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没觉得成仙开心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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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唯有那轮暗月知晓他的壮烈

“乱臣贼子!”

“你怎么敢!”

“你居然真的提剑杀到了这里来!”

“这里可是大秦帝都的宫廷,乃九五至尊祭天之所!”

“就凭你这……”

冬日的阳光映射在雪地上,显得有些稀薄。

空旷的祭天高台十分空旷。

宦官的尖锐嗓音响起,继而又在清澈的剑吟声中寂灭。

一袭青衫的青年抬起手从栏杆上掬起一捧雪当做绢布,平淡的抹在剑锋上,擦拭去了上面的殷红血迹。

其背后走过的道路上,躺着上百具失去生机的尸体,皑皑白雪上点点鲜红。

青年拾级而上,走到了天台的正上方,右手提着剑,左手提着一名衣着华美的老者,他抬起手往前一丢,那人便化作滚堂葫芦在雪地上打滚了好几圈,很有弹性的摔坐在天台正中央。

老者在天台上勉力坐起身体,从一身朝服的缝隙中渗出鲜血,这座通体由来自于天外天的上等无暇云玉制作成的高台正在被血色染成污浊的色调。

青衫松开手中三尺青锋,宝剑保持着下垂定格悬浮。

他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腕关节,呵出一口白雾。

“堂堂镇国公,想来能死在这座上告苍天、下通幽冥的祭天台上,也是走的很有排面了。”

“其实我个人更推荐帝都的菜市口,那里挺适合砍脑袋。”

“听说不少百姓见到砍脑袋的时候都会带着馒头过去,因为传闻越是罪大恶极之人临死前的断头热血,越是灵丹妙药,能治百病,祛除体内的痨疫。”

“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时间上终归赶不上,我甚至没来得及带上路易十六快乐台,可惜,可惜啊……”

青年露出洁白到反光的牙齿,健康的问道:“那么,阁下可有什么遗言?”

“哈哈哈……”镇国公发出干涸沙哑的笑声。

“遗言就这三个字?”青年一本正经道:“要不我给你润色一下,改成‘好怕怕’怎么样?”

“白无名,你修行了多少年,完成了何等伟业,方才成就了陆地神仙的境界,这天下之大哪里去不得,放着你的逍遥日子不过,偏偏得来和我这把老骨头同归于尽,我该夸你勇敢,还是该嘲笑你愚蠢。”

已经被断去手脚的老镇国公目光如同幽邃的洞窟,里面折射出冰冷的幽光,死死盯着青年:“但你现在回头或许还来得及,我可以不计较你杀的那些人,做的这件大逆不道的事,只要你离开大秦,发誓永不回来……”

“老东西,你还是和过去一样,喜欢玩这套虚张声势。”白无名轻轻鼓掌:“我也送你四个字。”

“来都来了。”

“白某岂能不杀个痛快再走?”

老镇国公面沉如水,他知晓自己的生命危在旦夕之间,但常年身居高位养出的一身气魄丝毫不落下风,怒声道:“区区大逆不道的小辈,也敢口出狂言!”

“白无名,你真以为杀了我,一切就会如你所愿吗!”

“恰恰相反……若是本公死了,才将会是天下大乱的开始!”

“六道七宗早已有了支持的对象。”

“是我,撑起了这个世道!”

“若是没了我,天下将会失去了平衡,那些尖锐的矛盾,各个宗派的对立,潜伏的野心家……他们都将失去制约!”

“你杀了我,就等同于打开了镇妖塔……魑魅魍魉、妖魔鬼怪一涌而出,整个世道必将生灵涂炭!”

白无名不以为然道:“将这世道看做镇妖塔,那你就是自诩为镇狱明王了?”

“本公便是自诩了又如何!”

镇国公冷笑不已:“世人谁不知晓,是老夫我亲手力挽狂澜,百战百克,驱逐蛮虏,扫荡妖邪,收复失地!”

“是老夫我镇守的半壁江山!”

“若不是老夫饮马戍边,南下北下,铁骑踏江湖,亲手将支离破碎的大秦重新捏成一团,这天下早已重回春秋乱世!”

“本公所成就的,世人皆知。”

“你这黄毛小儿,单凭一己之见便杀了进来,搅的天翻地覆,礼崩乐坏!”

“这是要亲手毁了大秦的基业,是要让这个世道重新燃起战火,回归那乱世!”

“姓白的,你是要做那千古罪人么!”

面对老者声嘶力竭的质问,白无名给予了肯定的回答。

嗡——!

剑锋划破长空,青锋剑穿过一生戎马大秦柱国的头颅。

“让你说遗言而已,你还真当我是听你演讲来了?”

他拔出青锋剑。

血溅出十几米外,恰巧落在一双鞋子的鞋面上。

皑皑白雪中,靴子的面料被飞溅的血染成斑驳的红。

一道人影出现在天台边的雪地中,从衣着轮廓能大约看出是一名身材高挑的女子,漆黑的长袍笼罩住身躯的各个角落,隔绝了几乎所有的探知,只有从黑袍下延伸出的半截锋芒显得十分醒目,那也是一把剑,而且个头不小,剑身宽度几乎和大腿等粗。

“师傅。”

踩踏着染血足迹的女子在天台下俯身以表敬重。

“雪霁,起来说话。”白无名刚刚完成了一件大成就,心情极佳,语气也十分松弛:“都解决了?”

剑阁大弟子谢雪霁望了一眼被斩落收集的大秦柱国,内心既有震撼又有几分理所当然的平淡。

师傅说了要杀镇国公,于是他便死了。

在谢雪霁的心中或许这样简单的因果关系并不需要太多的道理。

她收敛了心思,迅速回道:“宫内所有在册子上的目标已经清理完毕,没有任何遗漏……至于宫外的,师妹们正在处理,不出意外,最多半盏茶的时间。”

“时间有些久了。”

“抱歉……”

“我不是责怪你们,这件事本就事出突然,做了些许计划,但也谈不上尽善尽美。”白无名摇了摇头,似乎是对弟子说,又似乎是自言自语:“不过镇国公已经死了,剩下的几条小鱼也翻不起浪花来。”

他走下两个台阶后坐下,望着几步外的大弟子:“你倒是什么都不问啊,之前不问,现在还不问吗?”

“弟子没什么想问的。”谢雪霁摇头:“弟子只听师傅的话,师傅让雪霁杀人,雪霁便去杀人。”

“不论对方是谁?”

“不论对方是谁。”

白无名面朝着太阳,微微眯起眼睛。

他知道大弟子是个愚忠的性子,过去觉得时间会慢慢改变她,让她扭转观念,会产生自主独立的想法,但没想到即便是到了快要万劫不复的边缘,她仍然固执到底。

“镇国公早已死了。”

他忽然说。

“什么?”谢雪霁微微一愣。

“他早就死了……我杀死的不是镇国公,而是他的躯壳,为师真正要杀死的,是支配着这幅残骸里的某些东西。”

白无名抬起手,青锋剑横于膝盖上。

在青锋剑的正中央的剑脊上,流下的鲜血并未被雪所洗去,而是凝固在兵刃上,化作一枚手指盖大小的鲜红血珠,凝固着化作一枚宝石形状。

“镇国公年少时便身负大气运,他本该成为一统天下的一代雄主,命格里就该称宗做祖、再造盛世,最后却成了大秦的镇国公,扶持着这摇摇欲坠的帝国,本该是屠龙者却成了恶龙麾下的走狗,可悲可叹。”

“有些东西将他捆绑了,冥冥中改写了其命数,然而此番做法不能救国救难,仅仅是让大秦苟延残喘而非枯木逢春,仅仅是黄巾之乱便在十年内反复数次。”

“这非天道,乃是人祸——历史车轮不再向前,时代陷入停滞。”

“兴衰交替,合久必分,这世道早已是乱世,天下纷纷扰扰百年,早该结束了。”

“若是镇国公不死,大秦龙脉不断,都会继续困在这场永无止境的轮回里。”

“所以我才要斩了他,也不得不斩了他。”

青衫的剑客弹指击剑,剑吟声清澈。

剑光倒映于云间雪中,云层中似有某庞然巨物正在艰难痛苦的翻滚着。

“不破其旧,无以立新。”

“唯有破而后立,方能开辟新世!”

谢雪霁听着这些话,她能理解这些话语的含义,反应颇为木讷,她不觉得这些话有什么大逆不道的惶恐,只是隐隐的觉得有些不安,因为往日这些话,师傅不会说给她听,现在却像是交代什么似得,将心里话一箩筐的往外面倒出来。

白无名继续说:“是不是很奇怪,为什么师傅要与你说这些话?”

“……是。”谢雪霁不敢抬头。

“你是我的第一个徒弟,跟我学剑已有十年了吧?”

“是十年三个月零七天。”她记得分明。

“接下来的路,会很难走的。”白无名缓缓道。

“镇国公死了,大秦龙脉断了,气运四散,帝国注定分崩离析。”

“而作为这一切罪魁祸首的我,定然要面对天下人的千夫所指。”

“自然,我也不在乎这些……只是你们恐怕往后要过上东躲西藏的日子了。”

“你是剑阁的大师姐,若是哪天师傅不在了,这剑阁就要你来主持了,其他小家伙们也要依仗着你。”

不知何时,青年已经站在谢雪霁的跟前:“你,明白吗?”

剑阁大师姐吃惊的抬起眼睛,刚刚那句话里的沉重意味让她心肝都在颤抖。

“请,请您不要说这样的话……弟子承受不起。”谢雪霁握着天阙剑,呼吸急促,局促不安道:“没有了师傅,剑阁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我哪里有资格……”

“剑阁本身没有意义,有意义的是继承它的人,剑阁可以消失,但你们仍然应该活下去。”

白无名语重心长,说完,轻轻拍了拍弟子的后背:“好姑娘,你该走了。”

“师傅,我想留下来。”谢雪霁第一次表现出了抗拒。

她抬起眼睛,望着这个从死人堆里亲手把自己刨出来的青年。

本就是因他而活的命,为他而死也并不可惜。

“不行。”

“因为接下来的事……是独属于我个人的业果报偿。”

白无名直接拒绝,那健康笑容就像是要登上领奖台的红领巾,摆明了写着‘让我独享经验’。

“那我们该去哪里等待师傅?”谢雪霁不死心不放弃的追问。

白无名面对着倔强的徒弟也没了办法,他思索片刻后,回道:“我从暗月而来,也往暗月而归。”

谢雪霁还想问些什么,却被一根手指点在眉心,下一刻便有风吹起,待到风雪平息后,她已来到了宫墙之外。

“师傅是陆地神仙。”

“即便对手是整个天下。”

“师傅他……”

“会赢的。”

或许是自信,或许是自我暗示。

谢雪霁深深看了一眼紧闭的宫闱巍峨大门,她走向了提前定下的汇合之处,那里还有三位师妹在等着她。

……

祭天台上。

白无名盘膝而坐,横剑于膝上。

在青锋剑中,曾经横游九州的大秦龙脉正在寸寸破裂。

龙脉即一国气运之显化,其磅礴气运囊括天下八斗之重,而今皆被封于此剑中。

哪怕它曾经只是凡铁,如今也可尊为人皇剑。

虽然这种封存注定长久不了,纵然是他以陆地神仙的全部修为强行镇封。

所幸,白无名需要的只是些许时间,不求什么虚幻的万世长存。

青锋剑内仍然能听到大秦龙脉发出不甘的咆哮声轰如雷鸣。

膝盖上放着这把剑,沉重的仿佛在托举着一整座泰山。

白无名的神情却是前所未有的平静甚至放松,似是放下了某种重担,就像是已经看到了终点线的运动员,暗暗憋住最后一口心气,放松下的躯壳已然蓄积满力量,准备迎接最后的冲刺。

“这万古骂名,我背了。”

“这千夫所指,我认了。”

“既然都走到了这一步……”

“且让我来一次真正的人间无敌吧。”

“也不枉这一世修为!”

剑气凌云。

邀天下共战之。

……

黑云压城。

云霄之上,城墙之下……来自天下九州各地的真修、强者、宗师们齐聚而至。

天色已晚。

白无名独坐在长长的阶梯尽头,身前是灯火阑珊,顶上是万丈霞光。

火烧云的霞光中,影影绰绰无数身影藏于其间,投来审视的视线。

他平静的等待着。

等了好一会儿,却是没见到有任何一人主动上前。

不论天上地下,千百人竟无一人愿意做这出头鸟。

直至晚霞最深处传来一声……

“汪汪汪——!”

循声看去。

有抹白光冲向大地,落地时掀起数丈高度的雪尘,洋洋洒洒好似一片云雾缥缈。

白雾间探出一颗硕大头颅,金瞳白毛,眉心生有金色的扶光神纹,通体纯白的神犬前爪摩擦着地面,体型壮硕宛若一头草原雄狮,正龇牙咧嘴着对着青衫剑客发出威吓的低吼。

白无名淡淡开口:“你在狗叫什么?”

白毛神犬楞了一秒,瞪大狗眼,呲牙蜷舌,下一刻便要直接扑上去。

只是它前扑的动作很快陷入僵直,一只手从雪尘云雾中探出,捏住了白毛犬的后脖颈肉,看似纤细的手掌却好似钢铁浇筑而成,轻而易举的拿捏提起了这头凶猛的吞日神兽。

“蠢狗,谁允许你如此放肆……还不退下!”

云雾散去。

清冷的嗓音回荡开来。

“都记住了。”

“你眼前的,不是一名普通的狂徒。”

“他是无名剑阁之主。”

“是千年以降九州第一的剑甲。”

“是不足而立之年便成就伟业、天地立心的陆地神仙。”

“在场千人万人,除我之外,没人配与之单挑。”

这些话看似说给这条不听话的狗听,实则是在说给上面的下面的后面的那些人听。

手指松开,白毛神犬缩着脖子躲到了后方,尾巴扫动,掀起的气浪吹散云雾,也吹起来者的紫色衣袂和三千青丝。

大秦人偏爱黑色,五行中偏爱水行,自认为是水德之代表。

因而黑色为大秦官方之色,士兵、官吏衣着皆为黑,意味着庄重与权威。

即便是民间也以黑色为主,处处可见黑衣。

其他的颜色反而并不常见,尤其是大红大紫的颜色。

这也证明了来者的特殊。

寻常人,压不住如此艳丽的色彩。

可这一身衣着的色调在她的身上,却曼妙得体、恰如其分。

不单单是因为她有多美,更是因为她有多强。

到了陆地神仙这个境界后,性别本身就不再重要了,权与力才是根本。

越往高处走,遇到的人就越稀少,即便不熟也是彼此认识。

隔着皑皑白雪遍布的长阶。

白无名坐着,横剑膝上。

她站着,撑伞雪中。

“上面那么多人,本以为来的会是别人,没想到还是你啊倦知还。”青衫剑客唏嘘道:“看来白某的排面不够大。”

听着这句似是调侃似是自嘲的话,倦知还的神识掠过空旷寂静的大秦宫廷。

白无名打断:“别找了……就我一人,足矣。”

倦知还眼神里流出复杂的情绪:“你这是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了?人之将死,嘴硬到底?”

她其实有许多话想说。

作为亲眼看着白无名崛起之人,倦知还知晓他几度历经生死坎坷……想当初他也大难临头,被春秋魔头盯上,当时他连天人境界都不是,不过一介蝼蚁,尚敢尽全力一搏,博个九死一生;怎么如今成了陆地神仙后,反而走上了主动寻死的道路?

若是你死在这里,我这些年来的闭关苦修又是图什么?

闭关三年之久的倦知还的内心倏然多出一抹强烈的怨怒之气。

她世袭贵胄,出生便是万人之上,更是拥有天下一等一的修行天赋,先天日月神瞳,更是舍得豁出性命去博取机缘、成就伟业。

整个偌大江湖,同辈之中,无人能与之一较高下,唯有同样是历经无数生死搏杀中走出的白无名,让她高看一眼。

三年前,她已是陆地神仙,当时境界尚未稳固,没着急找上他与之一战。

心想着自己还不到三十岁,境界上已是一日千里,早早的立足于九州之巅。

未来江湖乃至九州这百年千年走向,不过是她和他之间的事罢了。

三年后,她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可出关后对上的却是个剑吞龙脉的千古罪人。

倦知还望着一片浑浊的云翳,手中撑着紫色的雨伞微微收拢。

“白无名,我本不想这么快就与你再战一场。”

她微微轻叹一声:“不如这样吧,待会儿,你若是输了,老老实实自缚双手,随我回去,自镇于泰山下,死罪可免。”

白无名挑了挑眉毛,没说话,等着她的下一句话。

倦知还继续道:“若是我输了,你定然没办法安然无恙的从这里走出去。”

“六道七宗俱在,上穷碧落下黄泉,你无处可去了,白无名。”

“若是你反悔了,要不现在就跪下,认个错,交出那柄剑,这件事就过去了,如何?”

轻飘飘的话语掷地有声。

倦知还的这句话听上去像是嘲讽,但她也是认真的,预设好了一个台阶。

那漫山遍云的诸天仙佛似是在嗤笑。

白无名也是忍不住笑出声。

“这么多年来,除了那群人模狗样的魔佛外,就属你最有幽默感,懂得逗人开心,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他笑着,手指揉了揉僵硬的面部肌肉,徐徐复归平静的神情。

“镇国公赢烈已死。”

“大秦龙脉就在这把剑上。”

“九州的六道七宗,不都是冲着这个而来么?”

“谁能从我的尸体上捡走最大的一份战利品,谁就会得到通往下一个时代的门票。”

倦知还手中红伞合拢,顷刻间转变为一杆酷似狼毫笔的长枪,尖端一点红,恰如红缨。

“你当真决定要冒天下之大不韪?”

……若是一意孤行,天大地大,再无你白无名的容身之处!

……堂堂陆地神仙,何苦走到这一步?

……这一身修为,这伟业境界,都将烟消云散,它们在你的眼中都是如此不值一提么?

沉默中,白无名骤然屈指弹起青锋剑,龙吟剑吟共起,惊人恐怖的剑意直冲云霄,驱散了繁杂叨扰的细碎低语。

不畏浮云遮望眼。

“知我罪我。”

“其惟春秋。”

他起身立起,满城白雪竟不再下落,而是奇妙的悬浮于空中,六角结晶体纷飞凝聚,数以百万计的白雪如同擦去尘埃后的宝剑锋芒毕露。

到了陆地神仙的境界,为天地立心,一言一语一念一行皆为煌煌天威。

“白无名……”

“请大秦赴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