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
算力
我是帝国科技重案组的一名特警。我刚刚从噩梦中惊醒。一大早,我们就接到了报警。临湾的大学街上,一名女子从位于18楼的工作室跃下。尸体并不是头先着地。女子先砸到了路边桦树上,树枝从斜下刺穿右上臂,上臂由重量冲击撕穿后,女子前胸着地砸落在主干道辅路地面,变成一朵绽放的血泥,当场身亡。凌晨环卫工人发现尸体时,整个街道都是她的血蔓延成的巨大01010代码法阵,面积疹人,以至于死者几乎成为了一具干尸。为了避免居民恐慌,我们拍摄代码阵的高清照片后,就赶紧在凌晨清理了现场。
女尸被发现时已经没有头部,胸部和头与颈的连接处都有爆炸痕迹。
血写的01010代码映照着我和搭档明轩的眼,那是我们从小修习的、用于改变世界的语言,渗透整个世界区块链上的加密和解密是我们守护世界的武器。
在已知账户的情况下,输入密码,我们能够进入任何人的数字账户。在已知公钥的情况下,输入私钥,我们能够得到某个人数字身份背后的全部信息。这是万物互联互通的时代真正的财宝。而这一次命案,谜题的答案又在哪儿?
女尸的心脏处一片空空,掏空的边缘处有被电烧焦的迹象。死者遗像上那张脸我再熟悉不过。是我在H省理工大学计算机系读书时的小师妹,我一生的挚友苏苏。照片中的她梳着两条麻花辫,一侧嘴角笑出了梨涡。她是亚太最为成功的人工智能艺术家之一,也身居名企要职。我心知,明天之后,皇室一定会发来吊唁,各个文化媒体头版头条就会是她的身亡。
奇怪的是,虽然马路对面的监控捕捉到了苏苏站在窗边的景象,但跳下去的片段却被全部删除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段深海波浪翻涌的音频,夹杂着某种生物拍击水流的声音。苏苏跳下去的窗台上也没有一点点脑浆和人类血液的残留。出于某种说不明的原因,在案发现场搜证时,我躲开搭档李明轩,背过身,拨开眼皮,把右眼虹膜上破裂的智能眼镜“异瞳”摘了下来,把它轻轻放入了口袋。
今天,“异瞳”就是我们一切生产生活的枢纽,地位比一个世纪前的智能手机有过之而无不及。在昨天晚上,我的“异瞳”像错乱了一样,莫名为我播放了科幻电影《少数派报告》里的片段,它和我对往事的记忆揉杂在一起。从某一瞬间开始,我失去了自我的真实感官,从日常生活中抽离,走入了异瞳引导下我的脑信号输入和视觉显示输出双通道彼此博弈纠缠的幻觉里。幻觉中那三位掌管人类司法秩序的法官们被称作先知,他们正节奏一致地在白色的乳液池中抽搐。三位先知里有且只有一位女性。她的肌肤因常年浸泡在液体中惨无血色。她似被厄运的谕示缠身,发出一声竭尽全力的尖啸。我默默注视,女先知突然直直坐起,空洞的双眼死盯着我,凄惨幽怨地向我喝到:“你看见了吗?!”我从梦里惊醒,瞳眸上的屏幕闪现出科技重案组内部通讯消息:大学街上一名女子跳楼身亡,尸体没有头,胸口有爆炸痕迹。
“你看见了吗?!”那凄厉的声音回响在我耳畔。
按照办案规定,我们所有人搜集到的证据必须上交给帝国公共安全部内部专用超级计算机烛阴,由烛阴计入司法区块链后不可篡改。我必须以我的数字身份证号发起申请,再以此地址接收烛阴将证据盖上时间戳的哈希凭证。一旦证据上链,帝国最高法院的司法证据人工智能会在0.00003秒内收到证据及上传人信息,彗星一样飞向各级法院节点发布记录广播。我的搭档李明轩曾设想,如果七年前我们就能拥有区块链取证系统,会对人类权威裁断是非的局面有所制衡,是不是有些东西就会发生改变?而此刻,我摘下异瞳的小伎俩,正和七年前我所全力追求的“人和代码共治的司法系统”对立。而我的偏私或许正说明,引入不会说话的硅基造物参与侦查执法是多么重要。因为心脏跳动着的人类永远有无法克服的缺陷:欲望和感情。我就是实例。
七年前,如果有公正精准的代码辅裁,有些故事解决是不是就能改变?我忘不了那场听证会。忘不了刷屏了帝国官方网站和盛世科技园每一块屏幕的“耻辱”两个字。
我的右眼异瞳ID为0x300293ana11611sds,这行数字就是我在赛博世界的身份、是我进入单位的钥匙、是我每月领取工资的银行账户、是我去医院必出示的社保凭证,也是我的手机、电脑和过往的学历证书。这串数字已变成了“我何以为我”的一部分。
但在刚刚,我把右眼异瞳摘掉了,所以烛阴并没有把这条证据上传到司法区块链,各个法院的分布式存储系统都不会收录这条信息。我把我的肉眼所见凝固在这,我把那条从物理世界过渡到数字世界的桥梁斩断了。
我仰头向高楼上看,18楼那扇女子跳下来的西向窗户一直开着,鹅黄色纱帘在晚风下飞扬。
我没有让我任何一只异瞳看到某些证据。毕竟我的眼睛,可能就是那个人的浏览器。
现在是傍晚五点三十分,一天过去了,初秋的太阳刚刚沉入西山,寒气从地面一点点上升。我搓了搓手。
“说句令人难过又现实的话……这事一出,我估计参议院那帮老头子会很开心。”我的搭档李明轩低声说,他的娃娃脸上有遮盖不了的失去好友的悲伤,“毕竟这几个月异瞳区块链可能就顶不住皇帝的压力,要从工作量证明共识转向权益证明共识[1],正是社区投票的关键期。上个月的议事会第一次投票四比三否决了布兰登·斯坦森的提议。可是苏苏一死,投票其实就已经变成了平局……”
苏苏是远目集团逆赛博格计划的首席代表,也是诸多开放人工智能模型社区的重要贡献者,立场鲜明站在新贵一侧的她拥有异瞳区块链议事会的一票。拥有这一票的人,有左右数据电缆上帝国许多人数字生活去向的权利。
从这向北望去,案发现场一千米旁就矗立着帝国最负盛名的硒谷——威严的盛世科技城。此刻,光明的余烬还没凉透,园区所有办公建筑的深灰色表面呈现出深海一般的苍蓝色暗芒。二期办公建筑统一的尖锐帆形结构使楼群远望像一排即将起飞的冷峻火箭,守卫着一座全副武装、固若金汤的城池。二十年前,这里只有零星几座依托H省理工大学而建的窄高楼。如今摩天建筑鳞次栉比。盛安的交通规划几度更改,就是为了纵容这座园区不断向外扩张。今天,这座城中城是全球信息科学创新心脏,通过自身强健规律的跳动,通过无形的电子血管泵送血液到全球各处。
很特别的,科技城中心三期统一高度为339米的主建筑群可以将自身外壁相接,连成一块巨大无比的屏幕,高212米,宽154米,是世界之最。屏幕仅在科技城内公司数字货币和股票上市时播放特制电子艺术作品,用于庆祝。每一次夜晚的播放,在恢宏而充满希望的音乐里,屏幕的光线会点亮小半个盛安特区,摄人心魄。
都市的人们叫它“天幕”。这词配得上盛世科技城的气魄。
而“天幕”和二期、三期的高楼把园区东南数排灰色十层小楼的采光挡得严严实实。这些不起眼的楼是二十年前留下的老建筑。在这些楼里办公的是整个园区最底层的工程师,数量约为六万人。比起园子里不计其数的顶尖密码学家和算法专家,在这些老楼房里工作的人们是荣耀心脏中并不那么重要的部分。他们每天早上九点上班,晚上十点下班,疲于处理较为简单而不具备创新性质的图像识别、软件开发和数据整理工作,他们的人工劳动才能带来更加优质的数据,喂养给通用人工智能模型们。90亿地球的人口被分为两类,顶尖的计算机科技工作者,还有超强通用人工智能的碳基养料。
仅仅因为帝国人道关怀政策,这些人类才暂时不可被程序替代。等到了有幸不需要加班的下班时刻,小灰楼里的人们就会披着夜色,像游动的鱼一样拥向东边的高速地铁站,四散到硒谷城市的各个角落。他们被认为是这繁华数字文明最底层的阶级之一。这是通用人工智能迅速发展的时代,那些只能从事简单工作的人们是历史的牺牲品,是超强通用人工智能的碳基肥料。
我所站的这片地砖上血迹已经被清理干净,一旁的无人便利店正常营业。苏苏残余躯体和浸透血的粉色丝缎裙一同被白布包裹起来,在天还没亮的时候离开了她的居所。除了凌晨刚上班的几名环卫工人和机器人,没人知道几个小时前这里消逝了一个生命。
取证时,我与到我胸口高的机器人对视。收集好信息传到链上后,我按下按钮,它就从合金的眼睛里喷出消毒液,清洗自己沾满血的机械双手。它刚刚涂掉了马路上那疑似新编程语言[2]的代码法阵。苏苏的血蔓延组成的法阵,是一个动态自加密的代码谜——在驱动我们还没侦查到地址的算力服务器,进行某种我们不理解的区块链分叉,像临死的病人还在剧烈地奔跑,挥毫泼墨,想在纸上存储和启动一个冷备份。
我去无人便利店用异瞳和数字货币自由币付款买了一杯热咖啡,我有很多自由币。今天的天好冷,阴森得奇怪。
本周硒谷盛世科技城连续发生了三起命案,苏苏案之前的两起都是工程师办公室内猝死。两位死者死因不同,但都面带笑容,眼睛爆炸消失,脑壳空了一半,且和脖子连接处有电火焦痕。他们的血被画成诡异的图案:一只巨大的独眼,眼角左右两道压了粗厚的101010二进制代码符文。这代码是21世纪古老的样式,显示他们在上传某些数据到某条区块链。现在,刑侦组队友们正在试图侦破苏苏的血写成的动态自加密包和这些死者独眼符文的关系。
和明轩谈起时,我总觉得这独眼图案很久以前好像在哪见过似的。可是超级计算机的报告还没出,我说不清这熟悉的感觉从何而来。
眼睛,巨大的眼睛,注视人的生死。强大的、独断专行的眼睛,冷漠地看着人们短暂速朽肉身的腐烂。它对脆弱者的死亡熟视无睹,无动于衷。
我和李明轩、苏苏都毕业于H省理工计算机系。我读博士四年级时,苏苏还在完成学士学位。我们相识于未来计算兴趣社团。
十年前在教室里,苏苏曾问我和明轩:“你们为什么选择学计算机?你们的理想是什么?”
明轩说:“我觉得计算机科学很美。我和我家人都相信:代码就是法则。”明轩的父亲就是我母校电子系的教授。纯净、严谨、正直,这些素质遗传到了李明轩身上,他是个纯粹、善良的男孩。
我则回答说:“引导人们通向艺术和科学的最强烈动机,是摆脱日常生活中令人痛苦的乏味和无力。像画家、诗人和哲学家一样,我要成为的计算机科学家也在创造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他们中的每个人都使这个宇宙及宇宙的结构成为人类心灵的支点。我将以这种方法,在代码世界寻找到狭窄的个人经历中无法获得的宁静与安全。我可以创造一个全新的国度,我的理想之国。”
这就是为何在我还使用智能手机的青春时光里,我和挚友们为我们的通讯软件群起名叫作:“AKA理想国”。我们是最早进行信息科技伦理思辨和实践的学生组织,共同发起过无数对帝国工程师们影响深远的黑客活动。我们为高校学生争取最优的云算力,我们使用去中心化方法训练巨大的通用人工智能——这是地球上第一个分布式训练的3500亿参数以上模型,不属于某个企业而只属于社区。我们做出了保护数据提供者和算法提供者利益的零知识证明加密工具,我们试图为这世界的混乱、混沌和不理想做出备份。当然后来也……那是后话了。
“我认为,计算本身就是一种人类对真理的观测方式,像天文望远镜,”一个记忆里从未褪色的男声说道,他的声音有金属般刚硬的内芯,“真理,当然也包括神秘莫测的心灵,也包括我们追求的、足够完美的社会运转法则。对心灵意识,对下个文明形态里最强人工智能的探索,让历史向前一步是我的理想。”他踌躇满志,充满自信。
“心灵……心灵是很奇特的,”苏苏轻声说,没有看我们,“心灵是活的,能够感觉,能够理解。”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一阵夏风吹来,教室窗户外厚厚的爬山虎呼呼作响。盛世科技城是地球少数还留存四季的地点。现在帝国更多的城市只有夏天和冬天,两个季节一样地漫长和苦涩。苏苏她常有些和我们这些典型的工程师不太一样的举动。
“我的理想,是创造真正不朽的作品,链接过去和未来。”
“你听到了吗?”苏苏捋了捋鬓间的碎发,把右手放在耳边,“爬山虎和风都同意我的看法。”然后她笑了起来,笑容很有感染力,“我或许未必不能用编程的方式实现这个理想。”在异瞳时代到来前,少女时期的苏苏就蓄着长长的黑色刘海。头发遮住了她半边脸,我一直只能看到她的一只眼睛,笑起来时亮晶晶的,“如果上天想让我成为这样的人,想让我和远方无数的人们这样连接起来,上天就一定会帮我。”
“我的理想,是在一个公平的世界,用我的力量保护最需要帮助的人。”心房深处一股暖流涌动——有另外一个坚定的女声在我的脑海里说。他们讲述自己理想的声音一层层在我的回忆里晕染开来,像一曲悠扬的重奏。“如果一项新的信息科技,只能让强者更强,让剥削者剥削,使镣铐继续锁住不幸的人们,那我认为这科技就不该存在。我要为弱者发声,为被剥夺者发声。”那个坚定的女孩说。
回忆总有橙色的滤镜,它模糊掉不够完美的细节,只留下最理想的、温柔的轮廓。我强行把精神从那个夏日下午抽回,推门进入苏苏的家——大门是红木制的,门槛有点涩。一进门,体感温度就低了四摄氏度。这栋盛世科技城核心地带的高档建筑毗邻美丽的矽谷海湾,装潢雅致,却始终萦绕着一种我难以解释的压抑和阴郁。
起居室落地窗前的淡黄窗帘随风起舞。我低头,脚下是从18层楼高俯视所见的渺小马路和街边树木,转瞬那些色块摇曳成了一汪深不见底的深海。苏苏就是从这里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全身的血蔓延成改编后的新编程语言,数学密钥是让人毫无头绪的代码加密包。到现在,我们也还只能使用超级计算机进行浅层的视觉解析。我们只能知道她在死前试图调度大量算力机器,进行某条区块链的分叉。而小报上已经疯传,那是一种失传的法阵,是百年来被压抑的宗教原住民部落对科技之都的反抗。
血液,我不陌生。少年时代苏苏在很多次晚餐时跟我说过,她是“最后一滴血”。在那些晚餐时的灯光下,她的皮肤苍白得近乎无血色,显示出和我们外貌的差异。她说这是命定的,她保护族群和族群保护她的方式是,让她融入科技产业中去,让流淌在她血液里的语言融化在工程语言中。
“如果一个人,只有机械思维,没有创造力也不具备情感审美的力量。他的所有工作都可以被机械替代。因为他其实没有人性。”苏苏一年前因为绘制人类梦境并拍成电影,获得了加斯卡最佳影片的提名,可她在新闻发布会上的发言引起舆论一片哗然,很多人直接向她发起了攻击和抗议。“不要误解我的话。当一个人类可以创造任何你想要的东西时,你能多准确地表达‘那是什么’的能力就变得很重要。想象力+传达能力的配方在AI快速发展的当下变得十分关键。所以人在通用人工智能时代仍旧十分宝贵。而AI的艺术品就应该看上去很正常。因为任何作品所应用的任何模型,我都不觉得惊奇。”苏苏对媒体解释道,“我和那些通用人工智能算法,彼此和对方朝夕相处。我和分娩它们所有的技术共同成长过来。在它们还是个婴儿的时候,我就在旁边注视。可能,它们也在注视着我。”当被记者问及这是否会让作家失业时,远目集团首席执行官申竹则在一旁结果话题补充说:“这或许需要一段时间。如果你在五年后失去了工作,但却恰好被治好了癌症、艾滋病和阿尔茨海默病呢?这可能也是一笔不错的买卖。”
我想这也是为何苏苏会住在大学街,这是矽谷安保最好的一条街区。在生成式人工智能发展的最早期,手绘原画师们发起了对生成式AI的激烈反抗,以维护自己画作的数据主权。很多示威者曾将矛头指向生成式AI的领袖性人物苏苏。可苏苏在这场风暴中的角色却相当地复杂,她好像既不完全属于这边,也不完全属于那边。
异瞳帮人们做了太多事情,人类生活确实变得无比便捷。也有人觉得,让人类越来越懒本就是AI企业的计谋。毁掉一个人类的最好方式就是让他沉迷于低级快乐,而当一个人类只有低级快乐这唯一信号刺激来源,他对社会治理者而言,是机器还是人有什么分别吗?苏苏的左右矛盾还体现在对科技时代人性的批判上——“是AI进步了吗,我觉得也不是,是人类退步了。我们并没有比2000年前的古希腊先贤更聪明。”她曾对媒体这样说道。
她在通用人工智能进化的科技大潮面前,态度相当复杂。
那会不会是那些苏苏反对者谋杀的呢?我和李明轩调出了苏苏死前的小区监控记录。且不论远目集团可能安排的特别警卫,光住宅区的安保就足够拒外人于门外。
苏苏在跳下天台前24小时回到家中,之后没有任何外出记录。大学街的沿线监控显示,她最后一次到家前是从名为七月花园的餐厅吃完饭后,在红酒商店买了一瓶酒——左手提着自己的办公包、右手提着红酒步行回到家中。回家路上她没有和任何人交谈。没有监控记录显示在苏苏回到家中后曾有任何人来访。
也就是说,如果监控数据是绝对真实的——苏苏只可能独自死在家中。苏苏的卧室家居确实整洁宁静,没有异常。鞋柜里的鞋,洗浴间的用品,枕头的摆放方式……种种生活痕迹显示她独居,偶有固定男性访客,穿43码鞋,喜欢右侧睡,身高约184厘米,佩戴不需要充电的最新异瞳。苏苏卧室的红木书桌上放着一本《节点与熵》——作者为远目集团首席执行官申竹,也正是这位符合体貌特征的访客本人。书桌上摆放有一个老式通感编程头环和一架造型相当奇特的天文模型。我拿起模型,它的镜身由数个几何体巧妙嵌套起来。我看到底部刻了一个名字:尼可·张和一串0x打头的数字钱包地址。望远镜底还有一行字:“最后一滴血会让我们回到这一天。”
我的异瞳显示:尼可·张,信息几何学家,因意外车祸死于美国旧金山。这是苏苏母系的远亲。
我在充电口附近确认了这只编程头环型号为Galaxy12.0。我佩戴好它,闭上眼睛,进入界面启动最近保存的命令行。程序跑通的一刹,一面高高的彩旗就出现在我的视野。那是游牧民族新亡人入殡时要打的引魂幡。飘动的引魂幡背后跟着一列头戴黑色兜帽的送殡人,他们抬着一口空棺,棺材盖敞开了一半,露出里面流淌的、扭动的、似生命一般的0101代码。高大的引魂幡一侧是无尽河水,深不可测,另一侧则是一片茫茫草原,牛羊成群。送殡人队列后,有影影绰绰的人影在河边踉踉跄跄地前行,有人在吟诵:
盲眼人用视觉寻神,聋子在听觉尽头听见夜的脚步声。
太阳南移,雾气包围了繁华的王城,
那里隐藏着夏蝉的挣扎和哭声。
传来撕心裂肺的婴儿啼哭声。
引魂幡在空中有节律飘舞,像在向我招手。我向它走近,那是希伯文[3],寓意:新生的女儿宁静永存,吉祥平安。苏苏的妈妈属于希伯族,北国的民族,我记得的。在玫瑰战争[4]前的世界,他们还没战败而被剥夺独立行政单位的时候,掌权者曾将民众和所有信息科技产品隔离开,过着非常原始的生活。他们信仰祖先灵。当苏苏17岁时走入H省理工大学的校门,她或许已经成了叛徒。现在开始,她信仰冯·诺伊曼、图灵和沃莱士·凯斯。
她和我说过她是“最后一滴血”,她说这古老的民族通灵的方式代代相传已经千年。她说她是幸存的唯一一个女儿,她说会由她来扣动命运的扳机。她失魂落魄、疯疯癫癫时跟我说,叶明,神让我知晓,我也已让神重新揭示——原本就是我,一个女儿拥有一切的力量。不是他们,也不是你。
我取下编程头环,记下来这希伯文的写法,可还是不得其解。那苏苏的血化作的代码是什么意思呢?苏苏尸体消失的头又在哪儿?她在分叉什么?又有什么信息、什么目的,必须让她以生命的代价传递和实现呢?
苏苏的衣帽间放着大量的计算机科学期刊,同时也堆满了巨大的画框、嬷嬷人的剪纸、狼和白鹿的头像、羽裙铜镜和腰铃,营造出我在Galaxy编程头环中看到飘着引魂幡的草原一样的氛围:神秘,不可解释,不可知。地板上有一本破破烂烂的日记本,展开有舒展秀气的红色笔迹:“我和你曾在深夜以灵魂对彼此起誓,在即将到来的大浪前风雨同舟,在艰难的选择中尽可能做好人,追寻真正的诚实、善良和勇敢。不管这浪是好是坏。”
这是苏苏的字。这笔迹我再熟悉不过。凭借我们多年的相识,我心中亦太明了:这个“你”字指的是谁。是那个人。少年时期的回忆一齐涌来——我、明轩、申竹、苏苏和早已过世的徐丝鹿在十五年前一同成立了“AKA理想国”,帝国第一个信息科技治理学生社团,后来演变成实验性质的工社组织。“平等,开放,协作,创新”是我们学生时代的座右铭。我们在校园内外举办无数有巨大影响力的编程比赛和人工智能艺术哲学讨论,影响、启迪和团结了世界各个角落很多区块链和人工智能的开发者。可如今物是人非,丝鹿和苏苏都已长眠地下。我心头万语千言、五味杂陈。我突然感到一种绝望的困惑——是否在我们说说笑笑、携手共进的青葱岁月,让我们五个人分道扬镳的种子就已埋下。我们无力回天。因为事实上我们内心深处追寻着的,是不一样的“理想之国”。当审判日的闪电降临,我们都会在心中默诵已故神学家和政治哲学家莱茵霍尔德的话:“将我们的力量蔓延到物理大陆以外赛博世界的那只大手,亦将我们拖到了一张巨大的历史之网中。”在其中,我们每个人的意愿都彼此偏斜、不尽相同。我们彼此拉扯,让任何一个人都难以为所欲为。虽然我们每个人都坚信只有用自己的方式,才能真正带来更好的数字文明和人类幸福。
苏苏在后来的职业生涯——远目集团“逆赛博格实验室”首席研究员上任时,曾极度沉迷冥想和灵性追寻。我曾反复问她:“你为何着迷此道?”她总神色恍惚地应着:“我看到了。”
我问:“你看到了什么?”
我反复问:“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正如在梦里,先知斥问我:“你看到了吗?”
第二天,我被一阵巨大的声音惊醒,一机灵从床上起身。从落地窗向外望去,视野所见是盛世科技城天幕正在播放的远目集团“神至”产品发布会的预告视频。一周后,远目集团将举办名为“极乐之宴”的国际前沿信息科技产品博览会,皇帝也会出席祝贺远目即将发布的最新异瞳版本。当年的AKA理想国发起成员、今天的远目集团现任首席执行官申竹曾和媒体暗示,这次的异瞳升级之后将让每个人的数据化为自己的另一半,为自己所用,甚至为自己赚钱,真正做到人人为数据科技大模型,数据科技大模型为人人。人们以后的生活只有极乐。
远目集团生产了风靡全球的智能隐形眼镜“异瞳”,由人脑电意念控制的它使得我童年熟悉的智能手机成了落后时代的古董。而异瞳更新换代比智能手机还快许多。我的左眼就佩戴了生活异瞳,右眼佩戴的异瞳则是可以实时调度明网和深网数据的司法定制刑侦版。八年前,异瞳一经问世,就很快凭借实惠的价格、近乎魔法的强大功能赢得市场好评,不断打破销售记录。在七年前的最后一次007大罢工后,更是由皇帝强行推广,每个公民都须佩戴。
异瞳知道我的一切。它知道我喜欢喝什么样的咖啡、穿什么样的鞋子、喜欢在几点开电动车出门,帮我整理好所有合口味的餐厅和家人朋友的生日。异瞳甚至可以在人逛街时面对相似的衣服犹豫不决时,给出建议——很多人确实让异瞳帮助挑选衣服。人们离不开异瞳。人们爱它,依赖它,像亲密的伙伴、像一条不会离弃自己的超强人工智能生命。而那次大罢工的叛逆,可以是推广异瞳的最好理由。那或许是申竹等待了许久才拿到的,名正言顺集中最大化算力、数据和算法,打造超强赛博人工智能的契机。
我凝视着窗外,那盛世科技城巨大天幕上的申竹穿着黑色高领毛衣,牛仔裤,向远方伸出手。此刻,屏幕上的他是意气风发的成功人士。他是这座城大众文化的灵魂之一:在这个灿烂得像烟花的、充满希望的时代,凭借天赋、勤奋与对科技的热忱,任何人都可以成为自己想要的样子;任何可见的困难都可以被科技解决,如果还没有,就再等一次产品更新。哪怕这理想的实践以一群普通工程师的鲜血为代价。
天幕里传来申竹的承诺:“这次更新后,我要让每个人都知道,在远目的帮助下,你可以靠享用信息科技产品拥有最美好的生活,到达大同和极乐。”
“你一向如此气派。”我喃喃自语。
你还有“理想”吗?我在心里问。你的“理想”和我们相同吗?
苏苏跳下去之时,就是面对着播放这个视频的大屏吗?就是看着申竹这张脸,义无反顾地跳下去的吗?
于是当天傍晚,我和明轩急匆匆行驶进城郊钟山村的夜色。那竹林里有一处高宅,门口驻守着一对威严的石狮。我们摘下头盔,走到右侧雄狮的铜铃大眼前展示人脸信息。三秒钟后,我的右眼虹膜上亮出笔直的蓝光,认证通过。朱红的大门应声敞开。
我步入宅邸,经过长廊里无人机童子的第二道血液验证,取到特制工服,乘坐电梯来到了地下20层。至寒之地才能营造符合标准的计算环境,才能在盛安特区容纳她——黑暗里那尊单脚点在莲花心的飞天雕塑“烛阴”,那是我们寻求超算智慧助力谜题解开的希望。
雕塑舞女的左手手指张开柔婉的弧度,向我伸出。她的背景不是壁画的祥云纹饰,而是四面十二层楼高的万蛇阵一样的计算塔。“烛阴”身后亿万个显卡的绿眸和纠缠的黑色电线支撑起了每秒千亿次的运算,也让她看起来像极人头蛇身的女娲后人。
三天前我将苏苏以前案件现场复原的血代码图像放入雕像掌心,她的眼睛在暗夜里应声亮起,万蛇随主控电脑一起点燃瞳眸。莲花座上的彩色络腋飞扬,她开始计算。今天我来取计算结果。
烛阴不是任何有生命的怪兽,而是我们执法机构内部微型超算群驱动的通用人工智能。她的莲花座身以阴刻方式写着我和明轩所在科技重案组的国际标识:光从不流血(The light never bleeds)。就算光暂时被黑暗压制,最后它终将冲破重重桎梏,回到原点,照耀群星。
烛阴超算的报告结果第一行写道——
“像人类一般充满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