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肠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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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血与霜

腊月廿七,柳河镇的桥头凝着一层青灰色的冰碴,像刀刃刮过天际留下的裂痕。陈三蹲在磨刀石旁,粗布棉袄裹着精瘦的身躯,袖口磨得发亮,露出腕骨上一道蜈蚣似的疤。刀刃刮过石面的声响刺耳又单调,像钝锯拉扯冻僵的木头。每刮三下,他便朝掌心呵一口白气,热气撞上刀锋,瞬间碎成冰渣。

桥下的河早已封冻,冰层下隐约可见几尾僵死的鱼,眼珠灰白,鳞片被冰棱刺穿,像钉在琉璃棺材里的银钉。晨雾从河面漫上来,裹着砭骨的寒气,渗进陈三的骨缝。他眯眼盯着磨石下的素笺——那是苏娘子赊账的凭据,第三行歪歪扭扭写着“陈三卤水豆腐两块”,墨迹被霜气洇得发毛,像团蜷缩的蜘蛛。

年猪的嚎叫骤然撕裂雾气。

那畜生前蹄被铁链绞在槐树上,鬃毛结着冰碴,獠牙上沾满草料和血沫。陈三起身时,膝盖骨“咯啦”一响。他右手攥紧刀柄,指节因常年握刀凸起狰狞的骨节,左手按住猪颈——触感滚烫,血脉在皮下突突跳动,仿佛掌心按着一颗将爆未爆的火雷。刀锋斜撩,寒光没入喉管的瞬间,血喷溅如瀑,猩红的热浪扑上雪地,嗤嗤蒸起白烟。

“刀法不错。”

木屐踩碎薄霜的脆响从身后传来。陈三浑身一僵,血顺着刀槽滴落,在雪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坑。他不必回头也知道是谁——苏玉娘总爱穿月白裙裾,发间别一支褪色的银簪,走起路来像风掠苇丛,轻得听不见脚步声。

“陈小哥这手艺,宰猪可惜了。”她提着青瓷碗立在桥头,碗沿结着冰花,豆香混着血腥气钻进鼻腔。陈三盯着她腕上那粒朱砂痣,喉结滚动。去年七夕,他隔着篱墙偷看过这粒痣。那夜月光泼辣,苏玉娘在井边绞湿发,葛布衫被水浸得半透,紧贴着脊背凹出一道莹白的沟。水珠顺着脖颈滑进衣襟时,他慌得抓起杀猪刀,刀尖深深楔进槐树皮,刻下一个歪扭的“玉”字。

此刻那字还在老槐树上趴着,刀痕被霜雪填满,像道溃烂的疤。

血泊在苏玉娘裙角晕开,她却不退反进,绣鞋碾过凝固的血块。“听说西街张员外要招护院。”她将青瓷碗搁在磨石上,豆浆晃出涟漪,“以陈小哥的身手……”

“苏娘子。”陈三突然打断她,嗓音沙哑如锈刀刮铁,“赊的豆腐钱,月底一并结清。”

风卷起雪沫,扑灭了话音。苏玉娘怔了怔,忽然轻笑一声,眼尾细纹漾开,朱砂痣跟着颤了颤:“陈三,你怕我?”

怕。怎么不怕?

昨夜他又梦见那口井。井水黑得发亮,苏玉娘的湿发海藻般缠住他脖颈,朱砂痣化作血珠坠入井底。醒来时掌心被刀刃割破,血滴在磨石上,渗进老槐树皲裂的年轮——那树活了百岁,树心早被虫蛀空,可每到春天,仍会抽出几簇新芽,嫩得像能掐出水。

年猪的残躯挂在铁钩上摇晃,肠肚耷拉下来,冒着热气。陈三埋头刮毛,刀刃刮过猪皮的“嚓嚓”声里,他听见苏玉娘的木屐声渐远。青瓷碗留在磨石上,结冰的豆浆表面浮着血丝,像幅写意的红梅图。

桥头卖炊饼的老孙头缩着脖子路过,瞥见血泊啧啧摇头:“造孽哟,腊月见红,开春要闹瘟……”话音未落,陈三的眼神已抵住他咽喉。

“再说一遍?”

老孙头喉结滚动,炊饼簌簌掉进雪里。陈三把刀剁在砧板上,拎起猪头扔进竹筐。筐底垫着干草,血水从缝隙渗出,在雪地上拖出一道蜿蜒的红痕,像条被斩断的蛇。

暮色四合时,陈三蹲在桥洞下啃冷炊饼。磨石上的素笺被风掀开一角,露出第四行新添的小楷——“赠陈三豆浆一碗,抵猪肉钱”。他盯着那行字,将豆浆一饮而尽。

随雪落下的梅花,顺着河流漂上来,花瓣映着最后一缕天光,像苏玉娘腕上那粒永远烧不尽的朱砂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