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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下乡催征
第二天清晨,鱼市街和西直街的路口,阵阵米粥的香味,顺着晨风,飘荡开来。
西直街原来是襄王府西侧的大街,这边住着的基本上都是襄王的宗亲,还有城中的大户。
襄王朱瞻墡是正统元年,也就是1436年从长沙徙封到襄阳的,他这一支在襄阳差不多刚好繁衍了两百年,留下了不知道多少郡王、镇国将军、辅国将军、奉国将军啥的,这些宗亲大都沿着襄王府东西两边住下。
在西直街留下了很多宅院。
现在又大都成了无主之地,吸引了大量的流民聚集。
这些流民平常就是以打杂工、当力夫为生,混口饭吃,很多人之前还在韩大人的宅院里面干过杂活,对于韩大人、丁总管,以及那几个军爷并不算陌生。
这个时候,看到韩大人府上的这些军爷,一大早就在街口煮粥,纷纷围拢了上来。
不过。
粥铺后面还站着十个手持腰刀的军士,这些军士单看也不怎么凶神恶煞,但是站在一起,感觉就完全不一样了。
他们两腿并拢站直,腰板挺起,冷漠的注视着前方,脸上毫无表情。
对于周围的一切事情,没有半点反馈。
就那么静静地站着。
可就是这么静静地站着,让大家油然而生一种畏惧的情绪,不敢也不太愿意靠的太近。
这些流民、花子,还有一些狮子旗坊的本地住户,远远的围着粥铺,既不敢过于靠前,也不甘心就此离去。
就这么保持着一定距离的围着。
粥铺架起来以后,过了大概有一刻钟的样子,从鱼市街里面走出了几个人,为首三个人里,一个个头比较高,国字脸;另外一个相对较矮,皮肤呈古铜色,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进的味道;而最后那一个,则看起来和另外两个完全不一样,身形猥琐,脸上皮肤皱皱巴巴的,好似槐树皮。
这三人来到粥铺前的长条桌坐下,国字脸摊开了一本花名册,冷脸汉子则将怀中抱着的香炉放在了桌子上,而那个槐树皮则摸出三支用桑皮纸裹起来的纸筒,给另外两人一人发了一支。
那纸筒大约也就几寸,外表平平无奇,但看到这个小东西之后,不论是国字脸还是冷脸汉子,都露出了期待的神情。
让粥铺前那些围观的流民,看得心中一阵纳罕。
然而让他们更加惊讶的是,这三人居然都手指夹着那纸筒,分别就着火把点了,几个呼吸之后,全都吐出了阵阵烟雾。
把众人看得目瞪口呆,一愣一愣的。
而人群当中,有之前到韩大人府上做过工的力夫,知道这是韩大人弄出来的新鲜事物,纸筒里面裹得是烤制好的卷烟。
他们没有吸过,但大多数人都见过,这时鄙夷的看了眼那些脸露惊讶的流民,一副你们真是少见多怪的样子。
其中一个二十七八岁,脸颊瘦削,眼眶深陷,左耳缺了一块,力夫打扮模样的汉子,认得丁树皮,壮着胆子往前走了几步,冲着丁树皮讨好般笑道:“丁总管,你老又为韩大人办什么差?”
这个力夫叫做刘进宝,之前在韩府做事的时候,都是和丁树皮对接的,也知道韩大人不是凡人,经常让手下做一些他想破脑袋都想不到的奇怪差事。
“刘进宝。”丁树皮坐在长条凳的最右边,他左腿接地,右腿打横放在左腿上,不住地摇晃:“想不想当兵吃粮?”
“韩大人要招兵?”刘进宝愣了一下。
丁树皮叼着已经吸了一半的忠义香,这是根据韩大人的意思,试制出来的第一批卷烟,他又吸了一口,同时用嘴巴向旁边努了努:“看到没有,花名册都准备好了。”
说话间,他又侧头看了眼立在粥铺旁边的一面大旗,得意洋洋的问道:“刘进宝,认得这是啥不?”
刘进宝一看那面大旗上,每一个字都是密密麻麻如同天书,他看了半天只认得一个“马”字,因为他就是万历四十六年出生的,属马!
“丁爷,小人是什么东西,不像丁爷念过书,哪里认得这些。”
叶崇训微微皱眉。
韩大人说了,招募新勇时,乡野老实之人,只是最基础的标准,在此之外,丰伟、力大、伶俐、习有武艺、且负有胆气之人,是最好的。
而最不好的就是油滑、奸巧、神色不定之人,韩大人特别强调了,招募的新勇里面,可以是老实巴交,语带奉承的,但绝对不能要那种毫无底线,一味自轻自贱,没有荣誉感的人。
一开始,叶崇训对于韩大人的话,还不是那么了然,但看到刘进宝,他瞬间就懂了。
这就是韩大人所说的,第一等不可取之人。
“唔……”丁树皮反倒是对刘进宝很满意,他摸了摸下巴上不存在胡须,得意洋洋的说道:“那你问丁爷是问对了,咳咳,听好了,丁爷告诉你,这上面写得是——提督巡城兵马司韩!记住了么,韩大人他老人家现在是正五品的提督,管着整座襄京城,自然是要招兵的。”
刘进宝一下子张大了嘴巴,韩大人居然管着整座襄京城?
“娘嘞。”刘进宝发自内心地感慨道:“丁爷,这得是多大的官啊?”
“这……”
韩复并不想要战兵队和巡城兵马司完全的重叠在一起,而是希望这两边能够各自保持着一定的独立性,因此他只是对伍长、主事级别以上的军官,大略的提了一下自己现在提督巡城兵马司的事情,并没有详细的说明。
丁树皮自然也不可能知道。
他把尾音拖得很长,然后猛地一摆手:“你连字都不认得,说了你也不懂。刘进宝,你要是想当兵吃粮的话,就……看到没,就到那个白线外面排队,先报名的,先有这个机会。”
说到这里,丁树皮又趁机冲着众人喊道:“有意者都可以排队报名,只要选上了,就是韩大人的兵,以后每个月都有一两银子可拿,而且吃穿都是公家给钱,还能住砖房,还能吃肉,想来的抓紧了!”
此刻围聚在粥铺前头的那些人里面,并不全都是之前在韩大人府上干过杂活的。
这个时候听这满脸树皮的人说,当了韩大人的兵,一个月可拿一两银子不说,公家还给吃给穿,还给住砖房,最重要的是,居然还能吃肉!
人群瞬间躁动了起来。
丁树皮对于自己三言两语就调动起了现场众人的情绪,感到相当满意。
他望了望刘进宝,接着说道:“刘进宝,你怎么说,愿不愿当韩大人的兵?”
“这个……”刘进宝对于韩大人军中丰厚的条件也是相当的眼热,但是他又不太想当战兵。
他在荒园子干活的时候,见过那些士卒训练,那种辛苦的样子,刘进宝感觉自己肯定不行。
犹豫了一下,腆着脸笑道:“小人想伺候丁爷办差。”
“呵呵,你倒是个有眼力见的。”刘进宝这一记不算马屁的马屁,直接挠到了丁树皮的痒处,让他浑身一阵舒坦。
自己虽然不算是战兵队的,但丁爷可是韩大人的亲兵,是韩大人的近臣。
丁树皮一直就觉得,自己在韩大人府上的地位,是仅次于赵麦冬和石道长的,和其他人相比,用韩大人经常说的那个词就是,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可惜,这一直以来都只是丁树皮自我的感觉,除了他之外,其他从来没有谁这么觉得过。
让丁树皮颇有一种郁闷。
这时见到刘进宝点出了这一层意思,他如何不高兴?
丁树皮招了招手,将抽的只剩下小半截的忠义香,递给了刘进宝,口中说道:“这是丁爷赏你的,不过,丁爷是韩大人的亲兵,这可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能当的。你想要投军报效,自然不能这个,这个好高那个什么远,还是要从普通的战兵做起,做的好了,才有资格当这个亲兵。”
刘进宝得了丁树皮赏的小半截卷烟,同时又听到了丁树皮的话,心中真是既欢喜,又失落。
只是,虽然当不上亲兵,但普通的士卒,依然有着相当丰厚的待遇,怎么看也比做饥一顿饱一顿的力夫强多了。
刘进宝学着丁树皮的样子,猛嘬了一口那忠义香,结果被呛得鼻子眼泪都下来了。
他晕晕乎乎的站在那,整个人如在云端般飘忽不定,缓了好半天才缓过来。
打眼一看,白线外已经排了好长的队伍。
刘进宝赶紧往那边走,就想要挤在队伍的前头,结果刚将脑海中的想法付诸行动,立时就看到了一个上身穿黑色对襟开衫,下身套黑色长裤,手臂处扎着一条红带的人,冲着自己走了过来。
那黑衣人手中拿着根长一尺八寸,底部漆红,通体呈黑色的戒棍,冷漠的面容上,流露出些许兴奋的走到刘进宝跟前。
不由分说,军棍就噼啪的打在了刘进宝的身上。
刘进宝吃痛地嗷嗷怪叫,被那军法队的人一路打,一路退到了队伍最后头。
见此情景,丁树皮脸色有点难看。
他忍不住瞧了眼坐在长条桌另外一头的冯山,冯山察觉到有人在注视自己,侧头冷冷的回看了丁树皮一眼。
丁树皮瞬间收回目光,终于还是没把嘴里想要为刘进宝说两句的话讲出口。
他知道昨天韩大人将队伍编制进行了改动,冯山现在是管着军法、军情的总镇抚官。
不单是操练时候的纪律,现在每日的点卯也归总镇抚官管,不分战兵、勤务、工坊、烟草,除韩大人之外,不随身佩戴腰牌,不按规定区域活动,不在规定时间内就寝的情况,他都可以管。
权力相当之大。
丁树皮闷闷不乐的又点上了一支忠义香,于烟雾缭绕之中想道:狗日的冯三,当上总镇抚官就了不起?当初在石花街外,要不是老子给你两个饼子吃,你个驴球日的早就饿死了。刘进宝与我丁树皮要好,你冯三又不是没看见,当众这般打他,那不是在这帮新兵面前,打我丁爷的脸面么?!你奶奶个腿的!
与此同时。
从县学附近雇来的书手,这个时候也赶了过来。
叶崇训和冯山两个人挪了挪屁股,于长条凳上让出了一个空当给那书手坐了。
那书手叫做陈孝廉,穿着件洗得有些褪色的蓝袍,两肘上打着补丁,头上虽然挽着发髻,但依旧显得乱蓬蓬的。
他大概三十六七岁的样子,因常年伏案代写书信,微微有些驼背。
陈孝廉左右各告了一声罪,从怀中掏出了一方豁口陶砚,三支略有些秃的狼毫。
又告了一声罪,这才接过叶崇训递来的花名册。
叶崇训冲着陈孝廉点了点头,也不管对方抽不抽,摸出一支忠义香扔了过去,然后才看向站在队伍最前头,畏手畏脚,脸上带着点讨好笑容的汉子。
说道:“将姓名、年岁、家世、以何谋生、身上有无伤疤,一并报来。”
那汉子个头不高,但脖子粗如牛颈,头上发须稀少,看起来有点光秃秃的。
他弯着腰,堆笑道:“回军爷的话,小人唤作李铁头,三代都在震华门外的汉水码头扛活,小人原有妻子,前年难产死了……”
叶崇训回忆着韩大人当初在桃叶渡时候的样子,前倾身体,掀开李铁头的衣服、裤腰各看了看,又在他身子上到处捏了捏。
向着陈孝廉说了几句之后,又回头冲着李铁头道:“去粥铺里面领一个饼子,一碗粥,吃完以后站到粥铺后面的街边,等着吩咐。”
李铁头也不知道自己这是选上了还是没选上,但见有粥和饼子吃,总算是不枉跑这么一趟,应了一声以后,朝着粥铺去了。
在他身后,第二人又朝前走了一步。
“姓名、年岁、家世、以何谋生……”
“小人王二狗,汝宁府光山县农户,崇祯十五年躲蝗灾来的襄阳,小人能种地,会挖野菜……”
“小人赵栓,乃是车马店杂工,小人会伺候牲口……”
“……”
叶崇训按照韩大人的法子,从最开头的三十个人里面,选了十个人后,也慢慢的适应这个差事了。
又选了五六个,已是一个多时辰过去了。
队伍中有等的不耐烦的,提前走了,总算是轮到了刘进宝。
“军爷,军爷,小人叫做刘进宝,之前是在荒园里面除杂草的,小人还给军爷见过礼,军爷还记得不?”
叶崇训抬头看了刘进宝一眼,冷冷的说道:“你不用选了,下次再来吧。”
“啊?”刘进宝满心以为,凭着自己先前在韩大人府上做过活的经历,凭着自己与丁总管的关系,就算是当不上亲兵,当个普通的士卒,总该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结果没想到,这位叶军爷竟连问都不问自己,就一口拒绝。
刘进宝原先堆起的笑容,这时全都凝固在了脸上,他不尴不尬的立在长条桌前,望着丁树皮,“丁爷,这……”
丁树皮又一次没有想到,叶大个竟然对刘进宝也是这个态度,感觉自己刚捡起来的面子,啪嗒一下就掉地上了。
他张了张嘴巴:“叶旗总,刘进宝先前是力夫,气力不错,是不是可以当个长牌手什么的?”
叶崇训不去看他,只是淡淡道:“既然丁总管有不同看法,那就让陈书手记下来,等到晚间请韩大人定夺如何?”
“这……”
丁树皮略显灰褐的眼珠子转了转,冲着刘进宝笑道:“哎呀,我是韩大人的身边人嘛,知道韩大人现在提督巡城兵马司的事,日理万机,公务忙得很,这点小事就不好劳动韩大人了。刘进宝,你就明天再来,啊,明天还要继续招兵!”
……
……
“明天?”东厢房旁的直房内,韩复讶然道:“两营的老爷竟催迫如此之急?”
张维桢捋着山羊胡,一副愁容满面的样子。
他刚坐下就给韩复带来了一个不太好的消息,在南营北营共同施加的压力之下,杨大人终于顶不住了,决定明天派三班衙役,下乡催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