱不够的话,骨灰我能直接带走吗?”
我笑了一笑,“兄弟,生意不是这么做的。”
王林点了点头,不再问了。
做这行这么久,严格说来,我遇到的每一具尸体,背后都有一个悲惨的故事。
但我是个收尸人,要靠这个吃饭的,不是做慈善。
王林把杯子里的酒喝干净。
“大哥,钱我现在实在是凑不够。要不,你去看看那屋子里有什么还可以抵抵?”
“如果实在不行,我先欠着,我之后赚了再给你。”
“你放心,我肯定会给你的。”
说这话时,王林直愣愣地看着我。
他眼睛里的渴求和期待让人不忍敲碎。
最终我叹了口气,对他点了点头。
“那就这样吧。”
尸体是老刘发现的,联系人也是老刘找到的,感谢金我就不给了。
“谢谢你,大哥,地址和联系电话都已经发给你了。”
王林站起来,对我浅浅地鞠了一躬。
我说,“你等等。”
王林转身看着我,可能以为我反悔了。
我走出包厢,在大堂里找到黑脸,跟他耳语了两句。
黑脸蹬蹬蹬跑出去,过一会儿,又抱着一堆叠好的衣服蹬蹬蹬跑回来。
我将衣服交给王林,那是陈芳洁和王小川死时穿的衣服,没洗,上面还有血迹。
以及一个金镯子。
“陈芳洁戴着的。”
这镯子是陈芳洁浑身上下唯一的饰物。我一看就知道,是铝的,就镀了浅浅一层,不值什么钱。
王林接下衣服和手镯,紧紧抱在怀里,对我点了点头。
因为紧咬着牙,他的整张脸都扭在了一起,表情像是五岁的小孩。
我知道,他这是在强忍着不在我面前流泪。
11
我和黑脸把陈芳洁母子的骨灰装罐,按照王林给的地址,把骨灰罐包装好交给了蛇头。
王林再也没有出现过。
后来老刘又来问过我一次,“陈哥,骨灰已经送回国了吗?”
我说已经寄到了,然后顺道问了一嘴:
“陈芳洁那表哥,准备从你这回国了吗?”
老刘说,“没有,他说还有事没做完,现在还不能回去。”
此后再无相关音信。
直到两个月后,金边发生了一件大事:
天日公司园区被端了。
这次动静很大,中柬联合特别行动小组攻入园区,与负责守卫的当地军短暂交火,据说死伤了十几人。
凭借着职业敏感度,晚上我和黑脸都没有睡觉,等着搭线人来联系我。
在众多搭线人当中,有个叫“瘦猴”的。
他二十岁出头,尖嘴猴腮,本职工作正是天日诈骗园区的一个业务员,结交广泛。
就在前两天,瘦猴打电话让我去洞里萨湖收尸的时候,特意提了一句:
“最近周围有点反常,陈哥,咱俩都注意着点,可能还得给你打电话。”
这人眼观六路,滑溜得很,所以大概率不能被抓。
但直到深夜,我的电话一直没有响起。
直到凌晨一点,飞机群里有人圈我,“陈哥,来活了,一根。”
对方给了照片,照片五秒钟后刷新出来。
我瞬间一激灵,一脚把身旁的黑脸踹醒,“这他妈是怎么回事?”
照片上赫然出现的,竟然是瘦猴的一张猴脸。
他的尸体被塞进了园区后街的一个垃圾桶里,满脸淤痕,一只眼角被打出血,脖子上还有勒痕。
之前提供收尸信息的“搭线人”,竟然变成了待收的尸体。
我皱着眉头愣了几秒钟。黑脸揉着惺忪的睡眼,去橱柜里抓面包车的钥匙。
启动面包车去收尸的一瞬间,我意识到:
尸体既然被塞进了垃圾桶,说明瘦猴不是因为拘捕被警方击毙的,而是死在了别人手里。
到底是什么人乘了东风?
12
我和黑脸飞快赶到现场。
黑脸照例念完悼词后,熟练地把瘦猴的尸体装进尸体袋,把尸体扛到面包车上。
我将尸体的照片,和我所知的关于瘦猴的信息,一起发给了老星。
老星没回复,倒是飞机群里其他人,开始对“瘦猴”的照片评论起来了。
“妈的,这不小千吗?”
“你认识?”
“认识,天日公司的小千。这家伙还挺会来事的,认识人不少。”
“咋还叫小千呢?跟个女人名似的。”
“这小子好赌,赌品不行。因为出千的手法太臭,每回都被人发现,人家出千厉害的叫出老千,他这叫出小千。”
“该说不说,赌桌上出千的,都是死有余辜!”
我看着这些消息,愣了许久。
因为他尖嘴猴腮,瘦猴是我给他起的外号。
但天日公司里,他叫“小千”。
他就是王林的同乡。
我感觉心里一种暗流涌过,拿手机的手也开始哆嗦起来。
所以说,我这能说会道的搭线人,前前后后骗了王林不止一次。
还有两条鲜活的人命在手上。
现在,他被人用一种同样残忍的方式,用绳子勒死,装在垃圾桶里。
这个世界上,有许多恶人。
有些生性本恶。
有些则是因为被恶逼着,走向了恶的一端。
这是毒蛇盘踞的地方,这是危机四伏的地方,树荫茂密,遮天蔽日。
在这里,只有恶魔才能战胜恶魔吗?
那些要保持纯良,保持公正,保持理性的人,该怎么在这恶魔丛林里生存下来?
我不禁感到心里发凉。
13
就在我看手机信息的时候,黑脸一直翻找垃圾桶。
他在垃圾桶里翻到了一个镀金的镯子。
“师父,这里有个金镯子,会不会是杀他的人留下的?”
我心里一惊,赶紧从黑脸手里夺过镯子,发现这枚镯子已经歪了。
应当是被人用力拉扯下来的,上面还有血迹。
这枚属于陈芳洁的镯子为什么会留在这里?
这些血又是谁的?
是王林故意留在这里的吗?作为一场报复的证明?
还是说,瘦猴在生命将近的瞬间,用力将其扯下,寄希望于留下取他性命之人的线索?
直到好久之后,我才慢慢平静下来。
我将镯子收起来。
“可是师父,这镯子我们是不是应该……”
我抬腿踢了黑脸的屁股一脚。
“就你他妈脑子好使,你他妈怎么不去当警察啊?”
黑脸不说话了。
我们是收尸人,只做死人的事。
而推人入深渊的人,自也会被他人推入深渊。
我坐上副驾驶,黑脸启动小面包。
我们带瘦猴前往火葬场,进行一场火焰的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