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中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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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困鸟在笼

婉转悦耳的啼鸣如清泉一般流淌开来。

尖而长的小嘴,水而亮的眼睛,软而密的羽毛,那是一只美丽小巧的百灵鸟,在窗台的竹笼里张着翅膀欢唱。

隆冬时节,一连下了好几天的雪,红墙碧瓦都披了一层白纱,打碧轩窗里映进来,与笼中的鸟儿相映成趣,仿若一幅栩栩如生的美丽画卷。

“你说这鸟儿多有意思,明明被关在笼子里,哪儿也去不了,唱得还这样起劲儿。”

“也许只有这样,它才能获得片刻的自由吧。”

两名年轻的女官围着笼子,你一言我一语地逗弄着笼中的鸟儿。

一名老嬷嬷靠在火炉旁的藤椅上,正就着炉火烤柿子,听了这话忍不住嗤笑一声:“你们懂什么?它这是心里高兴,你们仔细听,它唱自己有福气哩。”

“嬷嬷这话好没道理。”其中一名瓜子脸女官反驳,“被人逮来关笼子里,怎么还是福气了?”

“就是。”另一名圆脸女官接茬,“在外面自由自在的多快活。”

“自在快活?哼哼。”

嬷嬷不紧不慢地给柿子翻着面儿,语气里满是嘲讽:“它要在外面,得时时刻刻提防着,小心被鹰叼了去,被猫捉了去,被蛇吞了去,这些还不算,单就是这大雪天儿,连口吃的都找不着,哪儿还有心思快活。”

嬷嬷一边说着,一边拣了个烤好的柿子,撕开外面被烤得焦黑的皮,柿肉如同蜜糖一般流了出来,她拿到嘴边狠嘬了一口,才又接着说道:“这笼子虽是小了点儿,可替它挡了外头多少风霜雨雪,三灾六祸。更别说每日还有上等的谷米喂养着,就它这一口,外面穷人家卖了孩子还不一定吃得上嘞。”

两名女官虽不服气,一时之间却也找不出话来反驳,炉子里的炭火噼噼啪啪,烤得柿子香味扑鼻,她们的注意力被引过来,不再理会方才的话题,各自拿起一个剥开了吃。

“好吃,真好吃。”

圆脸女官很快吃完一个,仍不解馋,伸手又来拿第二个。

嬷嬷啪一下打开她手臂,朝里屋努努嘴:“春妮和映雪还没吃呢,给她们留点。”

圆脸女官讪笑:“春妮身子不舒服,没胃口吃,映雪呢,出去给她找医官了,也没空吃。”

“你瞎胡扯吧。”嬷嬷嘬嘬指头肚上的余味,“咱们这些没品没级的低等奴婢,便是去讨副汤药喝,也得看人家的脸色,还找医官?哼,那不是猫舔狗鼻子,自讨没趣?”

“哎哟,嬷嬷!”圆脸女官撇了撇嘴,“您这饱经世故的百事通,什么时候成了木雕的脑袋,竟然不通风了?”

嬷嬷一怔:“这话怎么讲?”

圆脸女官凑了过来,挑了挑眉:“映雪不比咱们,人家攀上了个好哥哥,有靠山呢。”

“哦?”嬷嬷直起身子,满脸好奇:“谁呀?”

圆脸女官嘻嘻一笑:“你让我再吃一个,我就告诉你。”

“嘿,你这死丫头,还吊我胃口呢。”

嬷嬷一边伸手去拧她,一边朝那瓜子脸女官扬扬下巴:“你说。”

瓜子脸女官是细嚼慢咽的作风,手里柿子还有小半个,咽完嘴里那一口,才笑着回答:“汪直,汪公公。”

“呦!”嬷嬷不自觉地松开圆脸女官,“那不得了呀,听说这汪公公是贵妃娘娘跟前儿的大红人,正得势呢。”

“可不是?有他的面子,还怕医官请不来?”

说罢,圆脸女官趁机又捡了一个柿子在手,捧着往嘴里送。

嬷嬷正要说她,忽地传来咚咚咚的敲门声。

“想是人到了。”

瓜子脸女官恰好吃完最后一口,起身去开门。

门扇打开,果见映雪带了两个人来。

一个是三十岁左右的女子,穿着女官服,自是医官无疑。另一个是位十六七岁的小宦官,肌肤白皙,容貌清秀,稚嫩的眉目间暗藏着精光,便是她们口中的汪直了。

进入屋内,同大家打了招呼,三人各自去解披风。

映雪瞥见汪直帽檐上落了雪,自然而然地举袖帮他拂去,这亲昵的姿态落在同屋人眼里,笑着起哄:“呦呦呦,好贴心哦。”

“映雪发梢也落了雪,汪公公,你也给擦擦呗。”

汪直好脾气地笑笑,映雪羞得睨了她们一眼,嗔道:“我这迎风冒雪的好不容易求人请来了医官,你们倒取笑,下回你们谁再闹毛病,看我管是不管?”

“说的是!”嬷嬷赶紧打圆场,“给春妮瞧病才是正事儿,快别耽搁了。”

她带着人进了里屋,躺在床上的春妮一见医官,立时变得紧张起来,连连摆手:“我没事,我没事,不必劳烦医官了。”

“怎么没事?都几天没好好吃东西,没好好睡觉了?”映雪给她掖掖被角,“取的药汤也不见效,还是得找医官当面把把脉才行。”

门口的圆脸女官附和:“是呀,春妮,医官多难请啊,别的衙门想请还请不来呢。”

汪直也浮起一个真诚的笑容,温声道:“别怕,我们是来帮你的。”

春妮不再抗拒,由着医官抚上自己手腕。

听了会儿脉,医官意味深长地看了汪直一眼,清了清嗓子道:“想是天冷的缘故,染上了伤寒,因此食欲不振精神萎靡,我给你熬点药喝吧。”

汪直微一思索,道:“伤寒容易传人,还请您再熬点防传染的药,给这屋里的姐妹都喝上一碗,保个万全。”

一个时辰后,熬好的药一碗一碗分发到各人手中,汪直含笑嘱咐:“大家伙喝完,先去别的屋里挤一挤,好生歇着,春妮这边,自有医官照料。”

“我们呀,也算是沾了映雪的光,享了汪公公的福!”

“可不是?平日里哪有这待遇呀,要不说映雪眼光好呢。”

大家伙一面恭维着,一面灌下药汤。

倒是映雪,只喝了两口,便嫌那药苦,又不忍拂了汪直好意,便趁着他们说话的功夫,背着人悄悄倒进花盆里,然后装作喝完的样子,和其他人一起去了隔壁房间。

沾上榻没一会儿,她便觉头昏脑胀,困意沉沉,打眼一瞧,嬷嬷等人已呼呼大睡。

映雪也阖眼小眯起来,不知过了多久,朦朦胧胧间,忽被一阵声音吵醒。

艰难地睁开眼,环顾屋内,其他人睡得正酣,哪有人发出声音?

正疑惑间,那声音又传来,似是女人的惨叫,在漆黑的夜里尖利刺耳。

映雪一个激灵,睡意褪了大半,忙披了衣服,循着声音过去。

竟然是春妮房间发出的。

隔着门缝悄悄望去,她的屋里不知何时多了两名小宦,其中一名按着她,另一名拿了块布塞她嘴里,春妮一面奋力挣扎着,一面死死瞪着对面的汪直。

汪直唇角噙了一抹若有若无的笑,好声好气道:“瞪我做什么?我是看在映雪的情面儿上帮你呢,你说你私自怀上龙嗣,这不是铁了心找死吗?灌你一碗滑胎药,去子留母,总好过连小命一并丢了不是?”

映雪大惊,难以置信地捂住嘴巴。

床上的春妮痛苦非常,却发不出声音,一双腿蹬了一会儿,渐渐停住,忽地脑袋一歪,就此没了气息。

医官上前掀开被褥看了眼,向汪直摇了摇头:“她失血过多,血崩而死。”

汪直颇为惋惜:“那便以伤寒而死上报吧。”

窗外的映雪被震惊与悲痛包裹,她看着那个俊俏的小宦官,只觉生分。

那不是她的情郎,那是作恶的伥鬼。

她转过身,只想逃离他,却不小心被花架绊住。

啪——

架倒盆碎,她亦摔倒在地。

这动静惊到了里面的人,不等她起身,两名小宦已奔了出来将她死死摁住。

汪直随后走出,待看清是她后,神情一震:“怎么是你?”

映雪登时红了眼眶,痛声质问:“这就是你帮人的方式?”

汪直没有回答,俯身到她面前,眼神复杂难言:“你为什么不乖乖喝药呢?”

映雪凄然一笑,眸底漫出悲楚:“你要怪我铁了心找死是吗?”

汪直眸光一闪,翻涌出不忍,沉思了下,轻轻将她抱住:“放心,有我在,会保你的命。”

映雪一头雾水,只见他放开自己,起身到医官耳侧低语了几句,便背转过去,再也不看自己。

接着,医官缓步走过来,蹲到她对面,拈出一根长长的银针,对着她眼皮上方的攒竹穴,一点点刺了进去。

“啊——”

凄厉的惨叫划破夜色,映雪像春妮那般挣扎不得,被塞上布条,被迫承受着这锥心刺骨的疼痛。

揪心的痛感袭遍全身,额头青筋暴起,随着银针逐渐没入,她的眼神却开始变得涣散。

整根针全部扎进去后,眼睛已不复清明,混混沌沌,等整根针被抽出,她已变得与傻子无异,不再喊叫,只会冲他们呵呵傻笑。

汪直这才回身来,百感交集地望着她,目露怜惜:“对外就说,她感染伤寒烧坏了脑子。”

天渐渐破晓,太阳打地平线缓缓冒了出来,晨光揉碎了夜幕,照在房檐的积雪上,无声无息地,将它融成一摊冰水,顺流而下。

一滴露水滴入水桶中,落进飘浮的水瓢里。

水桶一侧,汪直两膝跪地,双手稳稳捧着粉彩描金祥云白瓷坛,微微低着头颅,大气不敢出。

醇厚馥郁的檀香直往鼻里钻,带着少许的奶香与甘甜,密密地围着他,袅袅青烟自视线里飘过,一缕一缕的,像游荡的孤魂,在晨曦的照耀下一点点消散不见。

一片祥和寂静中,柔软圆厚的玉手不疾不徐地伸来,自他掌中取走瓷坛,轻轻放进地上刨好的小坑里。

“宝宝,娘昨晚又梦到你了。”

说话的是个四十多岁的妇人,着一袭缃色立领长袄,五官生得秀丽端正,白净细腻的面皮薄薄施了层脂粉,一头乌发简单地挽了个堕马髻,只零星点缀了几朵天水碧绢花,简朴素净之外,别有一番淡雅平和之韵。

单看这朴素的装扮,很难令人想象得出,她就是宠冠后宫的贵妃万贞儿。

侍奉在侧的内侍递来一株小树苗,她左手接过放进土坑中,正正好好压在瓷坛上,右手从托盘里拿起小铲子,一边往里埋土,一边喃喃自语:“你那张小脸呀,红扑扑的,呵呵笑个不停,直冲我乐,要多招人儿有多招人儿。”

“话说今年你也九岁了,正是长个头的时候,上次给你做的衣服会不会小了?也不知道你的尺寸是多少,罢了罢了,为娘干脆让尚服局把所有尺寸都做一套,一并给你烧过去,哪件合身,咱就穿哪件。”

“入冬了,这时令的水果就少了,你先将就着吃。等开春了,那些个荔枝啊枇杷啊石榴啊,头一茬摘下的,留的尖儿都给你,让你尝个够。”

说话间,土坑填满,树苗栽好,她拿起水瓢舀水浇了一圈,才在内侍的搀扶下悠悠起身,早有两名侍女端了温水呈上巾帕。

洗过手,擦干后,她缓缓望向中央,满目慈爱,唇角含笑:“宝宝,你又有伴儿了。”

中央是座小型石塔,不到两丈高,青石基台,四角为神态各异的狮头,尖拱门楣,塔身正面为佛龛,龛口以火焰状石雕为饰,两侧各雕守护天神一尊,另有乐伎、力士、飞天、云雾等图案遍布各层,可谓是精美绝伦,繁复多姿。

宫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座石浮屠,专为早夭的皇长子祈福。

她又伸出手来,轻轻抚摸那棵刚刚栽好的小树苗,就像抚摸婴儿的脸蛋,面色和蔼可亲:

“乖,陪你大哥好好玩,不许打架哦。”

言罢,她抬起眼帘,淡淡扫视四周,温柔的语气满是威胁之意:“谁要不听话,我就拿他的骨灰喂乌鸦。”

精美繁复的石浮屠,被一圈圈樱树环绕着,从小到大,从低到高,错落有致,纵横交叉,如一列列井然有序的朝臣,如一排排整齐划一的军士,依附于最中央,效劳于最中央,亦受控于最中央。

凛冽的北风吹过,大大小小的樱树随之摇摆,依次弯下骄傲的树梢,宛若在向最中央的石浮屠行礼,表达着自己的臣服。

她满意地笑笑,施施然离去。

汪直连忙起身跟上,空旷的西苑不比紫禁城,有道道红墙重重楼阁能挡下点冷风,何况这西天禅林的空气更要寒几分,他不过跪了一会儿,膝盖便有些受不住,趁着这空档,赶紧搓手回暖。

出了禅林,穿进竹竿搭成的棚架,前面的人想起什么似的,顿住了脚步,微微侧过身问:

“对了,这回怀上的,是在哪里当差来着?”

“回娘娘,是内藏库。”

“内藏库?”她轻蹙眉心,“我印象里,前几年是不是就出过一回,好像孩子都生下来了。”

“娘娘好记性,那是成化六年的事,当时奴婢还小,您让张敏公公去办的差,犯事的人至今还在安乐堂关着呢。”

汪直说着,往安乐堂的方向望了眼,高低错落的殿宇楼阁挡住了他的视线,红墙黄瓦将他们牢牢围住。

而围墙中心,那个跺跺脚太液池都要震一震的贵妃,轻叹着摇了摇头:“果然,就不该对她们太心软。正因为前边的罚得太轻,后边的才存了侥幸,妄图来个暗度陈仓,打我一个措手不及。看来,唯有株连蔓引,才可防患于未然呀。”

“可那些人并不知情,若是牵连她们——”

她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不知情被牵连,其他人才会引以为戒,往后的日子更会想办法知情,充当你的耳报神。”

“娘娘高明。”汪直微笑附和,紧接着话锋一转:“恰好这里边有个给奴婢报信的,可以树为楷模,好教下边的人知道,娘娘赏罚分明,更加唯您马首是瞻。”

她忽然笑了一下,轻飘飘地望过来:“映雪,对吧?”

她的眼睛黑白分明深邃难测,漆亮的瞳孔宛如两口窥不见底的古井,岁月的风风雨雨落入其中,皆化作平静无波的沉水,漾着难以名状的魔力,仿佛一个不注意,就会将你吸食进去。

汪直心下骇然,却仍稳着心神,直直迎向她的目光,用沉着的语气回禀:“是,奴婢与她有些交情,稳妥起见,未经请示,自行做主把她变成了傻子,还请娘娘责罚。”

她盯着他看了片刻,又笑了一下:“无妨,雪究竟是自己化了,还是被热水泼没了,在我这里并不要紧,不碍事就行。你既有这份心,便成全你吧。”

汪直心下大喜,面上神情却依旧,沉着地跪下双膝:“谢娘娘。”

“你办事妥贴,又讲情义,是个可靠的。正巧万岁爷想开个西厂,明儿个我就和他说说,由你去做总管。”

“谢娘娘!”

万贞儿面上又闪过一抹烦闷,微微皱眉:“有个叫张岐的御史,着实讨人厌,近来上折参我弟弟抢夺人妻,惹得我爹心烦意乱,常来找我说道。”

汪直会意,伏地叩首:“娘娘放心,奴婢定当肝脑涂地,为您扫清一切荆棘钉刺!”

日头又爬得高了些,阳光洒上斑驳的红墙,照出廊架的影子,那根根笔直的竹子映在墙上,连成了一座不见出口的长笼。

墙上的笼影落进万贞儿眼里,她忽地怅然一叹:“男人为什么都喜欢拈花惹草呢?我弟弟如此,万岁也如此,若是他能只爱我一个,我又何必这般费心?”

汪直想了想,出声道:“娘娘说笑了,这天底下,哪个男人不是三妻四妾?何况是最尊贵的帝王呢?”

“是啊,男人本色。”她自嘲地笑了笑,“什么忠贞不渝情比金坚?都是哄小孩子的话,信了,你就输了。”

说罢,不怒自威的贵妃收起那份怅然,迈着娴雅而深沉的步伐,在一众宫人的簇拥下,流水一般滑过墙上的影笼。

日落月升,随着夜幕降临,墙上的影笼在黑暗中隐去。

月落日升,随着晨曦来临,墙上的影笼在阳光中重现。

只是这一次,阳光照耀出的却不是皇城西苑的红墙,而是跳至一个月后,落在河间府兴济县城东张家的灰色院墙上。

院墙旁也有一座用竹竿挡成的棚架,棚架下坐着一个四岁女娃娃,姓张名梦龄,是这家的小姐,生得雪肤花貌明眸皓齿,一看就是美人坯子。

此时她眉眼带笑,一面低头勾着指间的彩线,一面轻快地哼唱着:

“月儿圆圆,圆圆哟;

爹爹摆筷娘放碗,八月十五团圆宴,团圆宴。

月儿圆圆,圆圆哟;

鞭儿轻甩车轮转,夫君陪我把家还,把家还。

月儿圆圆,圆圆哟;

恩恩爱爱情意坚,爹娘直赞好姻缘,好姻缘。

月儿圆圆,圆圆哟;

团圆美酒滋味甜,阖家欢乐真美满,真美满。”

稚嫩童真的歌声回荡着,棚架一侧,还坐着一个大她两岁的女童,乳名阿莲,是奶娘的女儿,平日里总与她一处玩耍,此时也专注地编着手绳,编得累了,便揉揉泛酸的手腕,瞥眼间,瞟到了墙上映出的影子,似发现了新大陆,兴奋地叫道:“梦龄,你看起来像在笼子里唱歌诶!”

梦龄抬眸,歪着小脑袋看了会儿墙上的影子,弯起一双眉眼,捧着脸笑:“哈,我被太阳公公抓到了!”

阿莲也笑道:“太阳公公真厉害,明明离得那么远,却能照出影子来抓咱们。”

梦龄眨巴着眼想了会儿,忽然收了彩线,离开小板凳,绕出墙上的影笼,一把牵起阿莲的手,撒腿就往屋里跑:“阿莲,咱们去屋里,这样太阳公公就抓不到了。”

院里正乱成一片,仆人们一个个脚步匆匆,或抬着家具出去,或背着包袱离开,面容瞧起来疲惫又伤感。

然而孩童与大人的悲喜并不相通,她们不关注外面的动向,只一心沉浸在自己的小小世界里,银铃般的笑声散落空中,天真明媚,不识愁味。

两人鱼儿般在嘈乱的人群中穿来滑去,刚到堂屋门口,一名妇人迎面挡住,一把扯住阿莲手臂,低声喝道:“阿莲,别闹了。”

阿莲顿住脚步,仰面来唤:“娘。”

梦龄也停下,清脆地叫:“奶娘!”

这妇人正是梦龄的奶娘,一听到这声呼唤,目中陡然划过一抹悲凉,微微蹲下身子,摸摸梦龄的小脑袋,柔声道:“小姐,我们要走啦,阿莲不能再陪你玩了。”

梦龄这才注意到自己奶娘身上也背着包袱,眨巴着眼又想了会儿,拍手笑道:“啊,我知道了!你们和小燕子一样,要往南方过冬是不是?”

奶娘鼻子一酸,张臂抱梦龄入怀,喉头涌上千言万语,却不知该如何开口,默了片刻,哽咽着道:“小姐,你要好好的。”

说罢,她猛地松开梦龄,迅速起身,扯着阿莲的手臂快步离开。

“阿莲!”梦龄冲着她们背影喊,“你别忘了编手绳呀,等春天到了,你们回来了,咱俩是要交换的!”

“放心吧!”阿莲扬扬手上的彩线,远远地喊:“我一定给你留着!”

步至院门,奶娘不由自主回过身,眼底含泪,双手交叠,向这边遥遥一拜。

一声叹息自梦龄身后传来,仰脸一瞧,这才发现,自己父母不知何时立在那里,默默目送着奶娘,冲她轻轻摆了摆手:“去吧。”

奶娘点了点头,拉着阿莲跨出门槛,于他们视线中消失。

张母心里不是滋味,悄悄偏过脸去,举起衣袖擦去眼角泪花,梦龄探过脑袋,好奇地问:

“爹,娘,咱们不和奶娘一起去过冬吗?”

张母苦笑:“咱们和奶娘去的不是一个地方。”

梦龄顿时兴奋起来,拽住母亲的衣襟追问:“那咱们去哪儿?东方?西方?”

“明日就知道了。”张母轻轻推她进屋,好声哄着:“梦龄乖,去屋里玩,免得在外边磕着碰着。”

“噢。”

梦龄乖乖进了屋,厅堂里的家具早已搬空,只留四面墙壁,阳光打窗棂照进来,投下几道光影,成了唯一的点缀。

小孩子不觉凄凉,反觉自由许多,顺着那几道光影蹦来蹦去,和太阳公公玩起了捉迷藏。

渐渐地,光影越来越弱,太阳公公悄无声息地隐没,梦龄再也找不到它的痕迹,无处可玩,便出了堂屋。

静沉沉的夜幕下,又簌簌下起了雪。

那些忙碌的人影都已散去,院里变得空旷寂静,飘落的雪花为这里铺上一层厚厚的白毯,遮去了地上散乱的足印,抹掉了那些离散的痕迹。

张父张母携手立在廊下,静静扫视着自家院落,每一眼都透着不舍,唏嘘之间,张母又忍不住掉下眼泪:“官职没了,家财散尽,往后就只剩苦日子了。”

张父亦是酸了眼眶,无奈安慰:“想开点吧,大哥落在西厂手里,破财消灾,总好过全家发配边疆,一个个客死他乡呀。”

梦龄来到他们身前,不解地问:“爹,娘,你们在说什么?干嘛一直站在这里呢?”

张母连忙敛去伤感之情,冲她笑笑:“明天就该搬走了,爹和娘想再好好看看咱们的家。”

话音方落,院门外传来一阵踏雪之声,似有人往这边而来,张父立刻抬头:“谁?”

张母神色一凛,惴惴不安:“不会是公差吧?”

只听门外之人朗声一笑,悠悠吟道:“野水千年在,闲花一夕空;近来浮世狭,何似钓船中。”

说话间,那人迈步入院,头戴斗笠,身披蓑衣,迎着漫天风雪大步流星地走来。

张父眼神一动:“这诗,这声音——”

那人步履矫健,须臾便到了廊下,摘掉斗笠脱下蓑衣,露出里面一袭淡青色的道袍,于雪夜之中更显仙风道骨。

再细看他面容,朗目疏眉,气宇轩昂,颏下轻须飘飘,明明身上衣裳洗得发白,发间也只插了一根木簪,眉宇间却自有一股矜贵之气,犹似谪仙下凡,风度翩然。

这道士叫周辰安,早年曾在张家借宿过,因气质出众谈吐不凡,令张父过目不忘,因此一下认出了他,惊喜叫道:“周道长!”

周辰安朝张父拱了拱手,微笑道:“一别经年,再见张兄,恍若梦中啊。”

张父拱手还礼,望着他的清俊容颜,不由得感慨:“多年未见,周道长风采依旧,我们家却是天翻地覆,今非昔比了。”

提及此处,张父忽然变了脸色,又歉疚地拱了拱手:“道长,非是张某不愿再招待于你,只是家兄犯了事,族中上下皆被牵连,官职被免,家财散尽,大家都怕雷霆之怒未消,再掀新的风波,如此节骨眼上,您还是快快去吧,免得被我们连累。”

周辰安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若怕连累,我又何须专程到此?”

张父一怔:“啊?您是专程来的?”

周辰安颔首:“听闻张兄家中出了变故,辰安特来慰问,以报当年的款待之情。”

张父面露感动,一把握住周辰安的双手:“道长有心了,您是得道高人,高明远识,还请指点一二,我们全家该如何绝处逢生,东山再起?”

周辰安轻叹:“辰安半生坎坷,深感生在这无常的人世间,富贵如云,荣华似烟,福祸相依得失难料,张兄,劝你一句,名利亦是罪戾,莫要执着于此,不如看淡世俗物欲,随遇而安。”

张父面上一红,嗫嚅道:“是,周道长说的是。”

张母垂眸,敛去眼底的失望之情。

一片安静之中,梦龄仰着小脸,好奇地打量周辰安,奶声奶气地问:“你是画里走出的人吗?”

周辰安莞尔,瞟眼看来,谁知这一瞟,竟被梦龄的面容吸引住,惊讶道:“宽额凤眸,此乃母仪天下之相呀。”

张父闻言,眼睛先是一亮,后又黯了下去:“这孩子打一出生,就被算命的说有福相,然父母刑克,兄弟无靠,易被六亲所累。唉,此话果然应验,家族沦落至此,做女儿的长大了,哪有资格入选良家女进宫选妃呢?道长,张某这一生埋于尘土,不敢再有奢望,但实在心疼小女,委实不忍她跟随我们夫妇挨苦受罪,还请您收她为徒,带她去往异乡,另谋出路吧。”

周辰安略一沉吟,道:“我与令爱颇有眼缘,收徒自是不难,只是究竟去往哪里,需得看一看她的八字,才好定夺。”

张父一听,忙不迭地请他入屋,当即点灯铺纸,研墨落笔,写下梦龄八字,恭敬递于周辰安。

周辰安端详片刻,摇了摇头:“这——难呐。”

张父忙问:“道长此话何意?”

周辰安道:“我隐居南方,可令爱偏偏是壬子日出生,水木两旺,南方属火,恰与她五行相克,若随我前去,怕是难以持久。”

“啊?”张父皱眉,“那、那该怎么办呢?”

周辰安放下宣纸,负手在屋内来回踱步,飘逸的袍角随着步履上下来回起伏,一如翻飞的思绪。

张父也不敢催问,只静静地等着。

坐在母亲腿上的梦龄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只觉两人对话乏味,不说话则更乏味,再加上白日玩得累了,不知不觉间竟靠着母亲的怀抱合上眼睛,渐渐进入了梦乡。

也不知过了多久,周辰安总算有了决断,缓缓停下脚步,目光落在熟睡的女童脸上:

“她命里带贵,利北方,不如送往紫气皇城,当一名普通宫女,我会助她一臂之力,届时或可转祸为福,另有一番作为。”

次日,年幼的梦龄在父母的引导下,对着上座的周辰安端端正正磕了个响头:“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周辰安唇角含笑,招手示意她到近前:“来。”

梦龄乖乖起身,到了他面前,周辰安温声道:“梦龄,从今以后,你便是我的俗家弟子了,咱们师徒一场,为师送你一份礼物。”

他自怀里掏出一枚小小的麻核桃雕,那桃雕的中心打了孔,由一根红绳穿成吊坠的形态,轻轻挂在了梦龄颈间。

梦龄好奇地拿起小小桃雕,辨认着上面雕刻的图案:“梅花鹿?”

“对,寓意永享禄寿。”周辰安慈祥地摸摸她的脑袋,“这是为师赠你的护身符,你贴身戴着,切记,十五岁之前,若非遇到危险,不要轻易示于人前。如此,方能在关键之时护你性命,化危为安,保你周全。”

梦龄似懂非懂,张母俯身帮她把护身符小心放于领内,嘱咐道:“记住师父的话,千万别弄丢了。”

这时梦龄想到一处,掏出兜里彩线,一脸犯难的模样,竟叹了口气:“唉……”

张母嗔道:“你这个孩子,师父送你礼物,你看这彩绳做什么,快收起来!”

张父则赶紧向周辰安赔笑:“小孩子想一出是一出,道长莫要见怪。”

“无妨。”周辰安笑着摆了摆手,耐心询问:“梦龄,你因何叹气呀?”

她拨弄着指间彩线,撅起了小嘴:“师父送了护身符给梦龄,梦龄也想送师父条五彩绳,可是梦龄正在编的这条答应好了要与阿莲交换,怎么办呢?”

周辰安哈哈一笑,捏捏她的小脸:“梦龄的心意,为师心领了,送不送五彩绳不打紧,只要你与人为善,此心光明,便是送师父最好的礼物了。”

梦龄重重点头,童音响亮:“好!”

行完拜师礼,周辰安并未多做停留,在一家三口的目送下,戴上斗笠穿上蓑衣,迎着风雪飘然远去。

紧接着,梦龄跟随父母搬去新宅。

那是一处偏僻残败的小院,院里长满荒草,房梁下结着蛛网,破旧的家具铺满了灰尘,简单的打扫归置后,张父便一个人出了门,剩下的留给张母操持。

张母被仆人服侍惯了,如今需得自己生火炒菜,着实生疏,沾了满脸的黑烟不说,做出的饭菜亦难以下咽。

梦龄一口吐出夹生的米饭,冲母亲喊:“娘,我不要吃这个,我要吃驴肉火烧,我要喝羊肠汤!”

张母叹气:“梦龄乖,家里没别的了,忍一忍,先吃这个垫垫肚,等去了皇城,好吃的多着呢。”

“皇城?”梦龄眨巴着眼想了下,“是我过冬的地方吗?”

张母一愣,随即点头:“对,是你过冬的地方。”

“太好了!”梦龄笑逐颜开,“这儿又冷又破,东西还难吃,我一点也不喜欢,娘,咱们赶紧去皇城,吃那些好吃的!”

说着,她放下碗筷,就要拉着娘亲的手离开,张母哭笑不得,连忙拽住她哄:“傻孩子,皇城哪是说去就能去的?得等你爹爹找人疏通完关系,才能送你去呢。”

“啊?”梦龄蹙起眉心,“那得多久啊?”

“快了快了,来,先把饭吃完,不然饿着肚子,你可上不了路。”

张母重新把碗筷递回她手中,在去皇城过冬的信念支持下,梦龄一口口吃下那难咽的饭菜,每日里巴巴望着院门口,等着父亲归来。

终于,她等回了父亲,还有一辆马车。

马车上下来一个未曾见过的中年男人,父亲对他毕恭毕敬,请进屋内又是奉茶又是赔笑,母亲更是大方,直接花钱置办了一桌席面。

时隔月余,梦龄终于又尝到肉的滋味。

耳旁传来客厅里父亲频频敬酒的声音,侧眼掠过母亲频频进出的身影,都分散不了肉香的吸引力,虽只分了一个鸡腿,她也一个人窝在后厨吃得满嘴流油津津有味,吃完还意犹未尽地舔舔鸡架子,嘬嘬手指头,不放过任何一点油星子。

等父亲宴请结束,梦龄被母亲换了一身最干净漂亮的衣服,仔细擦了脸,扎好小辫,拉着到了中年男人面前,行了个大礼,叫了声伯伯,接着便随他一起出门。

登上马车,梦龄开心得像只小喜鹊,欢欣雀跃:“好喂!要去皇城过冬喽!”

张父张母的脸上也漾着笑意,你一言我一语的嘱托:“梦龄,皇城不比家里,那里规矩森严,你这咋咋呼呼的性子得改改,可不能再乱跑乱喊了。”

“对,你要学阿莲,听话乖巧,勤快周到,切莫与人冲突争吵。”

“尤其到了贵人面前,更要谨慎谨慎再谨慎,万不可出丁点差错。”

“梦龄,一定要好好表现,咱们家的前程,爹娘的余生,全指望你了。”

梦龄一句一句听着,懵懂地点头,见他们说了这么多,仍在地面站着,忍不住催促:

“爹,娘,你们怎么不上车啊?”

张父与张母对视一眼,神色变得尴尬,支支吾吾道:“呃,皇城、皇城是梦龄去的地方,爹娘去不得,在家等着你就好了。”

梦龄一听,起身就要下车:“那梦龄也不去了!”

“哎,那可不行!”

张父赶忙来拦,张母厉声喝道:“别闹,快坐回去!”

梦龄鼓起腮帮子,气呼呼道:“不,梦龄想和爹娘在一起!”

张父张母皆是心中一软,再舍不得对她说丁点重话,到底是张母更了解女儿,很快想到了说辞:“梦龄乖,你不是要送师父五彩绳吗?可咱家没彩线了,留在家里,你怎么编你怎么送?皇城就不一样了,那里不仅有好吃的好穿的,还有好多漂亮的彩线,只有去那里,你才能给师父编五彩绳呢。”

“噢……”梦龄明显被说动,却仍不甘心:“可爹娘为什么不能陪我一起呢?”

路口的桑葚树落入张父视线,他顿时有了借口,指着那棵树道:“爹娘要守着这棵桑葚树,给你摘桑葚吃啊。”

“桑葚?”

梦龄循着他的手指望过去,不由自主地舔了舔嘴唇。

“是呀。”张父道,“你平日里最爱吃桑葚,但咱家现在哪有钱买给你吃?只能等开春了,树上结了果摘给你吃。可这桑葚树不是咱一家的,它长在路口,人人都能摘得,爹娘要不在家守着,等你回来,树上的果早被人摘完了,你怎么吃?”

“好吧……”

梦龄终于不再闹腾,乖乖坐了回去。

张父张母总算松了口气,中年男人见孩子已被哄好,便向他们道:

“那我们走啦。”

张父肃了面容,端端正正朝他作了个揖:“犬女就拜托你了。”

中年男人点点头,上车放帘,马夫一甩鞭子,车轮滚滚转动,向遥远的皇城驶去。

张父张母望着马车离去的背影,目中燃起希望的光:“都说咱们梦龄有福相,这去了皇城,不会真做了娘娘吧?”

“不好说,反正啊,往后日子再苦,总算有了盼头,心里也好受多了。”

“爹!娘!”

车帘忽然掀开,梦龄探出小脑袋,冲他们大喊:“那桑葚你们记得给我多摘点啊!我、我可能吃了,只一盆可不够!”

张父莞尔,扬声回道:“放心!等桑葚一结果,爹第一个上树,把头一茬最鲜最甜的,全给你摘了!摘一大筐,让你吃个够!”

“好!”

梦龄嘻嘻一笑,呲着一口小白牙,放下帘子,满足地退回马车。

张父笑着摇摇头:“到底是个孩子。”

“是啊,才四岁嘛。”张母说着,脸上笑意陡然僵住,喃喃道:“四岁,她才四岁呀。”

在这一刻,她忽然意识到,一个四岁的小女孩,远离父母,去往陌生的异乡,意味着什么。

不舍、心疼、担忧……后知后觉地浮上心头,猝不及防地盖住先前带来喜悦的“盼头”,击得她心底一颤一颤,眼泪夺眶而出。

“梦龄!梦龄!”

她不管不顾地往前跑,追着远去的马车,用尽全力喊话:“天冷,晚上别踢被子,千万盖严实了!还有!别老光着脚在地上跑!在那儿着凉生病了,可没人给你诊脉!”

张父经她一提醒,也急步来赶:“梦龄!梦龄!爹忘了说,这历来啊,做多错多,你别太实心眼,要学会偷懒,遇到事能躲就躲,出了错全甩给别人,知不知道?”

然而马车已经去远,人力如何追上?

雪地又滑,没几步张母便滑倒在地,连累得张父也跟着摔下,两人撞在一起,大腿绊着大腿,胳膊拦着胳膊,更难起身了。

车帘却始终未曾掀开,眼见女儿离自己越来越远,跌坐在地的夫妇二人别无他法,只能扯开嗓门嘶喊:“梦龄,你听到没有啊?梦龄!梦龄?”

行驶的马车在浩瀚的天地间逐渐化为一个小点,那一声声“梦龄”注定得不到回应,无助地湮没在冰冷的空气中,凛冽的寒风吹过,吹散了母亲心碎的哭声:

“梦龄,我的孩子,你半夜闹腾的时候,谁唱歌哄你睡觉啊。”

路途虽然颠簸,梦龄却只觉新奇,目之所见,全是陌生的田野、街道,只是冬日里冷,又才下过雪,冻得她小脚丫又麻又僵,好在路程不算远,约莫两天时间,便进了皇城。

皇城好大啊,房屋一排又一排,车马一辆又一辆,她整个脑袋探出去也望不到头。

两侧商铺鳞次栉比,小贩的叫卖声不断,那售卖的各色商品看得梦龄眼花缭乱,也不知马车怎么走的,渐渐地,商铺、叫卖声、行人远去,大路越来越空旷,一堵长长的红墙进入视线,车轮放缓,停在一座琉璃门前。

中年男人先跳下车,到了门口守卫跟前,塞了粒碎银,不知低声说了什么,过会儿一个宦官走了出来,两人看起来是旧相识,讲了几句话,中年男人返回车里,将梦龄抱下,带到了门口。

那宦官打量了下梦龄,点点头道:“模样周正,面带福相,不错,不错。”

中年男人便笑着把梦龄的文书路引递到宦官手里:“那就有劳您了。”

宦官接过,放袖子里揣好,然后冲梦龄招招手:“随我来吧。”

跨过门槛,梦龄顿觉眼前豁然开朗,里面竟是别有洞天,苍松翠柏,叠石岩洞,另有小桥流水穿插,亭台楼阁点缀,尤其在冬日的白雪覆盖之下,宛如置身画中仙境,真是美不胜收,不由得感叹:“哇,这过冬的地方也太美了吧。”

走在前面的宦官听了,哼笑一声:“过冬的地方?你当这是哪儿?这是皇城西苑,万岁爷避暑的地方!冬天没什么人,才把你们这帮新来的小宫女安排在这里学规矩,搁平常,哪是你想进就能进的?”

“万岁爷?”梦龄瞪大了眼睛,“我竟然和万岁爷在一个地方?”

那宦官料想她是被父母哄来的,见怪不怪,便不再与她多说,只哼了一声,领着她绕了几绕,来至一处院落,带到一名女史跟前,交接过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院子里站着一群女孩,都是十岁以下,一个个显是刚到此地不久,面对这陌生的环境好奇又不安。

“原来小孩子都往这儿过冬啊。”梦龄恍然,又噘起小嘴:“可为什么阿莲不随我一起来呢?”

正疑惑间,人群里一个女孩引起她的注意,旁人都是这里看看那里瞅瞅,只有她安静地立在那里,微微低着头,攥着衣襟一言不发,也不知在想什么。

瞧那身高,那侧脸……真熟悉。

梦龄大喜过望,撒开小腿跑过去,拽住她的手臂,兴奋地叫:“阿莲!”

那女孩抬头,却是一张陌生面孔,只不过身高侧脸与阿莲有些相似而已。

发现认错,梦龄愣在那里。

那女孩摇摇头,低眉垂眼,羞怯道:“我不叫阿莲,我叫阿绵。”

她的声音细细柔柔,与阿莲的高亢有力截然相反,再细看皮肤,白皙嫩滑,像是水润出来的一样,倒教梦龄没有了距离感,呲起小牙回之一笑:“噢,阿绵呀。”

阿绵是个腼腆的,只点了点头,便不再说话,梦龄却有些自来熟,也不松开人家,顺茬搭话:“阿绵,你这里有彩线吗?”

阿绵又摇摇头。

梦龄扭头去问其他小女孩:“你们有彩线吗?”

女孩们也都说没有,梦龄面现迷茫:“那谁有呢?”

旁边的阿绵也不说话,只轻轻往廊下指了指。

廊下摆着一张书案,掌宾女官正带着名女史核对路引,一一登记造册,梦龄心下恍然:

是了,大家都是刚来的,当然不会有了,还是得问这里的大人。

手上松开阿绵,哒哒跑到廊下,她仰起一张小脸,奶声奶气地问:“彩线呢?”

掌宾女官头也不抬,挥挥手道:“去去,别捣乱,回去待着!”

梦龄蹙额:“我得编五彩绳呢。”

“什么五彩绳?”掌宾女官眼睛瞟来,没好气道:“你当这是赶集呢,看清楚,这儿是皇宫!来了,就得给我守这儿的规矩,不让你说话,你就得给我闭嘴,不让你动弹,你就得给我杵着,让你干什么就给我干什么,懂不懂?回去!”

梦龄千金小姐出身,自小被人捧惯了,便是后来家道中落,也依旧被爹娘视为掌上明珠,哪里被人这般凶过?当下扁起小嘴,叉起小腰,气呼呼道:“我不跟你们玩了!”

“小家伙,谁有心跟你玩?老实待着去!”

掌宾女官不以为意,接着忙自己的事,却不知梦龄已跺着脚往门口走去,那边厢守在门口的女史见了,立马拦住:“干嘛去呀?”

梦龄鼓着双腮,脆声喊道:“我要回家,找我爹娘!”

她这一声立马引来掌宾女官的注意,啪地放下手中文书,瞪着眼道:“嘿,小家伙,我看你是皮痒,想挨板子了!”

一听挨板子,梦龄更不乐意,也不管那么多,拔开双足就往外冲,幸而守门女史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拦腰抱起,放回到院子里。

这边掌宾女官已快步赶来,扬起手掌,啪啪朝梦龄屁股上打去:“让你不老实!让你不老实!”

梦龄哇的一声嚎出嗓子,眼泪金豆似的往下掉:“爹,娘,我不在这儿过冬了,我要回家!回家!”

院里旁观的其他女孩听在耳中,一下也勾起了思乡之情,有些年纪小的先跟着哭嚷起来:

“我也想回家!”

那些年纪稍大点的,则默默抹起眼泪,一时间院里哭声一片,放声大哭的,呜咽低泣的,来回交错此起彼伏,嚎得掌宾女官头大,气得指着她们道:“都给我打一顿,长长记性!”

不待手下女史应声,忽听门外一个清丽的女声传来:“这么多,打得过来吗?”

听到这个声音,掌宾女官立即敛了神色,率着院内女史面朝门口,一起行了个简单的揖礼:“司宾。”

来人五官清秀柔和,气质温文尔雅,令人观之可亲,正是尚仪局的司宾女官沈琼莲。

她在典宾女官的陪同下踱步进来,冲她们点了点头,扫了眼院内哭嚷的孩子们,皱眉道:

“老远就听见这儿吵吵嚷嚷的,怎么回事啊?”

“回典宾,这小娃娃——”掌宾女官伸手一指梦龄,“才一来就要彩线编手绳,我说了她两句,她就吵着闹着要回家,引得其他人也哭了起来。”

沈琼莲到底是六品女官,级别比她们都高,行事更为沉稳,当下也不着恼,只向院内孩子拍了拍手,朗声宣道:“谁不哭,晚上我就给谁糖吃。”

对于幼小的孩童来说,糖,怕是这世上最有魔力的东西了,此话一出,哭声果然依次止住,梦龄也抹了抹泪,眨巴着眼问:“那你能再给我点彩线吗?”

沈琼莲莞尔一笑:“那要看你能不能乖乖听我讲完话了。”

梦龄见她生得慈眉善目,天然便多了分亲近与信任,忙道:“我能,我能。”

沈琼莲目光和蔼,一一扫过女孩们稚嫩的脸庞,温声询问:

“你们是爹娘的好孩子吗?”

梦龄想也不想,带头喊道:“是!”

“好。你们爹娘把你们送来,自有你们爹娘的道理,现下你们还小,讲了也不懂,但你们既是爹娘的好孩子,是不是该听从爹娘的安排呢?”

梦龄又带头答:“是!”

“那爹娘把你们托付给我们,就是要让我们来管你们,你们是不是该听我们的话?”

梦龄挠挠小脑袋,想了一会儿,懵懂地点头:

“是。”

刺头都缴械了,其他孩子自然也无异议。

“真是聪明的孩子。”沈琼莲给她一个嘉奖的眼神,“那接下来的话,你们给我听仔细喽。”

“噢……”

孩子们一个个盯着她,等待她的下一步指示。

沈琼莲清清嗓子,道:“不论你们以前是官家的大小姐,还是街上的叫花子,往后就只有一个身份:奴婢!”

“奴婢是什么?”梦龄一头雾水。

“奴婢是伺候主子的。”沈琼莲答。

“主子?”梦龄好奇地打量她,“是你吗?”

“当然不是。”沈琼莲笑着摇头,“你们进的是皇宫,主子呢,自然是指万岁爷、太后,还有各宫的娘娘们。”

“我知道了!”梦龄茅塞顿开,“戏台上的万岁、娘娘身边总跟着一群人,那群人就是奴婢,对不对?”

“对。”沈琼莲微笑颔首,又道:“我呢,也是奴婢,只不过比你们早来二十年,因此懂得比你们多,也知道该怎么做。咱们这些做奴婢的呀,只有伺候好主子,在这宫里才走得下去,活得长久;只有伺候好主子,才能跟着吃香的喝辣的;只有伺候好主子,心里头想要的才会成,莫说区区彩线,只要主子一高兴,银线金线也赏得!”

梦龄霎时来了兴趣,巴巴地问:

“那怎么才能伺候好主子呢?”

“问得好!”沈琼莲竖起一个大拇指,“这里是尚仪局司宾司,我们这些人呀,就是来教你们怎么伺候好主子的!打明儿个起,我们就开始学,好不好?”

“好!”

梦龄带头响应,亮晶晶的眸子里满是期待。

当晚,这群新入宫的女孩被赶到大浴池里一起洗浴,热气腾腾,到处是人,梦龄新鲜不已,洗完后也不好好穿衣服,兴奋地光着脚在地板上跑,负责看守的掌宾女官连忙喝道:

“嘿,不能乱跑!”

想起白日沈琼莲的操作,她又补充道:“要是磕着了凉着了,就没气力好好伺候主子了。”

果然,此话极是有用,梦龄乖乖停下,老老实实地去领自己衣服。

那是一套崭新的宫装,领完之后,大家一起住进一间庑房,长长的通铺从这头连到那头,女孩子们叽叽喳喳去占床铺,梦龄也分不清哪个床位好,只站在那里瞧,不经意间,瞟见阿绵兀自来到最边上的床位,躲其他人远远的。

因着她与阿莲有几分相像的关系,梦龄自然而然对她多了几分亲昵,二话不说跑了过去,叫道:“阿绵,我跟你一起睡!”

阿绵性子孤僻,最怕与人接触,登时不知所措起来,梦龄已将鞋一踢,鱼儿一般滑溜地钻进被窝,开心地笑:“真好呀,在家有阿莲,在这儿有阿绵。”

说罢,她闭上眼睛,徐徐进入梦乡,在睡眠中缓解旅途的劳顿。

阿绵盯着她发了好一会儿呆,最后默默扯好被她蹬开的棉被,轻手轻脚躺了进来,与她相对而眠。

第二日起,她们换上崭新小巧的宫装,梳着两个羊角辫儿,开始接受尚仪局女官的教育:

“要说伺候主子,这里头的规矩就多了,站有站姿,跪有跪姿,见了主子和上级,该有的礼数,一样都不能缺。”

“走路更有讲究,行不回头,笑不露齿,步履要轻盈,身姿要好看,不能吵着主子,还得主子看着顺眼。”

“送东西时,不论你是端是拎,是抱是扛,手上都给我稳住喽,要是坏了主子东西,吃不了兜着走!”

“平时呢,记得保持安静,不可大声喧哗,要是扰了主子清静,你们嘴里那舌头,怕是就保不住了!”

“总之,规矩学好了,乖乖地听话,就有赏,规矩学不好,不安分闹事,就挨罚。”

掌宾女官手里拿着戒尺,双眼紧盯着她们,但有一个姿势不对,戒尺就啪地打上去,上手给纠正。

许是有彩线吊着,梦龄学得认真极了,小身板有模有样,偶尔被戒尺拍一下,也不闹情绪,反而练得更加起劲儿,惹得掌宾女官向前来视察的沈琼莲感叹:

“这小家伙,刚来时属她哭得最凶,结果现在竟成了学得最好的那一个。”

沈琼莲笑道:“小孩子嘛,你跟她讲大人的那些道理,她听不懂,你累她也累,不如顺毛捋,按她的思路来哄,就事半功倍了。”

掌宾女官忽地一叹:“唉,想想咱们那时候,管你听得懂听不懂,全是一顿板子下来,打到你不懂也得说懂。”

忆起幼时辛苦,沈琼莲眸底划过一抹悲凉:“正因为咱们是这样过来的,明白其中的苦,才要用新的方式对她们呀。”

掌宾女官微微一怔,渐渐红了眼圈,咕哝道:“碰上沈司宾,这群小崽子可真好运,我都要嫉妒她们了。”

旁边的典宾女官插话:“等她们学好礼仪分到各宫各局,就该嫉妒你能跟着沈司宾这样好的上级了。”

“这倒也是。”掌宾女官喜笑颜开,“宫里像沈司宾这样好性儿的可不多见,到时候我多去她们面前转悠转悠,让她们好好嫉妒我。”

“好啦,别贫嘴了。”沈琼莲笑睨她一眼,“该给小家伙发奖赏了。”

彩色的丝线递到梦龄手中,她仔细捧着,依照所学向沈琼莲行了个礼:“谢、谢——宾——”

她左思右想,实在忆不起沈琼莲的官职,最后道:“谢姑姑。”

“是司宾。”掌宾女官纠正,“这小家伙,旁的都学得挺好,就是官职总分不清。”

“罢了罢了。”沈琼莲笑着摆手,“小孩子嘛,随她叫吧。”

梦龄小脸笑成一朵花:“姑姑真好,梦龄最喜欢姑姑了。”

得了丝线,梦龄一下了课,就窝在房里编手绳,阿绵见了,便也去要了把小刀,寻了竹片子,坐在一旁削起竹蜻蜓。

外边冰天雪地,室内童趣盎然,小家伙编好手绳,便整日里趴在窗前,眼巴巴等着春天的到来。

终于,积在墙檐上的冰雪一点点化去,冬季的寒气在时光中悄无声息地退场。

转眼间迈进成化十一年,春风如约而至,挟着温暖的气息,吹绿了枯黄的大地,唤醒了沉睡的百花,拨碎了结冰的河水,天地万物处处透着生机。

这日是个艳阳天,春光明媚,微风和煦,沈琼莲望着外面的粉花翠浪,微笑道:“一整个冬天都关在院里,小家伙们怕是要闷坏了,再过两天就是花朝节,放她们出去采些花,透透风吧。”

于是,孩子们挎着小竹筐,兴高采烈地出了院门,沿路采着花,不知不觉到了西天禅林附近,穿过廊架时,红墙上的笼影隐隐约约映入梦龄眼帘。

“啊呀,太阳公公都找到这里了!”

粉嘟嘟的小脸绽出天真无邪的笑颜,她当即放下竹筐,兴奋地往那里跑去。

奔至近前,却见红墙前有一名宫女,长得眉清目秀,神情却呆呆愣愣的,不是别个,正是疯傻的映雪。

此时,她立于影笼之中手舞足蹈地唱:“杨树叶儿哗啦啦,小孩儿睡觉找妈妈。”

这歌梦龄也会,蹦蹦跳跳跟着唱:“乖乖宝贝儿你睡吧,麻胡子来了我打他。”

一曲唱罢,两人同时望向对方。

似笼的红墙映出两个人影,一大一小,一个傻子,一个孩子,竟然构成一幅莫名和谐的画面。

四目相对,灵澈如水的瞳仁,呆滞似灰的眼神。

她们的身体离得如此之近,眸底的情态却又恍若分处尘世的两极。

梦龄扑闪着一双大眼睛,巴巴地问:“你是来接我回家的吗?”

“回家……对,回家,就不用喝药,不用扎针了。”

映雪喃喃转身,梦龄想也不想就跟着她走,还好奇地问:“喝什么药,扎什么针啊?”

话音方落,臂间忽然一紧,一把被人拽了回去。

抬眸,正对上沈琼莲冷若冰霜的俏脸。

啪!

梆硬的戒尺狠狠打在梦龄的小掌心,白嫩的肌肤上登时现出一道红印。

梦龄身子一紧,手心传来一阵钻心的疼,须臾,这股疼传遍四肢百骸,牵得她哇地哭出声来。

沈琼莲气得身子直哆嗦,语气是从未有过的严厉:

“平日里怎么教你的?不可大声喧哗,你倒好,不管不顾地唱歌,还和人家搭话!我看你是活腻了!”

梦龄泪眼汪汪:“我过完冬了,她来接我回家,我为什么不能唱?为什么不能说话?”

“回家?趁早断了这念想!你爹娘把你送来,就没打算接你回去!你一辈子都要待在这里,明不明白?”

“你胡说!”梦龄跺着脚嚷,“我爹娘不会不要我的!姑姑是个大骗子,我不喜欢姑姑了!”

“好,那就打到你明白为止!”

沈琼莲气急,一把抓过梦龄那缩在背后的手,强行掰开她的手指,啪啪啪连抽不停,梦龄疼得嗷嗷大哭,想躲又躲不开,只能生受着,哭得小脸通红,上气不接下气。

那一下下抽打,彻底打碎了孩童的幻想,正式将这个四岁小女娃置身于遍布荆棘的丛林,承受成人世界的残忍与冷酷。

见她掌心肿红一片,沈琼莲总算收了戒尺,徐徐扫视围观的众女童,沉声道:

“记住,往后你们只能在这宫里,守着这儿的规矩,伺候这儿的人,要是不听话,就挨这儿的打!”

女娃娃们看得胆战心惊,愈发规规矩矩老老实实,齐声应道:“是。”

“张梦龄,有违宫规,罚站一个时辰,面壁思过!”

丢下这句话,沈琼莲拂袖而去,余人在掌宾女官的指挥下继续采花,只留梦龄孤零零地站在那里。

太阳徐徐落山,沈琼莲的话仍旧萦绕在她脑中:“你爹娘把你送来,就没打算接你回去!”

不,打死她也不相信!

爹娘不来接她,她就自己回家,找爹娘问个清楚!

恰逢有人采花时摔倒,趁着掌宾女官带人去察看,梦龄迈开双腿就跑!

耳旁风声呼呼掠过,眼侧树木花草不断后移,身后传来掌宾女官的呼喊,然而四岁的孩子要回家,谁也劝不住。

她身形矮小,很快掩映在树丛岩石后,加之光线变暗,没几步便瞧不见影,掌宾女官只得吩咐两名女史:“你,带她们先回去,你,快去禀报司宾!我先去找着!”

“是。”

两名女史领了命,掌宾女官赶紧四处寻来。

梦龄并不识路,只依稀记得自己来时是往北,就一个劲儿往南跑,可长长的甬道一条接着一条,纵横交错,像一张大大的网把她罩在其中,怎么也找不到回家的出口。

转了几转,竟进了一条幽静的小胡同。

红墙斑驳脱落,一片片被雨水常年冲刷的地方灰扑扑的,蔓延着,扩张着,似要把红墙吞噬为灰墙。还有那瓦檐上稀稀落落的鸟屎,风干已久,结成了块,甚至裂开,也牢牢地粘在黄瓦上,誓要掩盖掉它的体面光鲜。

梦龄越跑越累,脚步渐渐放缓,偏偏肚子饿得咕噜噜叫,春天的夜风还凉,吹得她裹紧衣领,强撑着往前,绕进转角,也是一条小胡同,比之先前经过的胡同更加荒芜。

这里完全背阴,泛着微微的潮气,斑驳的墙皮已经脱落了不少,露出里面一块块灰砖,不知道是不是年久失修的缘故,又或是长期遭受雨水腐蚀,墙面竟裂出几道缝隙来,甚至出现了孔洞,在夜幕之下显得诡异又神秘。

梦龄不由得害怕起来,忽然脚下一绊,跌了一个屁股蹲,举目四望,不见半个人影,不自觉地,泪珠又涌了出来,泣声道:“爹,娘,你们真的不要梦龄了吗?”

片刻,背后陡然传来一个人声:“爹是什么东西?”

那人声甚是稚嫩,带着满满的疑惑之意,却清晰飘入耳中。

梦龄瞬时一个激灵,坐直了身子,忙回头去看。

可身后除了那堵斑驳的墙,哪还有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