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文学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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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穆天子传》及其文学成就

《穆天子传》一书,是西晋初年在今河南汲县地方一个古墓里发现的。据说当时有一个叫不准的人盗发这个古冢,“得竹书数十车”(《晋书·束传》),《穆天子传》就是其中的一种。

汲冢竹书(包括穆传)出土的时间,《晋书》里即已有三种不同的说法:咸宁五年(《武帝纪》)、太康元年(《律历志上》)和太康二年(《束传》)。这种分歧大约是因发掘、收藏、校理时间的不同而造成的。出书的时间可能是在咸宁五年(279)十月;而翌年(太康元年)政府始下令收集,藏于秘府;太康二年又命束、荀勖、和峤、卫恒等学者加以编校。出书的古冢,在《晋书·束传》里也有魏襄王墓和安釐王冢两说,已难确断[13]

经过编校的汲冢书,至隋唐后大都佚亡。即使幸而存在的,也未能免脱后世人的窜变。只有《穆天子传》大体上还保持着西晋时的旧观。

《穆天子传》初名《周王游行》[14],经荀勖等人考定后才改称《穆天子传》。《周王游行》本来只有五卷,《晋书·束传》也说“《穆天子传》五篇”(五篇就是五卷)。到了《隋书·经籍志》,才有郭璞注“《穆天子传》六卷”的记载。据《晋书·束传》,汲冢书有穆传五篇,言周穆王游行四海见帝台及西王母;杂书十九篇,其中一种记周穆王美人盛姬死事。大约是郭璞作注时,为迎合晋世淫靡风尚并出于个人兴趣(《晋书》本传称璞嗜酒好色),把同周穆王有关的盛姬事作为第六卷合入《穆天子传》。

关于《穆天子传》成书的时代,说法颇有分歧。明胡应麟以为“其文典则淳古,宛然三代范型,盖周穆王史官所记”(《四部正讹》);清王谟说是战国时人依托(《〈穆天子传〉后识》);清姚际恒《古今伪书考》以其体制像起居注判定它是后汉人所作(起居注始于明德马皇后);今人童书业更疑它是“晋人杂先秦散简附益所成”(《中国古代地理考证论文集·穆天子传疑》)等等。但根据其书之出于魏王冢及其用语和内容(特别是后者)来判断,它的成书当在战国中期《山海经》(尤其是《山经》)成书后,而不会更早。从西王母、帝台的人化及多用《山海经》语看,作者显然利用了已经成书(就《山经》言)或口头流传(就《海经》言)的《山海经》神话材料。穆传出于汲冢,则它成书的时间最晚不能在公元前243年(安釐王卒年)以后[15]

今本《穆天子传》由于经过晋人的编校附益,其内容明显地分为两大部分。原有的五卷记周穆王驾八骏西征的过程,为第一部分;由“杂书”组成的第六卷,记盛姬卒于途次以至返葬的情况,为第二部分。

前一部分叙述穆王北绝流沙、西登昆仑、游历殊方异国的经过与见闻,以及饮宴、赏赐、狩猎、占卜、博戏、铭题等活动,一般比较疏简平质,但其中也有不少生动、细致的描写。如卷一写穆王的自警和七萃之士的进谏,卷二写“清水出泉,温和无风”[16],“百兽之所聚,飞鸟之所栖”的舂山的美盛景象,卷三写“宾于西王母”,卷五写许男谒见及“日中大寒,北风雨雪,有冻人,天子作诗三章以哀民”,都是很富于文学性的文字。穆王的三章“哀民”诗,运用重章叠句的形式,反复咏叹,很有抒情意味;“有皎者,翩翩其飞”两句,写自鸣得意、不恤万民的公侯,比喻形象而贴切。穆王见西王母一段,更是写得文情并茂,意趣盎然:

吉日甲子,天子宾于西王母,乃执白圭玄璧以见西王母。好献锦组百纯、□组三百纯,西王母再拜受之。□乙丑,天子觞西王母于瑶池之上。西王母为天子谣,曰:“白云在天,山自出,道里悠远,山川间之,将子无死,尚能复来。”天子答之曰:“予归东土,和治诸夏,万民平均,吾顾见汝,比及三年,将复而野。”天子遂驱升于弇山,乃纪兀迹于弇山之石,而树之槐,眉曰西王母之山。

拜见、赠答、饮宴、赋诗、铭迹、题字,气氛典重而又和谐,极像是人君之间的友好交往。西王母文静而有礼貌,几乎脱净了它在神话中那副狰狞面目。周穆王在拜会和饮宴当中表现得更为彬彬有礼。他所致的答辞同西王母的欢迎辞比较起来,更文雅、得体、有分寸。他和西王母在性格上的细粗、文野的微小差异,也从其所赋诗句中表现出来。

后一部分专记殡葬盛姬之事,文采富赡,描绘细腻,同前一部分很不一样。如写哭丧场面时,运用一系列排比句,不仅加强了文字的气势,渲染出某种悲剧的气氛,而且比较细致而有层次地展露了众多哭丧者的不同动态:

内史读策而哭,曾祝捧馈而哭,御者□祈而哭,抗者觞夕而哭,佐者承斗而哭,佐者衣衾佩□而哭,乐□人陈琴瑟□竽籥笛筦而哭,百□众官人各□其职事以哭。

而对于送葬场面的描写则表现了更高的技巧:

丧出于门。丧主即位,周室父兄子孙倍之,诸侯属子、王吏倍之,外官王属、七萃之士倍之,姬姓子弟倍之,执职之人倍之,百官众人倍之,哭者七倍之……女主即位,嬖人群女倍之,王臣姬姓之女倍之。宫官人倍之,宫贤庶妾倍之,哭者五倍,踊者次从。

这里把浩浩荡荡的送葬队列描写得井然有条,手法相当细密。千馀人的送葬者被分为由丧主和女主分别率领的男、女两队,每队之下又按地位等级分为许多小的行列;各列依次叙完后,还有“哭者七倍”或“哭者五倍”的结语。浩大而有声势的哭丧与送葬的场面,都是运用这种有条不紊的铺排写法表现出来的。

《穆天子传》的文学成就主要在于它开始大量运用文学创作的手段,具有某些大型作品的特质,是我国文学史上第一部篇幅较大的具有小说意味的作品。尽管《穆天子传》把周穆王的种种经历叙述得似乎真有其事(有很具体的时间、地点),但它并不是实录,而是取材于神话(如西王母故事)并根据一些历史的传说随笔点染而成的萌芽状小说作品。它有意识地以神话素材创作文学作品,开了志怪与神魔小说的先河。

《穆天子传》的文学成就还在于,它是我国文学史上最早按时间先后顺序、集中记述一个人物的某段经历(尽管这种经历大半是出于虚构)的作品。与其时代相近的《晏子春秋》,虽然也以人物为中心,但后者偏重记言,书中各个小故事是相互独立的,不按时间顺序编排,人物活动不具有连续性。穆传这种首尾连贯地专记某一人物事迹的写法,对于我国小说的产生和发展是很有启示的。

《穆天子传》的版本,有天一阁刊本、古今逸史本、青莲阁刊本、汉魏丛书本等十馀种。以传经堂丛书本(洪颐煊校《穆天子传》六卷)、五经岁遍斋校书三种本(翟云升《覆校穆天子传》六卷)为最佳。最近新注有郑杰文《穆天子传通释》等。


[1] 毕沅《山海经新校正·山海经古今本篇目考》认为“十三篇”包括五藏山经南西北东中五篇、海外经南西北东四篇及海内经南西北东四篇。

[2] 三十二篇本如何分篇,已不得其详。日本人小川琢治说:五藏山经之细目二十六篇,倘每二篇缀合成一篇(在使用竹简的时代,这样颇便于制本),则当成十三篇;海外海内两经每篇当各分为二篇(图文各占一篇),由是可得十六篇;再加上郭璞《水经》三卷(据《隋志》,海内东经之末有《水经》三卷),总共即得三十二篇之细目。(见江侠庵编译《先秦经籍考·山海经考》)

[3] 即山经十篇(张金吾《爱日精庐藏书续志》卷三所录宋本尤袤跋曰:“继得道藏本:南山经、东山经各自为一卷,西山、北山各分为上下两卷,中山为上中下三卷,别以中山东北为一卷。”)、海外经四篇和海内经四篇。大荒各经及今本海内经皆被刘歆删去。

[4] 《论衡·别通篇》云:“禹、益并治洪水,禹主治水,益主记异物,海外山表,无远不至,以所见闻,作《山海经》。”《吴越春秋》亦云:“禹……到名山大泽,召其神而问之山川脉理、金玉所有、鸟兽昆虫之类,及八方之民俗、殊国异域、土地里数,使益疏而记之,故名之曰《山海经》。”《颜氏家训·书证篇》以为《山海经》禹益所记,而有长沙、零陵、桂阳、诸暨,“由后人所羼,非本文也”。

[5] 朱熹说:“《山海经》记诸异物飞走之类,多云‘东向’或云‘东首’,疑本依图画而述之。”(王应麟《周书王会补注》引)胡应麟也说:“意古先有斯图,撰者因而记之。”(《四部正讹》)

[6] 杨慎《山海经后序》说:“九鼎之图,其传固出于终古、孔甲之流也,谓之山海图,其它则谓之《山海经》。”毕沅认为,“《山海经》有古图,有汉所传图”,海外经依禹鼎图,大荒经以下五篇则依汉时图(《山海经新校正·山海经古今本篇目考》)。

[7] 兹将现代学者关于《山海经》成书时代的论述摘要如下:
陆侃如以山经为战国时人作,海内外经为西汉人作,而大荒经及海内经为西汉后作。(《论山海经的著作年代》,《新月》杂志第一卷第五号)
沈雁冰认为,“(1)《五藏山经》在东周时,(2)《海内外经》在春秋战国之交,(3)《荒经》及《海内经》更后,然亦不会在秦统一以后(或许本是《海内外经》中文字,为后人分出者)”。(《中国神话研究ABC》,1929年版)
卫聚贤断言:“《山海经》是西元前三七二年左右,即战国中年的作品。”(《古史研究》第二集)
何观洲称:“五藏山经为驺衍所作,或驺派学者所作;五藏山经以下,则为汉以后之伪经。”(《山海经在科学上之批判及作者之时代考》,《燕京学报》第七期)
顾颉刚说:“总而论之,《禹贡》若出于战国之季,则《山经》之作其在战国之初或春秋之末乎?抑古人著书恒不出于一手,成于一时,《山经》定形之期或未必远早于《禹贡》,至其胚胎之期则断断高出数百年也。”(《五藏山经试探》,《史学论丛》第一册)
袁珂在《中国古代神话·导言》(1960年版)里说:“五藏山经可信为东周时代的作品;海内外经八卷可能作成于春秋战国时代;荒经四卷及海内经一卷当系汉初人作。”后来在《古神话选释·女娲六》(1979年版)注四里又说:“据近人考证:此书大体是战国时代楚国人的作品,其中《荒经》以下五篇作期较早,《山经》五篇和《海外经》四篇次之,《海内经》四篇最迟,可能是汉代初年的作品。”
袁行霈认为,《五藏山经》大约在战国初期或中期成书,“秦汉之际又附益海外经和海内经共八篇(其中包括今传大荒经以下部分)”。(《山海经初探》,《中华文史论丛》1979年第3辑)

[8] 《五藏山经》末云,“出铁之山三千六百九十,此……戈矛之所发也”,可见其时已知用铁制作武器。

[9] 毕沅《山海经新校正》和吴承志《山海经地理今释》力主此说。任元德《山海经为地理书说》(载江标《灵鹣阁丛书·沅湘通艺录》卷五)、高去寻《山海经的新评价》(载《禹贡》杂志第一卷第1期)也主此说。江绍原《中国古代旅行之研究》甚至认为《山海经》是“上层阶级的旅行指南”。孙文青《山海经时代的社会性质初探》说它是“第一部有科学价值的地理书”(《光明日报》1957年8月15日)。日本小川琢治也认为“其于中国历史及地理之研究为唯一重要之典籍”。(《山海经篇目考》,《燕京学报》第七期何观洲《山海经在科学上之批判及作者之时代考》文引)

[10] 袁行霈认为,《海经》部分是“秦汉间的方士书”(《山海经初探》,《中华文史论丛》1979年第3辑),此说可供参考。但《海经》中典型的方士之言并不多见,海外奇闻的记录也不一定就是在方士涌现之后,而且其中大谈神怪却不见有“仙”字的踪影。

[11] 引文从袁珂《古神话选释》。袁氏注云,王子夜疑即王亥,当是。

[12] “反舌”原作“岐舌”,从郝懿行校改。

[13] 近人朱希祖有《汲冢书考》(中华书局1960年版),对汲冢书的出土、文字、篇目及校理情况等均有考订,此处结论即据朱说。

[14] 王隐《晋书·束传》曰:“《周王游行》五卷,今谓之《穆天子传》。”(杜预《春秋集解后序》孔颖达正义引)据《郡斋读书志》云“《穆天子传》本谓之《周王游行记》”,“游行”之下似脱“记”字。

[15] 关于《穆天子传》成书时代,还有如下说法可供参考:
顾实说:“穆传何人所作,则周史也。何时所作,则穆王十三年及十四年西征往还之际也。皆万无可疑者也。”(《穆天子传西征讲疏·读穆传十论》)
卫聚贤根据穆传用语习惯推测它是战国初年的作品(《穆天子传研究》,载作者所编《古史研究》第一集)。
王范之根据干支纪日和词语使用推测,穆传成书“大抵可能是在春秋成书之后,左传成书之前,也即是在春秋末到战国初的时代里”。(《穆天子传与所记古代地名和部族》,《文史哲》1963年第6期)

[16] 引文据海源阁藏黄丕烈校本(山东省立图书馆刊),下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