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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青铜面裂照骨书
子时的梆子声早了一刻。
顾九渊数到第七声时,青铜面具的獠牙纹正硌着颧骨。这是三年前阿蘅用缝衣针刻的“渊“字,针脚歪斜处还留着她的血渍——那日她偷溜进炼器房,指尖被青铜渣划破,却笑着说正好用血开光。
“顾师兄,炼蛊鼎的阴火已燃了三个时辰。“
药童捧着人皮灯笼的手在抖,灯罩上晕开的血手印形如断翅的蛾。顾九渊瞥见少年耳后新添的尸斑,暗紫色边缘泛着蛊虫啃噬的齿痕。上月被投入蛊池的浣衣婢,咽气前指甲缝里也嵌着这样的青黑。
穿过回廊时,他数着地砖裂缝。第三十六块砖的龟裂纹暗合《连山易》“鼎折足“的卦象,十年前师父在此处教他占卜,朱砂画的爻变被阿蘅裙角蹭花。那丫头提着食盒躲在廊柱后,糯米糕的甜香混着檐角铜铃响,至今还在他舌根留着余味。
炼蛊殿的青铜门缓缓开启,十二盏人皮灯笼无风自转。第七盏的灯骨泛着磷光——那是陈师兄的腿骨,去年他跌进蛊池前,还欠着阿蘅三钱银子的药钱。顾九渊记得清楚,那日阿蘅攥着皱巴巴的账本,眼睛亮晶晶地说:“等攒够钱,就给九渊哥哥换柄新剑。“
阿蘅被铁链绞在鼎耳上,腕间铜铃叮咚作响。她今日特意梳了双环髻,发间插着去年端阳节他雕的桃木簪。当时她偷了药堂的银线缠在簪头,结果被戒律长老发现,两人在刑堂跪着擦地砖时,她用湿布在地上画了只歪歪扭扭的比翼鸟。
“吉时到!“
枯蝉大师的禅杖击地声惊起鼎中涟漪。顾九渊的拇指擦过鼎沿旧痕,三年前他打翻血烛台,阿蘅徒手接住滚烫的蜡油。那些蜡泪在她掌心凝成红梅状,每逢阴雨便隐隐作痛。此刻鼎身泛着诡异的青黑,与师父临终前吐在《蛊经》上的尸毒同色。
青玉髓突然发烫,烫得他想起鬼市那夜。这枚护身符是他典当师父遗物换的,刻刀在“渊“字最后一笔打滑时,血珠渗进玉髓纹路。阿蘅却把浸了药汁的丝帕按在他虎口:“九渊哥哥的血,比朱砂更辟邪呢。“丝帕角落绣着忍冬纹,针脚比她如今袖口的还要工整。
银丝从阿蘅七窍涌出时,顾九渊闻到了腐尸味。这些蛊丝本该莹白如雪,此刻却泛着葬尸岭特有的浊黄。无常索在他左臂皮下扭成麻花,这条师父临终前种下的活蛊,正疯狂啃噬着他的腕骨——十年前阿蘅坠崖时,也是这般钻心的痛。
那日雾月崖的晨露格外重,她为采止血草跌进深涧。他背着她走了二十里山路,她的血浸透他半边道袍,发间的忍冬香混着血腥气,在青石板上拖出蜿蜒的暗红。后来他在她榻前守了七天七夜,用《蛊经》里学的续命术,拿自己的阳寿换了她的心跳。
“这丫头三年前就死了!“
枯蝉大师的暴喝震落梁上积灰。顾九渊的指甲掐进鼎耳裂纹,青铜锈混着阿蘅的血,在掌心凝成暗红斑块。他突然想起师父咽气前攥着的那把香灰——三十七个药童的骨灰炼的往生香,其中有个孩子总把乳牙藏在阿蘅的药碾下。
面具彻底碎裂的刹那,他看见了真相。三十七具药童尸体从鼎底浮起,第七具右手缺了小指,指甲缝里嵌着止血草——正是阿蘅上月采药时被毒蛇咬伤的那根手指。尸体的嫁衣残片上,金线绣的合欢花缺了三瓣,与殷红药袖口的纹样如出一辙。
青铜鼎突然发出凤鸣,鼎身“噬天“二字游动如活蛇。那些纹路哪里是什么上古铭文,分明是师父临终前咳在《蛊经》扉页的血书!顾九渊右眼灼痛难当,暗金瞳仁映出地砖裂缝——那些他看了十年的龟裂纹,此刻正拼成《归藏易》“九渊裂天道“的凶卦。
阿蘅的残躯突然睁眼,颈间青玉髓裂开蛛网纹。这不是炼活蛊该有的征兆,倒像师父手札里记载的“尸玉映魂“。她破碎的喉管里挤出气音:“红绸...三钱银子...“那是他们最后的约定——等攒够三钱银子,就去山下扯块红绸,把执法堂后院的破厢房布置成洞房。
晨雾漫过半块残碑时,顾九渊抱着青玉髓跪在蛊池边。池水映出他右眼的暗金纹路,与鼎耳裂纹拼成“鼎折足“的卦象。碑文上的血字正在消退,“甲子“二字缺了横勾——正是师父教过的“亢龙有悔“之象。
他忽然想起昨夜验尸房的异动。那具被剥了脸皮的尸体,右手小指戴着银戒——与药堂账房先生的一模一样。三个月前,就是这人在账簿上记下“阿蘅赊朱砂三钱“,墨迹未干时,窗外梧桐叶落了三十七片。
无常索突然刺入掌心,带出一截发黑的封魂针。针尾刻着镇魂司密纹,与枯蝉大师禅杖底的印记重合。顾九渊的太阳穴突突直跳,那日阿蘅被毒蛇咬伤时,正是这位首座“恰巧“路过,用金针封住了她的心脉。
雾霭深处传来银铃碎响,他握紧青玉髓残片。碎玉边缘的刻痕里,渗出一缕黑血——与三年前师父棺中流出的尸液,气味别无二致。记忆突然闪回那个雨夜,师父攥着他的手往鼎里按,青铜鼎的裂纹割破他掌心:“记住这痛,这是镇魂司欠你的债。“
蛊池突然沸腾,浮出半幅褪色的嫁衣。袖口的忍冬纹浸着血,金线里缠着根白发——正是他今晨为阿蘅梳头时落下的。池底沉着块龟甲,裂纹组成“癸未“二字,那是阿蘅真正的生辰,与镇魂司名册上的“甲子“相差整整三十七年。
当第一缕晨光刺破蛊殿穹顶时,顾九渊拾起了面具碎片。青铜断面映出他右眼的暗金纹路,那些纹路正缓缓爬向瞳孔,如同十年前种下无常索时,师父在他背上刺的往生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