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叹黄河
三日后,朱祁镇率大军抵达黄河北岸。
王玺带着一千骑兵,沿着汪大成留下的记号,一路向西去追踪了。
其他人在这里驻扎,暂时也没有什么事,只能等。
等王玺带回消息之后,再判断下一步要如何行动。
大部队在黄河岸边扎了营,开火做饭。各千户所各司其职,侦察的,放哨的,搭帐篷的,照顾牲口的。
朱祁镇则闲来无事,让袁彬去找了根鱼杆,叫了曹鼐一起,来到黄河岸边,说是钓鱼玩,顺便看看风景。
别说朱祁镇不务正业,当领导其实就是这样,活儿不需要你干,只需要你评估局势,做出判断,下达决定。
如果一个领导总是将他的目光聚焦在具体的事务上,细节上,这说明他一定不是一个好的领导。
而做决定其实是最难的事,如今整支部队的生死,都在朱祁镇的一念之间。
他必须足够冷静,足够聪慧,且足够好运。
“曹卿啊,我们现在所处的位置,是不是距离大明已经不远了。”
坐在黄河岸边,朱祁镇手持鱼杆,目光却不在水面,而是望向南方。
“陛下,此地就是大明的北边。就在仁宣之前,这里还分布着东胜卫,云川卫等几个卫所。只是现在已经陆续荒废,全部内迁了。”
“为何要内迁?”
“无非就是花钱太多,不合算。陛下一路过来也都看见了,这里一望无际都是草地和荒漠,只有河滩附近极少量的土地适合耕种,田地太少,无法形成定居点,百姓四处游牧,难以管束,不服王化,故而将卫所内迁长城一线的雄关要塞,以节约朝廷开支。”
朱祁镇寻思,历史上,河套地区大部分时候其实都是牧业为主,农业为辅,一直到了清朝晚期,玉米等耐旱作物广泛种植,且水利技术有所发展,这里才变得更适合农耕。
正好又赶上了清中期以后人口大爆炸,陷入马尔萨斯陷阱,山西北部和陕北地区本就是山地为主,人多地少,人地矛盾更加突出,一遇到饥荒年,那就得饿肚子甚至死人。
于是,大批来自山西陕西的汉人,不得不北上河套谋生,这里地广人稀,土地肥沃,适合种地。
同时,也带动了大量的商人从中牟利。
这就是著名的走西口。
而在现在这个时候,内地汉人的人地矛盾远远没有紧张到清末的程度,科学技术也没有发展到必要的阶段,所以河套对于大明来说,只能是一块鸡肋。
相反,对于游牧民族来说,河套则是一处天然的好牧场。唯一的问题是距离蒙古本部太远,又距离汉人领土太近。
“那也不该放弃。”朱祁镇道,“我大明朝廷开支奢靡无度,光是永乐以来营造北京城,几十年来花费就不可计数,各地藩王更是靠着巨额的税赋来供养,区区几个边塞卫所,又能花几个钱?”
“大明再富有四海,每年国库的进项总是有数目的,哪些钱该花,哪些钱不该花,总是要取舍的。”
“那也应该优先缩减藩王的开销,或者想办法去赚钱,而不是裁撤边塞卫所。”
“藩王制度乃是太祖时期就定下的祖制,不能轻易动摇。建文君削藩就是前车之鉴,陛下不可不察。”
朱祁镇点了点头。
每个王朝,都有自己的基本盘,也就是核心利益群体。
宋太祖借鉴五代军阀之弊,杯酒释兵权,逐步解除了武将们的权力,基本盘就变成了士大夫群体。
所以宋代的士大夫最活跃,文化最繁荣。
而到了朱明王朝,他的基本盘,就是藩王、勋贵和卫所军官,这里面又没有士大夫什么事了。
朱元璋用士大夫不假,他早期也很尊重士大夫,给宋濂写信一口一个先生叫着,自称元璋,非常恭敬。
但他这人骨子里其实是鄙视士大夫群体的,从来不把文臣当成自己人。
所以,即便是功劳极大的刘伯温,也不过封个诚意伯,封公封侯的则全是淮西泥腿子老兄弟,都是武将。
所谓开国第一功的李善长,是能识文断字,但其实也不是什么正经文人,把他划归到淮西老兄弟阵营,一点毛病没有。
而有明以来,只有藩王、勋贵和卫所军官是世袭罔替的铁杆庄稼,是大明江山的真正股东。
但是,铁杆庄稼的腐化速度是不可想象的。开国时候的一帮牛逼闪闪的人物,他们的后代躺在祖宗的功劳簿上,吃喝不愁,毫无忧患意识和进取心,用不了几代人,大都就成了纯纯的废物,成了帝国的寄生虫。
而士大夫群体不同,士大夫虽然也剥削底层百姓,严格讲并不是什么好玩意儿,但起码他们内部是有吐故纳新的能力的,能通过科举这条道路,给下层人留一条上升的通道,哪怕这条通道很狭窄,也是一条自我迭代和发展的通路,比老朱家养的这帮一窝不如一窝的猪还是要强得多。
所以,老朱家想要治理这个国家,自己的基本盘越来越靠不住,只能依靠士大夫群体。
尤其到了正统以后,武勋已经废物到不能领兵了,连打仗都得靠文臣,土木堡之变,又葬送了最后一波武勋精锐,这下国家连正常运转都成问题了,不靠士大夫,难道还靠太监?
大明现在的根本问题,就是开国以来一百年,基本盘已经腐化到撑不住场面了的问题。
然而,一旦基本盘成了国家发展的最大障碍,那基本也是无解的问题。
因为掌握权力者,首要任务就是握紧手中的剑,将所有觊觎他权力的力量铲除。
你现在告诉他,你生病了,若干年后可能会死,而想要活下去的唯一办法,就是得自断臂膀。
臂膀一断,手里的剑也就掉了。
你会干吗?你能干吗?
所以说到底,大明的问题,从来都不是游牧民族的问题,只是它自己的问题。
朱祁镇遥望黄河东去,他发现,自己现在正站在历史的岔路口上,如何选择前进的方向,这是一个深刻的问题。
自己独特的身份,既给他带来了沉重的负担,又能让他抛开一些历史包袱,给这个古老的民族带来一个重新审视自己的全新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