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明巴西:若热·亚马多与巴西民族身份构建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职业写作与“人民小说”

特殊的时代背景的确有助于亚马多作品的传播流转,但这绝不意味着亚马多的成功只是出于侥幸与偶然。倘若单论创作天资,有许多巴西作家都在亚马多之上;但若说起出版推广与市场宣传,却鲜少有人能比他做得更好。

事实上,在亚马多之前,巴西根本不存在职业作家的概念,因为文学创作无法养活任何人。从殖民时期开始,巴西作家一般都有政府公职或者私人产业,文人的自尊也使他们不屑于关注市场销量或大众评价。而亚马多自15岁进入报社工作,便一直依靠文字为生,或许正因为如此,他对于文字所能换取的酬劳也更为敏感。1934年,他在巴西出版业新兴巨头若泽·奥林匹奥书店(Livraria José Olympio)谋得职位,主力负责图书推广,但也肩负提供选题、估算印数等工作。他始终认为良性的商业运作能够促进巴西文学的发展,并一直对拓展国际市场表现出浓厚的兴趣,他甚至专门为此采访过一名法学教授,因为其学术著作“不仅国内反响热烈,在国外也赢得了称赞与敬佩”Jorge Amado, “Nos domínios do direito internacional privado”, in O Jornal, May 12, 1935, p. 2.

亚马多有充分理由对这位征服欧洲的法学大师感到好奇,因为从殖民时期开始,巴西便一直是一个文学与知识的进口国,直到他本人开始写作时,尚且缺乏向外推介巴西作品的渠道。在这一时期,为了让更多外国读者看到自己的著作,亚马多不曾放弃任何一个可行的机会。他热衷于同自己欣赏的外国作家通信,在赞美对方的同时,也会将自己最新出版的著作随信附赠。他会利用出国机会去拜访出版社,在1937年的一次南美巡游中,便一口气签下了6个翻译出版合同。他对自己书写的主题有准确的判断,在《可可》出版之后,首先想到的便是与苏联文艺界建立联系,并通过评论家大卫·维果斯基(David Vygodsky)的介绍,第一次让俄国读者听说了他的名字。Joselia Aguiar, Jorge Amado: uma biografia, São Paulo: Todavia, 2018, pp. 76-77.

然而,这绝不意味着亚马多会将自己的作品限制于社会主义阵营内部。事实上,无论在作品推广还是日常交友方面,政治立场都不是亚马多考虑的重点。即使在革命斗争意识最鼎盛的阶段,他也不曾排斥与资本主义国家的合作,反而能与包括克诺夫出版社(Alfred A. Knopf, Inc.)在内的多家欧美机构保持良好关系。他的书不仅成功地进入美国市场,在美国出版的时间甚至还早于苏联,这在彼时的共产主义作家中实属罕见Ibid., p.187.。同样地,当亚马多1956年决定脱离党政事务专职从事写作之后,尽管有许多曾经的巴西同僚恶言相向,但却并未破坏他与绝大多数外国革命者的友情,也未影响其作品在苏联、东欧以及中国的翻译出版。不仅如此,不少文学评论者还常常将其后期小说誉为“更加成熟”的著作,认为它们只是摆脱了僵硬的党派宣传,核心依然是左翼革命路线。

诚然,冷战期间铁幕重重,而亚马多能如此轻松地穿梭于美苏之间,很大程度上也得益于巴西的地缘政治地位。无论对于美国的“睦邻政策”还是社会主义阵营中的“反帝反殖”路线而言,巴西都是需要争取的盟友而非敌视斗争的对象。但亚马多作品本身也确实具有多重阐释的可能性,这也是他能够引起不同国家、不同立场读者喜爱与共鸣的主要原因。为了说明这一点,我们可以看看亚马多一生最常用的标签:“人民小说家”(Romancista do Povo)。

亚马多一直是世人公认的“人民小说家”,但即使单就这一个称号而言,就存在多种不同的解读方法。对于包括我国在内的社会主义国家来说,创作“人民小说”无疑是对以少数富人为代表的资本主义立场的直接宣战,这也的确是亚马多年轻时公开承认的立场。20世纪50年代,亚马多就曾为巴西胜利出版社(Editora Vitória)编纂过一套“人民小说”丛书,里面收录了大量苏联作家作品以及巴西与其他国家的革命文学,甚至包括丁玲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此处的“人民”二字无疑包含着冷战时期社会主义阵营的意识形态特色。因此,当我国1997年以“我是写人民的小说家”为题出版亚马多访谈录时,自然也突出了这一政治立场,如孙成敖便在译者前言中提出:

若热·亚马多不止一次地声称:“我是写人民的小说家。人民,特别是巴伊亚州的贫苦人民,是我创作的对象。”……若热·亚马多认为,“一个人写东西是要改造社会,是要革命”,因此他反对文学创作中的阳春白雪的倾向,通俗易懂于是就成了若热·亚马多小说的一大特点。〔巴〕若热·亚马多著,孙成敖译:《我是写人民的小说家》,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2页。

然而,尽管上述段落的重点在于亚马多的革命意识,但对“通俗”的强调仍然体现出亚马多作为“人民作家”的另一个面向,尽可能地吸引更多读者。这一方面是站在大众角度对抗精英统治的必然选择,另一方面也是实现写作职业化的现实需求。亚马多曾在1944年专门谈及这一问题。他将作家视为彼时巴西的一种“全新职业”,指出巴西写作生态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急剧变化,因为直到20世纪初期,即使如马查多·德·阿西斯(Machado de Assis)这般伟大的巴西作家,也只能靠自己微薄的公务员薪资过活,而他们这一代的部分作家却可以仅靠写作为生。亚马多十分注重推动写作在巴西的职业化,并骄傲地声称:“我没有(除写作之外的)其他工作。如果说我有什么值得自豪的,就是我只想当作家,从未想过要做别的。”Jorge Amado, Hora da guerra, São Paulo: Companhia das Letras, 2008, p.215. 因此,这位20世纪最畅销的巴西作家不但不讳于谈论写作的报酬,而且主张将稿酬、转载权等问题搬到他参与筹备的第一届作家大会上进行讨论,全力支持作家大会创立行业标准、捍卫作家权利。

从这个意义上说,亚马多要成为“人民作家”的志向其实也包含一定的市场考量,其作品本身也可视为巴西大众文化的一部分。1958年问世的《加布里埃拉》(Gabriela: Cravo e Canela)是巴西彼时最大的出版奇迹,7个月之内再版5次,仅版税便超过了200万克鲁塞罗克鲁塞罗(Cruzeiro)是巴西在1942年至1967年、1970年至1986年以及1990年至1993年之间使用的货币。。自此之后,亚马多更是屡屡打破图书销售纪录,不仅在巴西大获成功,在国外也不遑多让。如《加布里埃拉》英文版问世之后便占据《纽约时报》畅销榜,并在那里停留了一年之久; 而《弗洛尔和她的两个丈夫》(Dona Flor e Seus Dois Maridos)在中国出版之后也大受欢迎,累计销售15万册。他十分乐意将自己作品的改编权全权交付给电影、电视剧的制作方,这些影视资源进一步增加了原作者的传播力度与影响范围。

值得注意的是,除上述“左翼政治”与“大众市场”这两个面向之外,亚马多的“人民小说”还有另一个维度,即为巴西民众的代言人,展现最具巴西特质的民俗特征。如果考虑到亚马多文学生涯的几次转向,甚至可以说,这一维度才是贯穿亚马多“人民”文学创作的真正核心,因为在他的作品中,非黑即白的政治斗争最终让位于丰富多彩的巴西民俗,而市场的广泛认可也正源于其对巴西民族精神的天才捕捉。通过这种方式,亚马多完成了自身作品与巴西国家的绑定,再现人民生活与大众艺术也成为其文学创作的主要诉求。因此,只要能够有利于巴西民族形象的正面传播,亚马多往往愿意在商业利益上做出让步。他几乎默许了国外普遍的盗版行径,当发现有国家未经授权便翻译其著作时,通常也并不追究,只是希望能够获得一本样书作为收藏。而若能够在一些国家与文化建设的基本原则上达成一致,亚马多也不介意与温和的右翼人士合作,其中就包括巴西“再民主化”之后的首任总统若泽·萨尔内(José Sarney)。

作为1964—1984年独裁时期军政府的合作者,萨尔内在1985年的选举中只是作为副总统当选,但由于总统当选者坦克雷多·内维斯(Tancredo Neves)因病去世,他便顶替搭档就任。这一举动在巴西国内外均引发疑虑,人们普遍担心巴西的民主化成果会受到损害。在这种情况下,亚马多顶住压力,公开表示支持萨尔内,并亲自前往苏联、葡萄牙与法国进行游说。亚马多向世人保证,说萨尔内一定会捍卫巴西民主,而新任总统也并未辜负他的信任。由此,亚马多与萨尔内之间形成了一种合作的默契,在亚马多为执政首脑背书的同时,作家本人也成为政府官方认证的国民作家。正是在萨尔内的全力关照下,1987年“亚马多之家”基金会在巴伊亚的萨尔瓦多市揭幕,用以推动对亚马多的出版、翻译与研究。这种友情一直持续到亚马多去世多年之后。直到2012年亚马多100周年诞辰之际,时任巴西参议长的萨尔内还在国会发起了官方纪念活动,亲自担当主持,并第一个做出发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