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章 日落紫阳街(5)
拿酒来带了六个弟兄,总共携带着七把刀子。他噌噌噌噌奔到豆腐坊门外时,对笑鱼没完没了的琴声感到厌恶。此时他看见昆仑蹲在废墟的中央,继续捡起一枚黝黑的箭头。接着昆仑非常仔细着将箭头擦亮,摆在手中端详,那样子好像是在擦亮一件精美的瓷器,还要设法研究出瓷器的花纹和产地。拿酒来等不及了。他猛地吹出一声口哨,却因为漏风,声音显得有些像是冒牌的哨声。他怒气冲冲挥了挥手,所有的手下便向昆仑恶狠狠地围拢过去。
昆仑望向逼近过来的刀光,紧锁的眉头渐渐散开。他又盯着拿酒来手上晃来晃去的刀子,笑眯眯着不紧不慢地说:喂,你是不是姓左?
拿酒来骂了一句左你个乌龟头。他实在有点摸不着头脑,奇怪怎么有人死到临头了,竟然还在意他是姓什么。他卷起袖子狞笑了一下,气势汹汹着抬腿,踢向脚边一堵碍手碍脚的矮墙。脆弱的矮墙应声倒下,拿酒来就要挥刀奔向昆仑时,却看见他突然就从地上飞起,像是凶猛的老鹰那样飞起。
此时拿酒来眼睛都看花了,他以为那只老鹰要扑向自己,却发现老鹰在空中走的是另外一条路线。他闪了闪歪斜的视线,看见昆仑竟然笔直飞向了弹琴的笑鱼。与此同时,他也听见笑鱼身后的那堵墙壁迷迷糊糊呻吟了一声,好像是十分疲倦。接着呻吟声变成了撕裂般的哀嚎,于是整堵墙壁就变得很不争气,顷刻之间便轰然倒塌。尘土飞扬,脚下的豆腐坊在剧烈地摇晃。拿酒来还没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却见到抱着笑鱼的昆仑已经在暮色中飞出,将纷扬的尘土甩在了身后,飞到远处后又稳稳地落下。
拿酒来像筛子一样发抖。他知道正是由于自己踢倒了那截矮墙,所以笑鱼身后的墙壁,才会因为失去支撑而像沙雕一样倒塌。刚才令他眼花缭乱的一幕同时也让他震惊,说明眼前的昆仑绝对不是一个容易对付的家伙。但是拿酒来不想退缩,因为紫阳街是他大哥陈五六的地盘。拿酒来豪迈地指着昆仑道:你以为你飞得那么快我就怕你了吗?还不快过来送死!然而拿酒来话音未落,就看见昆仑的手腕轻轻一抖,送出三道黑色的光线,犹如黑色的闪电。此时他只是听见风中一阵呼啸,便发现身边的三名手下已经在同一时间里倒下。倒下的时候,那些人的喉管已经无一例外地被一支黑色的铁箭头穿透。
昆仑走向拿酒来,问他是谁派你来的,说出来我可以饶你一命。拿酒来却脚底抹油,扔下刀子后瞬间奔跑得像一只出笼的兔子。
昆仑并不想追赶。他捡起地上的长刀,发现刀背上同样刻有一个左字。这时候笑鱼的声音像清晨里的琴声一样响起。笑鱼说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但这位大哥我可以告诉你,刚才那些人是陈五六的手下。
陈五六是谁?
陈五六在紫阳街上人五人六,我听说他爷爷叫陈大成,曾经是戚家军的前锋左哨。
昆仑扔下那把长刀时终于笑了。他说好一个前锋左哨,那么陈大成的这个宝贝孙子,脖子上的脑袋铁定保不住了。
在昆仑的《万历三十五年出征台州谍情秘录》里,关于这天傍晚接下去的时光,他还记录了另外两件事情。首先是夜幕降临时,来自无人馆的琴童过来接笑鱼回去,那时候昆仑才发现,原来笑鱼的眼睛有病,他是紫阳街上众所周知的瞎子。昆仑看见笑鱼缓慢地伸出一只手,搭上名叫寸草的琴童单薄的肩膀。然后笑鱼转头,对他浅浅地一笑,说我在无人馆学琴。我师父叫丁山。她是个好人。师父说学琴能够安神静气,养肝明目。笑鱼还说紫阳街上的所有人都喜欢师父的琴声,可惜师父从来不出门。说完笑鱼跟随着琴童,一步步行走在幽深的紫阳街,如同走进一场幽深的梦境。他一身洁白的衣裳,飘逸而且轻柔,仿佛站立在游船的甲板,漂浮在微波荡漾的河流。路上笑鱼跟琴童寸草说,自己的琴没了,那把他十分珍爱的古琴,被埋在了倒塌的墙脚下。寸草说师父很担心你,她刚才弹琴的时候突然断了一根弦。笑鱼凝思了一阵,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就像谁也无法预料豆腐坊昨晚的那场大火。
昆仑在谍情秘录中记录的第二件事情,是关于他引以为豪的骏马阿宝。当笑鱼的背影在紫阳街上消失,昆仑看见阿宝站在一处寂寞的墙角。阿宝喷了喷鼻子,又反复嗅闻着地上一丛碧绿的叶片,它似乎还没有想好,是否要对那丛不像青草又像青草的叶片下口。昆仑过去抚摸阿宝修长的脖子,蹲下以后对着叶片端详。他摘下其中一片叶子闻了闻,接着就拍了拍阿宝的脑袋,说还好你没有贪嘴,不然就犯下了一个天大的错误。
在台州城陌生的夜色中,阿宝转头,目光有着彷徨与疑惑。它后来听见昆仑说,你可能已经忘了,这是玉竹。我记得三年前的那个秋天,皇上把你送给我的时候,京城西郊的那片松树林里,也长着许多这样的玉竹。
阿宝打出这一晚的第二个喷嚏,表示它也同时记起了三年前的秋天。它将脑袋搭上昆仑的肩头,望向暮色沉沉的台州城,以及那排流光溢彩的灯笼时,仿佛见到了三年前遥远的京城。那时候它驮着曾经的主人,穿行在灯火通明又歌舞喧嚣的夜市。街道两旁的行人就那样一茬接一茬地跪下,跪在它英姿勃发的马蹄边,跪好以后又声情并茂地高喊:皇上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