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79章 唐砖?
中午吃饭时,雨下大了。
这是1983年开春后的第一场春雨,稀稀拉拉落了好几个小时,临近午时,眼看着就要放晴了。
结果,从西北一带飘过来一波灰扑扑的云,转眼间,噼里啪啦又开始下了。
西北之地的春天,往往三五年、十几年的连续干旱,很少能下一场透雨。
所以,这一场雨的不期而至,让所有人都很高兴。
尤其是那些个红宁县的混子,端了一大碗油汪汪的肥肠面,一边吃,一边说笑,都特么开始吟诗作对了。
“下雨天,睡觉天,一睡睡到大天亮。”
“大天亮,亮光光,红宁汉子响当当。”
“咣当咣,咣当咣,尿了嫂子一裤裆。”
“嫂子慌,嫂子忙,嫂子和泥补破炕。”
“……”
别看这些待业青年、死狗混混平日间混账,偷鸡摸狗的不是好东西,实际上,从根子上来说,这些人其实就一群刚刚成为城里人的农民。
常年的干旱少雨,让这些人与田地里的庄稼一样,对雨水的渴望深入骨髓。
陈春年也一样。
咥了四大碗肥肠面,他蹲在廊檐下看了一会儿雨,发了一会儿呆,想了一些人和事。
这一场春雨来得急,下得猛,淅淅沥沥下了两三个小时还不见停歇,看样子能持续到晚上。
下雨天,睡觉天。
工匠们逼逼叨叨一会儿后,纷纷回到宿舍睡大觉;两名技术员吃过饭也回去了。
陈春年回到自己的‘上书房’,以最快的速度,用那些泉眼里挖出的青砖,给自己盘了一个书案。
四条木板往上面一搭,铺一张羊毛毡,摆上几摞书,摆上笔墨纸砚和茶杯。
啧啧,这感觉!
高仿版的壁炉里炭火正旺,一壶水滋滋作响,屋子里暖烘烘的,散发着阵阵油墨书香。
“马丹的,果然是唐砖!”
在他的书案上,摆着几块相对完整的青砖,他附身下去细细观察、研究,喜上眉梢。
【大唐■西■■薛】
大唐?河西?薛仁贵?
陈春年脑补一番,伸手抚摩,感受着一千多年前一块青砖的粗粝、结实和厚重,心情好极了。
这种破损严重的砖头,估计值不了多少钱,但对于陈春年来说,却意义重大。
嗯,怎么说呢,就是一种奇怪的装逼欲和占有欲,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要高兴。
管它是不是文物,咱喜欢就行。
陈春年欣赏了一会儿自己的‘唐砖’,抹身上炕,打算也睡一个下雨天的美觉。
就在此时,姐姐陈雪晴敲门进来,一屁股坐在藤椅上:“小年,帮个忙。”
‘嘭’一声,她随手将一厚沓稿纸扔桌上:“瞅瞅,姐写的是不是小说。”
陈春年赶紧下炕,快手快脚泡两杯茶,十分狗腿子的拿起姐姐的‘大作’,立刻开读。
《返城年代》
【第一个故事:同林鸟】
【1981年冬天,杜家台的最后一个知青点撤销,除了林超然、陈婷二人,其他人都走了。】
【后半夜,下雪了。】
【这一场雪啊,下起来没完没了,落在大地上无声无息,如这大地上走过的人,飞过的鸟,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就特么一片白茫茫。】
【……】
窗外春雨绵绵,屋里头静谧、祥和而温暖,唯有翻稿纸的声音‘哗哗’作响。
良久,良久。
陈春年总算读完了姐姐的小说,心情有点…嗯,怎么说呢,就有点很奇怪的感觉。
以一个三百斤老厨子的审美水平,陈春年其实根本就没读懂这七八万文字。
姐姐的小说语言简单、粗暴而恣意,偶尔夹杂几句西北方言里的脏话,比如日吧歘,杂碎,狗日的,坏怂,等等。
不像其他同时代的小说,这些文字没有什么经典桥段和冲突,就是讲故事,写日常,鸡零狗碎的琐事里,满满都是人间烟火气儿。
整体略显颓丧,却又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一抹小小的希望与喜悦。
给人的感觉、有点像西北一带的野草。
无人理睬时,胡乱生长着似乎有些干枯、潦草,一场春雨过后,偏生能发现一丝淡淡的绿意。
总而言之,感觉很怪。
陈春年读得很舒坦,挺过瘾,就是好像特么的读不太懂:姐姐的小说不像小说。
此外,他在小说中,还看到了一些熟悉的影子,他自己,张大元,罗小虎,罗大虎,唐晚儿,黑七,巴子,乔老五,马老四,白三儿。
尤其让陈春年不解的,是姐姐的小说不像小说,竟然没有什么主人公。
没错,就是没有故事主线,没有主角、女主、配角、女配、大反派。
也就是说,这将近十万字的小说中,姐姐以红宁县的十八个小人物为原型,写了十八个相对独立的小故事。
每一个小人物,大致三四千字的样子,有点像人物小传,偏生互相认识,彼此勾连,互相影响。
这种小说,陈春年这个半文盲没见过啊。
第一个故事是林超然、陈婷的故事,一个急着回城,另一个怀孕了不敢回去,留在农村养猪成了万元户。
第二个故事是蒋晴晴,落难女知青,歘歘歘二十七刀戳死了刘二狗子,她自己则吃了花生米。
第三个故事是陈小二,一个厨子,人高马大,痞帅痞帅,从卤肥肠的生意做起,发了一点小财,最后,却因为一点小事与人发生口角,被人一秤砣打成了白痴。
第四个故事……
陈春年吸了好几根大前门,喝干了好几杯茉莉花茶,这才缓过劲儿:“我说陈雪晴,你还有没有一点良心?还有没有一点人性?”
“你说,你为什么要把我写成一个白痴?”
“明明是常正邦那个傻逼被人用秤砣打成了白痴,你咋在小说中弄我身上了?”
“……”
陈雪晴沉默着,看上去很颓丧,整个人没有一点精气神儿,看得人还挺难受。
“姐你没事吧?”
陈春年有些慌,心想别是作家当不成,把自家老姐给逼疯了:“姐你说话,别吓我了。”
陈雪晴缓缓抬头,勉强一笑:“小年,我是不是写得很差劲,是不是一点都不像小说?”
原来是自卑啊……陈春年暗暗松一口气,咧嘴而笑:“还好,不是让小说给写傻了。”
“姐你知道吗,这是我读过最棒的小说,没有之一,比《人民文学》上的作品都好看。”
陈雪晴轻轻摇头,有些虚弱的苦笑一声:“小年别安慰我了,我自己几斤几两难道我不知道?”
“背着爸爸,我偷偷读了不少小说,人家都是一口气写到底,我试了,真写不出来……”
“……”
那一日,姐姐陈雪晴说了很多很多话,忆往昔,看今日,颇有些‘忆苦思甜’的意思。
陈春年难得一见的正经一次,静静的听着,想着,抽了一根又一根的烟。
下午4点半左右。
雨停了。
陈雪晴的废话说完了。
陈春年起身,一把拿了姐姐的一厚沓小说稿,不由分说的就要拉姐姐出门:“走,咱去投稿。”
“马丹的,这么牛逼的小说,《人民文学》的编辑只要不瞎,肯定能发表!”
“就算他们不发表,不是还有《收获》嘛。”
“《收获》退稿,说明那些编辑眼瞎了,咱不是还有《延河》嘛!”
那人都说了。
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是实践嘛…不投稿,谁知道姐姐写的是不是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