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回魂(下)
头七还魂夜。
你在大街上随便抓个小孩都知道。人死后魂魄是涣散的,一时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死亡,也没有力量,需要七天的时间重新汇聚清醒过来。这种说法已经在民间流传上千年了。
胡峰真的在头七还魂,还正好让害死他全家的凶手耿军看到了吗?
李宝生:“听他家里人说,耿军后来就老看见胡峰,早也看见,晚也看见,觉都不敢睡。要是警察不来抓他,他也打算去自首了。所以后来配合得不得了。”
“在看守所里,也天天闹鬼。”
“警察们也说,头一次碰到求着判死刑的。”
简婕:“这个,也有可能纯粹是他自己心里有鬼。”
“可是我后来也……”李宝生声音又有点儿发抖了,“看到过好几次。懵懵怔怔的,有的时候是睡迷糊了,有的时候……也说不好,睡是没睡,但都是走神的时候,要么就是不舒服的时候。”
“我从小就听老人说,鬼专门就找时运低,要么就是身体不好、阳气不旺的人附身。”
李宝生望着简婕,有点儿期待又有点儿害怕:“有这事儿吗?”
简婕:“确实有这么个说法。”
李宝生的脸色一下子又黯淡了一层。
简婕随即道:“可是你这么多年,不是没事吗?”
李宝生略略宽慰:“对。后来我跟儿子一家住到一起后,就没事了。”
“这么多年了,我也快忘了。”
“可是自从得了这个病,”李宝生又开始忐忑不安了,“我又开始见到胡峰了。一开始只是时隐时现,渐渐地就越来越清晰。前几天晚上,我一睁眼,他就坐在床头看着我。”
李宝生惊恐地盯着简婕,一把抓住她的手坐了起来,就像溺水的人抓紧了救生圈:“你说我也没得罪他啊!而且耿军都被枪毙了,他一家三口沉冤也得雪了,他还不依不饶的,一直缠着我干什么?”
简婕的手被抓得生疼,也只能忍着。李宝生显然已经从心底里认定自己就是被胡峰的鬼魂缠上了。但完全有可能是他当年受到的冲击太大,一直留下了心理阴影,现在生命又进入倒计时,于是就将埋藏已久的心病给挖出来了。可是这时候你跟他谈什么客观理智的分析,他哪里听得进去。
眼见着简婕的手都被捏得发白了,章衡随即不动声色地又倒了一杯热茶。
“来,”他拉过李宝生的手往玻璃杯上焐,“暖暖手。”
李宝生才惊醒过来,被动地紧握住水杯。
章衡好言道:“你放心,我们一定尽力去查。”
李宝生呆呆地点了点头:“嗯,我就想知道他为什么要缠着我。”
事隔二十多年,当年的老厂已经倒闭了,但是宿舍楼还在。有人赶上了改革开放的步伐,赚得盆满钵满,也有人没跟上改革开放的步伐,被花式淘汰了。别说这一个老厂,这整个的北方小城都是一个缩影。
简婕和章衡两个走在大街上,就觉得挺冷。不光是气温冷,街上确实人也少。很多小店一看就是开了好多年,做的就是街坊邻里的生意。感觉整个小城还停留在十几二十年前。
好处就是,随便一问都是本地土生土长的熟人,马上就给他们把路指明了。
两个人赶到老厂宿舍楼,那一种陈年老旧的气味更是扑面而来。
小区大门口的铁门敞得大开,铁栏杆全都锈得变成土黄色,早就成了摆设。保卫室里也早没人了,里头灰不愣狗的,一看就是多少年不用了。
走到六号楼底下的花圃,倒又有了点儿生气。几个老爷子正在一棵大树底下七嘴八舌,热热闹闹地下象棋,没人讲究观棋不语真君子。旁边还有人用一台收音机放着京剧名段《四郎探母》。
两个人悄没声息地凑过去。章衡会下象棋,一看棋盘就知道两个臭棋篓子在自娱自乐,眼看着穿红马甲的大爷高高地举起,又要走步大臭棋,他连忙在旁边咳了咳。大爷顿时停住了,想想又放旁边。这一步倒走得不差,三两下赢了。
大爷开心得不得了,抬头一望他俩:“咦,你俩年轻人哪儿来的?”
章衡马上接道:“我们来买房的。”
大爷不禁啊的一声,满脸惊诧:“你们小年轻的到我们这里买房?”
马上就有人笑了:“我们这里房子不值钱!年轻人都到大城市,到南方闯荡了,剩下的都是我们这些老骨头,配这些老房子。”
“所以我们才来嘛,”章衡一面说,一面非常上道地掏出一包烟,给在场的大爷们都散了一根烟,“现在这里房价在谷底,我俩想买个房当投资。不然夏天过来避避暑也挺好的,左右不亏。”
“哦,这倒是。”大爷低头一看手里的烟,“哦,好烟啊!”就着章衡递过来的打火机,猛抽两口点起来,吞云吐雾。
简婕一看,齐活了。这烟酒果然是大爷们的社交利器。
她还寻思着怎么入正题,人家大爷已经主动关心起来了。
“你们想买哪家啊?”大爷问。
两个人异口同声地回道:“6号605室。”
本来还挺热络的场子,登时冷了一下。这都在预料之中。
简婕故作不解:“怎么了?”
大爷上上下下地打量他们:“这房子是你们自己看中的,还是别人给你们哄的?”
简婕和章衡对视一眼,都是心道:哄?这大爷倒是实在人。就问他。
章衡:“中介给我们介绍的,倒是没瞒着我们,说是以前出过人命案子,一家三口被个小偷害死了。”
几位大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还是那位穿红马甲的大爷替大家集中表达了震惊。
“那你们还敢买?”大爷皱着眉毛连连摇头,连手里的烟都不抽了,“死得可惨了。”停了一停,咂了咂嘴里的烟味,还是说了,“闹鬼。”
章衡看了简婕一眼,两人都是一脸无所谓:“我们不信这些。”
大爷有点儿较真了,指了指两个人:“年轻人不要嘴硬。我们这里谁不知道。”然后又很小心地四处看看,悄悄地指了指自己,“我还亲眼见过。”
还真是问对人了。
简婕提起精神:“您怎么见过了?”
大爷:“我家就住在对面楼,和他家两个卧室正对着。”
二十一年前,大爷还年轻,才三十多岁。因为结婚迟,生孩子也迟,跟他同时代的人孩子没十岁也有八岁了,他才刚当上新晋奶爸。老婆是高龄产妇,生个孩子真是从鬼门关走一遭,所以半夜给孩子喂奶的事当然得由他来担着。
孩子三个月长了十斤,他这个当爸的就瘦了十斤。架不住她小嘴巴巴儿的,一夜要闹好几回。他每晚都是打着哈欠起床,连冲奶粉的时候都要抓紧时间闭会儿眼睛。
那晚,凌晨两点半,又给孩子哭醒了。
他赶紧昏昏沉沉地起床,摸到床头柜的奶粉罐一勺下去空荡荡的,睁眼一看里面光得锃亮,都能当镜子了。迟这一会儿,孩子更是哭得嗷嗷响。他不敢吵醒老婆,赶紧抱起孩子跑去厨房。厨房冰箱里还有存货。
手忙脚乱地新开了一罐奶粉,差点儿洒出来,再把水温兑好,一送到孩子嘴边,小家伙就赶紧一口叼住奶嘴,憋足了劲儿吃起来。
孩子不哭了,他才松了一口气。这一松,再加上孩子有节奏地喝奶声音,就跟催眠似的,浓浓的睡意又开始往头上涌了。
他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扶着奶瓶,只觉眼皮子越来越重,感觉到眼前要黑了,赶紧狠狠地摇了摇头,又睁大了眼睛。孩子一边喝奶,一边睁着乌黑的眼珠子看他,忽然扬了扬嘴角,好像也觉得老爸很好笑似的。
但她看了他一会儿,两只眼珠忽然一转,看向了别的地方。
起先他也没在意,但时间一长,女儿老是盯着那个方向看,连奶也不喝了。奶嘴塞到她嘴里,她又给吐出来,就歪着脑袋斜着眼睛死盯着不放,一会儿还手舞足蹈地笑起来。
他顺着女儿的视线一看,就是厨房窗台,有什么好看的。
但是女儿还在看,笑得咯咯直响。
那就是窗台外面吗?
他的视线穿过窗户玻璃,直直地投到了对面。对面6楼的一间卧室灯光也亮起来了。
他家是这栋楼的605室,亮起来的那家正对着他家,也是605室,而且是小一点儿的次卧室。
有个男人正站在床上,踮着个脚摇来晃去地在拆顶灯。
男人一晃,女儿就笑。
他不禁也好笑。
父女俩正望呆,卧室里传来老婆睡意浓浓的声音:怎么这半天还没好?快睡觉!
大爷这才惊醒了,连忙嘴里答应着,抱起女儿小步跑出了厨房。
旁边有人笑他:“就这?”
大爷瞪他一眼:“你懂啥!你知道那天是哪天吗?11月6号。警察说的,他们一家三口11月5号就死了。特别是胡峰!”
大爷激动起来:“胡峰就是11月5号晚上死的。耿军那混蛋拿到存折密码就屁颠颠地跑了。你说,11月6号凌晨两点半,胡家哪里还有活人!”
大家都静了一静。
简婕问:“这事你跟警察说过吗?”
大爷嗔道:“这事跟警察说啥?说闹鬼?”
简婕想想也是。
又有人道:“那这鬼也挺奇怪的,拆顶灯干嘛?”
大爷:“那我怎么知道。”
“反正咱也不添油加醋,也不装神弄鬼,看到什么就说什么。”
“其实啊,有的事就是说不清,你要能说得清就不吓人了。”
简婕点点头,特别赞同这句话。但她觉得还应该再加一句。
有的事说清了,可能更吓人。
两个人进了6号楼,先不急着去605室,而是先去了四楼。没想到鞠红梅还住在这里,而且从当年的母子两人相依为命,变成了三代同堂。
这个点,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鞠红梅老早把菜买好,排骨都炖上了,等到中午大部队回来,再炒两个小菜就行了,现在正坐在沙发上用小米盒子刷剧。
提起李宝生,鞠红梅很是感慨:“当年那事儿真是把人吓死了。李大爷没干到年底,就去投靠儿子了。”连忙问,“他现在怎么样啊?”
章衡淡淡地笑道:“身体不太好,但是儿子他们对他都很孝顺,带他跑了好几个大医院,现在还是挺稳定的。”
鞠红梅点点头:“早就听说他儿子混得不错。不过有钱也得舍得花钱。”
简婕看到客厅里放着一张放大的全家福,孙女看起来有十五六岁了,便问:“孩子都这么大了?”
一说起孙女,鞠红梅便有了笑容:“这是前年拍的了。今年高三,正在冲刺。”望着照片里的孙女抿嘴笑笑,“比她爸可强多了,准能考上大学。”
简婕在心里默默地算了一算,高三的话得有十八九岁了,再加上结婚怀孕至少还要一年……
“那她爸结婚还挺早啊。”她说。
鞠红梅可不觉得:“不早哦!他们同年的人都是二十出头就结婚了,他结婚那年都二十六了。”说到这里,神色又是一黯,“就是胡家出事那年结的婚。”
“唉,”鞠红梅想起当年就要叹气,“我记得当时胡家正在谈婚论嫁,正为彩礼发愁。我们家也没好到哪里去。我儿子那时候也谈恋爱谈了一年多了。总是姑娘好说话,家里父母卡得紧。特别像我儿媳妇下面还有一个弟弟,那更是不肯松口。”
“后来正好出了胡家的事。你说说,一家三口因为彩礼惹来的祸,本来明明是好好的喜事。这要说起来就有点儿不太合适了,但就是这事把她家里一吓,主要是我儿媳妇拿定主意了,死活跟她家里闹开了,最后她父母终于松了口。”
“后来就是那年元旦的时候,很快就结婚了。办得也很简单,两家亲戚朋友,走得比较近的办了几桌。买了个小钻戒。婚房嘛,就把这房子重新装修了一遍。反正将来我老了,这房子也是他们的。”
章衡点点头:“只要想通了,都不是个事儿。”
鞠红梅:“可不是嘛。”
简婕看着全家福,鞠红梅坐在前头,孙女紧紧依偎在她旁边,后头是赵景阳夫妻。赵景阳把右手搭在母亲的肩头,妻子把左手搭在女儿的肩头,左手无名指上确实戴着个小钻戒。
这一家人条件都普普通通,但过得挺开心。
随后鞠红梅就陪两人上去605室了。
胡家在本地没有什么亲友,一家人出事以后,亲事自然也就没有了。房子毕竟还是厂里宿舍,名义上由厂里暂管,钥匙先是摆在保安李宝生那里,李宝生走了,就把钥匙给了鞠红梅。前几年厂都没了,鞠红梅早就成了实际上的所有者。
但是鞠红梅还是没有处理这房子。
“我们这地方你们都看见了,年轻人都往南跑,”鞠红梅说的是实在话,“我儿子要是年轻个五岁,我们也不留在这里了。”
“这些年房价一路跌,房子本来就卖不动了。人家鹤岗好歹是个地级市呢,原来也辉煌过,我们这儿怎么比?”
“再说了,又出了这么个事……更别想出手了。”
“这一幢楼都特别难卖,你们瞅瞅,都老实待着呢。”
章衡听得连连点头:“不过现在国家要振兴东北,跟俄罗斯的黑龙江大桥也通了,咱们这里的底子还在,会重新发展起来的。”
鞠红梅神色和缓了一些:“是吧,我儿子也这么说。”
停到605室前头一看,大门还是当年的那扇老木头门,门上横着钉了一块木板,把赵景阳踹的那一脚窟窿给堵住了。这就算是修过门了。
鞠红梅打开了门,就不肯进去了,把钥匙给了章衡:“你们自己看啊!”
刚说完,简婕已经先进去了。
鞠红梅惊诧地望了一眼,又望章衡:“这姑娘怎么也不知道害怕啊!”
章衡笑道:“您回去歇着吧,看完了我们就还给您。”
门外面钉了木板,门里面没有,还是很显眼的、一个木板碎裂的大窟窿。
简婕扶着门把里面看了看,又把门推过去,再把外面看看,伸出条腿对着大窟窿模拟着踹了一下。回头再看客厅里面,灰尘积成了土,一脚下去就是一个清晰的脚印,扬起的灰尘呛人。两人连忙捂住口鼻。章衡个子高,轻轻地一动,头上又挂到了蛛网,一只蜘蛛就掉在他的肩膀上,连忙拍掉。还有好些蛛网从天花板上挂下来,几只蜘蛛正在忙碌地爬来爬去。
不过,除了这些,客厅里的摆设几乎没怎么动,一张小小的饭桌靠墙放着,正好三面三张椅子。待客的一个小茶几和一张大长椅,对面放着一台电视。墙上仍然挂着一卷日历,灰蒙蒙的,但还看得清停在了2001年11月的那一张。
两个卧室和厨房的门都开着,两个人按照当年一家三口的尸体被发现的顺序一一看去。
尸体虽然都没有了,但地上还有残存的血迹,黑透了。想来尸体搬走后,也没人打扫过。
厨房水池子前的黑色血迹面积最大。这么多年过去了,依然可以想象当年麦青被捅得血水直流的惨状,让人不寒而栗。
主卧室里倒是没有血迹,胡大庆是唯一被勒死的人,但他也是唯一一个有机会还能和凶手挣扎一小会儿的人。只是凶手后来为了翻找存折和金子,把卧室弄得更乱,掩盖了他挣扎过的痕迹。
最后就是次卧室了。那张椅子自然也还在。本来是灰白交织的布面升降椅,也被胡峰的血染得一块一块黑乎乎的。绑住他手脚的电线有的被剪开掉在地上,有的还挂在扶手上。椅子的地上都是血迹斑斑。
简婕不怕也不嫌脏,直接坐到升降椅上,轻轻地摸了摸扶手上因为胡峰的挣扎被电线割花的痕迹,还有凝结的血迹,然后又转过椅子面向办公桌。
办公桌上就放着胡峰和一个年轻女孩的照片。简婕拿起来,抹掉上面一层灰。照片里的两个人头靠着头,笑得特别开心。胡峰头发略长,不知道是天然卷还是去吹的头发,蓬蓬松松,很像以前古装剧里流行过的泡面头。女孩子属于耐看型的,一开始觉得脸有点儿长了,配上耳朵上的莲花短耳坠,却越看越好看了。这个女孩就是苗晓荷了吧。
章衡看得真是心里一阵一阵地发凉。
很可怕。也很悲哀。
胡峰都跟苗晓荷谈婚论嫁了。就算女方父母在彩礼上有意为难,但两个人自己显然是很想结这个婚的,也许再坚持一下,也就过去了……
章衡轻轻地道:“也不知道这个苗晓荷后来怎么样了?”
简婕摇了摇头。她不想做多余的猜测。无论是苗晓荷后来另寻归宿,还是一直单身,都难免遗憾。过去的苗晓荷她不认识,以后就继续不认识吧。
简婕轻轻地放下照片,想起楼下的大爷刚刚说过的话,不觉抬头看向天花板正中央的顶灯,正好在床尾上方。那是一个有点儿复古的木框方型顶灯,白色的玻璃罩上斜着一丛碧绿的兰草,还有两只五彩的蝴蝶飞在一起。
简婕站到床尾,试图去够顶灯,但是个子矮了,即使踮起脚尖也只是勉强够到,根本没办法使上劲儿。
章衡扶了她一会儿,笑道:“我来吧。”
换章衡上去后,也不踮脚了,两手一伸轻轻松松地把灯罩拆了下来,就是灰挺多,冷不防迷了眼。章衡把灯罩递给简婕,闭了一会儿眼睛才缓过来,就见简婕正拿着灯罩在里头看来看去。
章衡问:“发现什么了吗?”
简婕摇摇头,又问:“上面木框里头呢?”
章衡眼前还有点儿泪糊糊的,笑着问简婕:“要不我抱你,你自己看?”
简婕便又站上床尾,章衡从她的膝盖那里一把将她抱起来。这下够高的了,简婕几乎平齐地看到木框里。
章衡抬着头问:“怎么样?”
简婕低下头,对他微微一笑。
中午十二点,下班的下班,放学的放学。
鞠红梅掐准了时间,提前把两盘小菜都炒好,等儿子赵景阳三口子一回来,桌上碗筷都摆得齐齐整整。儿子还切了熏香头肉和酱猪蹄,儿媳妇再帮鞠红梅把细火慢炖了一上午的砂锅排骨汤端出来,香得孙女口水直流。
“哦,对了。”鞠红梅吃着儿子夹过来的酱猪蹄,忽然想起来,“李大爷,你还记得吗?”
孙女快嘴快舌地问:“李大爷是谁啊?”
赵景阳笑了:“是咱们这小区以前的保安——你要叫爷爷。”
孙女忙乖乖地哦了一声。
赵景阳问:“李大爷怎么了?”
鞠红梅叹口气,看一眼孙女有意含糊地道:“还不是为了当年的事儿,后来不是传得也很多,说啥的都有。他就委托了两个人,看看到底有没有传得那么神。”
赵景阳不觉一惊:“你带他们上楼看了?”
鞠红梅:“我没进去,他们自己进去的。”
赵景阳啧的一声,又不好说什么。
孙女还是被引起了好奇心:“什么事啊?”
儿媳妇听出来了。就是胡家灭门惨案,后来闹鬼的事。她连忙用筷子敲了敲碗:“专心吃饭。你的心思要用在学习上。”
孙女撇了撇嘴,但还是不问了。
儿媳妇道:“进去也没啥意思,还真能找出什么来?都多少年了!”
鞠红梅不禁停下筷子:“哎,你可别说,还真有。”
三口子登时一齐睁大了眼睛。
鞠红梅:“说是胡峰房里的那个……顶灯灯框,就是那个木头的,灯框里头好像有字。”
儿媳妇登时吃了一惊,转头一看丈夫,丈夫也愣在那里。
儿媳妇忙问:“写的什么啊?”
鞠红梅:“时间久了,写的啥他们也看不清,所以先拍下来,回去再想想办法。”
孙女的好奇心又给逗出来了:“奶奶,你们说的到底什么事儿啊!”
鞠红梅连忙结束这个话题:“什么事儿都没有,纯属胡编乱造。”对着孙女笑道,“谁信谁忙去,咱们学的都是马克思主义唯物论,才不信这些牛鬼蛇神!”
孙女也笑了。
这事儿就算过去了,三代同堂继续和乐融融地吃饭。
短暂的午休时间,家里的三个女人都躺下了,赵景阳还是躺不住。
他知道一定没事。但埋在心里多年的记忆一旦被掀起了一个角,也不是那么容易再盖回去的。他翻了几次身,终究还是决定悄悄地爬起来。
605室。
门紧紧地关着。
可是隔着门,似乎都能闻见里面的气味。灰尘簌簌,虫子老鼠……也许还有散不掉的血腥气。
赵景阳自从二十一年前的那一晚,跟着李宝生最后一次走进这道门,再也没有走进去过。
整整二十一年。
就算钥匙到了他的母亲鞠红梅手上,他也没进去过。
这些年,别说站到这门前,他其实连六楼都没上来过。
还有对门的老夫妻,在生的时候也老是跟人说些不着道的鬼话,弄得人心惶惶。没几年先后死了,儿女回来了一趟办了个丧事,当时就想赶紧把房子出手。但是在中介那儿挂了好几年都没动静。后来中介也不干了,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再找别的中介,反正这房子就一直锁到了现在。
于是整个六楼都变得死气沉沉,仿佛成了一个禁区。
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各家大人都把自家孩子耳提面命,绝不许到六楼来。
赵景阳上楼的时候,就觉得脚底发凉,现在心里头更是毛毛的。他跟自己说一定是心理作用,不用自己吓自己。这么多年,明明什么事也没发生。
就像母亲跟他女儿说的,都是从小学的马列主义,都是妥妥的唯物主义无神论,不信那些牛鬼蛇神。
赵景阳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掏出钥匙打开了门。
他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虽然里面空荡荡的,除了那些蜘蛛蚊虫,一个活物都没有,但他还是本能地连呼吸都不敢太用力,总觉得会惊动什么不该惊动的东西。
他没有去别的地方,只是在客厅里略站了一站,便向次卧室走去。
老厂子的宿舍面积不大,但质量好,设计布局也合理。两个卧室一律朝南,采光特别好。
阳光从办公桌前头的大玻璃窗直直地照射进来,都有点儿刺眼。
赵景阳眯了眯眼睛,很快适应了。眼前的景象乱是乱了点儿,满卧室亮堂堂的,倒让他心里头那种毛毛的感觉一扫而空了。
他松了一口气。
早就说过了,用不着自己吓自己。还是赶紧干正事儿,早点完事儿离开这鬼地方。
赵景阳抖擞起精神,站上床尾,踮起脚伸长双手努力够到顶灯,慢慢地拆下灯罩。但要看木框里面还是有点儿吃力。他仰起头,使劲儿地踮起脚,看来看去还是看不清,小腿肚都酸了……
“行了,那里面什么字都没有。”
突然响起的声音吓得赵景阳浑身一哆嗦,一脚踏空在地上,差点儿摔倒。他猛一回头,就见卧室门口站着一个年轻女人,双手揣在兜里。她身旁还站着一个高个子男人,跟她差不多年纪,正轻轻地斜靠在门框,见他的视线扫到自己身上,还微微地笑了笑。
最初的惊吓过后,赵景阳很快反应过来。
“你们就是李宝生找来的那两个人,”他道,“你们没走。”
简婕不跟他讲这些一眼就能明了的废话,直接道:“二十一年前,胡峰一家三口被杀之后,到报警之前,你偷偷进入过胡家。”
赵景阳脸色一变。虽然努力地克制,但他确实不是什么影帝。
“你,你不要胡说八道。”
简婕:“我没有胡说八道。有人亲眼看到的。胡峰是一家三口里最晚遇害的,大概是在11月5号的深夜,然后你11月6号的凌晨,两点来钟进入胡家,”指向床尾,“就站在这里,拆了顶灯灯罩。”
赵景阳听到此处,反而松了一口气:“我知道是谁说的,不就是对面那老头儿吗?大家都知道……”想说胡峰的名字,下意识地瞥了一眼那张血迹仍在的椅子,又咽了回去,“那是闹鬼。他看到的根本不是我。”
简婕断然地道:“不,他看到的就是你。”
赵景阳都觉得有点儿好笑:“人家自己都说看到的是……”停了一停,这次说了出来,“胡峰。”
简婕:“不,他看到的只是一个年轻男人在拆灯罩,根本没有看到男人的脸。他只是因为事情发生在胡峰房里,所以理所当然地以为那是胡峰。”
赵景阳:“既然根本没看到脸,那也不能说明是我啊。”
简婕抿了抿嘴唇。
章衡一看就知道她在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简婕一向最烦这种屁话一堆,七插八插,又不让人好好说完的家伙。赶紧插了一句嘴:“会让你明白的,你好好听着就行。”
赵景阳瞄了一眼章衡,个子挺高的,一看就不是个弱不禁风的主儿,便先不说话了。
简婕:“胡峰的升降椅和办公桌是配套的,椅子调节到他坐着最舒适的高度。我坐在上面试了试,对我来说高了,我得踮着脚。但是,”回头对章衡道,“你去试试。”
章衡乐意配合。赵景阳见他走过来,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又往旁边让了一让。
章衡坐上椅子,再往办公桌上撑着胳膊试了试:“稍微矮了点,不过也能行了。”
简婕:“我的身高1米63,你身高……”
章衡自动自发地填空:“1米84。”
简婕:“这说明胡峰的身高跟他差不多。”又对章衡道,“你再上去看看。”
章衡站起来,长腿一迈就站到了床尾,手一伸就摸到了顶灯。
简婕望着赵景阳:“看到了吗?轻轻松松,根本不用踮脚。”
赵景阳开始回味过来了,脸色变得僵硬起来。
简婕笑了笑,继续说下去:“可是6号凌晨,那个拆顶灯的人却踮着脚还摇来晃去,拆得很勉强。而以我的身高,即使踮起脚也只能勉强碰到顶灯,根本拆不了。所以那个人应该比我略高,1米7左右?”
伸手把赵景阳从上到下一量:“就像你这样。”
赵景阳:“……那也有可能是耿军。”
简婕:“不可能。你要知道,耿军轻而易举地把胡大庆勒死了。胡大庆虽然只是中等身材,但以前是做车床的,有把子力气。这说明耿军不可能是普通的体格,只能是一个比胡大庆更高大强壮的人。他的身高不会矮。”
赵景阳:“只是身高差不多,1米7的人多了去了,难道只有我吗?”
简婕呵地一笑。
章衡从床尾走下来:“你好好听下去就行了。”
简婕:“我当然有证据,而且这个证据还在,你天天都能看到。”
赵景阳神色一震,紧紧地咬着牙。
他觉得她在虚张声势,但看她一脸淡然,心里又止不住的发慌。
简婕:“我们上门拜访过你的母亲,在你家客厅看到了你们一家人的全家福。你母亲说,当年因为胡家的事,你们夫妻的婚事一切从简,但你还是给你老婆买了一只钻戒,你老婆拍全家福那天当然也戴在手上。”
“我拍下来了。当时也没多想,就是职业病使然。”说着,简婕掏出手机,调出照片,尤其放大了赵景阳妻子的左手,无名指上一只白金戒指,镶着一颗小钻石,“仔细看这戒指的款式,戒面上刻着莲花图案,这颗碎钻就镶在莲花的底部。”
“你再看看胡峰和他女朋友的合照,”她说,“就在办公桌上。”
赵景阳一把抓起合照,当他看照片里那个年轻女孩,特别是看清她耳朵上戴的莲花形短耳坠,登时猛吃了一惊。
简婕:“你反应比我快多了。我看到照片里的耳坠时还只是觉得眼熟,想了好半天才想起来,跟你老婆的戒指明明是一样的设计。”
“你给你老婆的婚戒,跟胡峰女朋友的耳坠,是配套的。”
“胡峰的婚事曾经因为女方父母的刁难而陷入僵持。你们家准备了房子和四金还不够,他们还要换大房,四金以外还要再加一钻,要么就再加两万的彩金。”
“我猜测,胡峰最后还是妥协了,但是他没有再要他的父母拿钱出来,而是自己又加买了钻戒,也许还准备了一些彩金,打算自己去跟女方父母解决问题,所以连他的父母都不知道。”
“所以他特意准备了和女朋友的耳坠配套的钻戒。莲花,也就是荷花,苗晓荷的名字里也有荷花。”
“胡峰很用心,他是真心想跟苗晓荷结婚的。”
“但是没有想到,耿军先杀上门来。也许他抱着一丝侥幸,以为把存折和四金交出去,可以留自己一条命。但是耿军怎么可能留下活口。”
“然后6号凌晨——也许是你发现了什么异常,我也不知道你是怎么发现的,但你肯定是发现了——于是,你偷偷地潜入胡家,把钻戒给搜走了。”
简婕最后问道:“你是在顶灯的灯罩里,还是在木框里找到了钻戒?”
赵景阳听到现在,已是面白如纸。
他低下头,良久,终是低低地开了口:“我那天也是刚跟我老婆家吵完。他们家狮子大开口,我老婆还有一个弟弟,就等着我们家的彩礼给他弟弟娶老婆……”
“可是我们家真没有那么多钱。”
赵景阳想起当年的难处,红了眼圈:“我爸死得早,我们孤儿寡母能有什么钱!”
“到了晚上,我也睡不着,来回地翻。隐隐约约的,好像听见隔壁小夫妻在吵架,就更睡不着了。等到后半夜,才消停下来。”
“刚有点儿睏,忽然又听到楼道里好像有声音。”
“我又睡不着了,就跑到门口,从猫眼往外看。”
“黑咕隆咚的,其实也看不清,但好像有人匆匆下楼去了,咔啷一声,好像掉了个什么小东西,他也根本没发觉,只顾跑。看起来就不对劲儿。”
“开门一看,楼梯上好像是有个小东西,捡起来一看是把钥匙,崭新的,一看就是刚配的。”
简婕:“原来是这样。耿军是配了两把钥匙,一把紧紧张张地丢了,还有一把,他也没当回事吧。恐怕他自己也不知道丢在你家门口了。”
赵景阳:“我一下子想起那对老头儿老太太。”
“心里也是又紧张又害怕,但还是放心不下。”
“我就拿着那把钥匙悄悄上楼去试。结果不是老两口家的,我一回头就看见胡峰家了。”
“这一试,开了。”
赵景阳颤抖着吸了一口气,好半天说不出来话。
“我应该当时就该报警的,”他扯着自己的头发,“我也不知道那会儿是怎么想的,大家都知道他家在准备结婚,有钱有金子……”
他捂着脸狠狠地叹了一口气。
简婕不予置评,又问:“那后来头七那天,也是你偷偷回去胡家的吗?”
赵景阳猛然从手掌里抬起头,又惊又怔:“头七?”连连摇头,“不是我。真不是我。我都拿走钻戒了,我还回去干什么?”
简婕:“可是耿军那天本来准备回去的,结果看到了……”
赵景阳脊背上顿时一麻。
简婕和章衡便都明白了。
简婕是不想多说什么了,章衡临走时还是好心加了一句:“我劝你该还的东西赶紧还,别以为二十多年没事就是没事。”
“送你一句老话:不是不是报,时辰未到。”
两个人从6号楼走出来。
章衡走着走着,还是问了出来:“你真信赵景阳就只是偷走了钻戒?”
简婕轻轻地一耸肩膀:“不信啊。你有证据证明你的怀疑吗?”
章衡愣了一秒,只得笑着摇摇头。
一会儿,他又问:“你什么时候给他家全家福拍到你手机上了?”
简婕望他一眼,一扬脑袋:“给你知道了,我还怎么混?”
章衡眉头一扬,哈哈大笑起来。
回去以后,两人第一时间就通知李宝生。接电话的却不是李宝生,而是李宝生的儿子。
“我爸这几天人不知道跑哪儿去了!”他正着急,“手机也没带,药也没带,什么都没带!”
两人也跟着吃了一惊。
章衡忙问:“报警了吗?”
李先生:“报了,还在找。”
那普通人也没啥办法,只能靠警察了。两人少不得安慰了几句,本来李宝生委托他们想要搞清楚的事,现在也不好跟他儿子说了。
李宝生,一个七老八十,还肺癌晚期的老人,光着两手跑去哪里了呢?
赵景阳拎起垃圾袋,刚打开门,就见门口站着一个瘦精精、气喘吁吁的老头儿,脸色白里透青,嘴唇随着喘息有点儿微微发抖。
他冲着赵景阳笑起来:“还记得我吗?”
赵景阳愣了一愣:“哦,李大爷?”
李宝生摇了摇头:“不对,你再仔细看看。”他还在笑着,但是话说到后面忽然含混不清起来,好像喉咙里有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
赵景阳不由自主地往他咽喉一看,登时惊得往后一退,垃圾袋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李宝生的咽喉上赫然插着一把电工起子,一道鲜血无声地流了下来。
三具尸体三条命。
赵景阳实在没想到自己摸黑进了胡家,见到的会是这样的人间炼狱。也许是因为太害怕,以至于浑身僵硬,反而没让他一屁股瘫坐在地。
他看着主卧室里的一地狼藉,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一定是求财走火入魔了。
既然如此,他也不妨再四处找找。反正人也不是他杀的。
赵景阳东找西找,最后还是找进了次卧室。他有点儿不敢看胡峰。那家伙垂着个头,浑身是血地绑在椅子里,总感觉会一个不留神,他又醒过来了。
光是想想都觉得可怕。
赵景阳赶紧摇摇头,想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都赶走。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一声抽气声。那抽气声又仿佛喉咙不很舒服,中间夹着咝咝的杂音。
声音不大,但足以让赵景阳吓得肝胆俱裂。
是胡峰!
赵景阳睁大了眼睛看着那个几乎成了血人的男人,他在微微地、吃力地喘着气,他真的又活过来了。
“让我死吧,”他咕咕哢哢地说,“我说,我都说。”
“还有一个钻戒,还有一万块钱。”
赵景阳一下子睁大了眼睛。他屏住呼吸,这时候也不害怕了,恨不得把耳朵贴到胡峰的嘴上。
“就,就在顶灯里。”
赵景阳立马抬头看向顶灯。他站上床尾,摇摇晃晃地拆了顶灯,灯罩里什么都没有。他摸了一圈木框里头,终于找到钻戒和钱。
他看着那亮闪闪的小石头,还有厚厚一叠的钱,差点儿笑出声音来。
这时,胡峰却好像发现了什么,艰难地抬起头来:“你,你不是那个人?”
“你,你是谁?”
赵景阳吓了一跳,不敢动了。
胡峰的眼睛无神地看来看去,好像看不清,但他还是急切地改口了:“救,救我!”
“救我,救……”
他不停地说。
赵景阳的视线却从他不停翕动的嘴唇慢慢移动到了他喉咙上的电工起子。只有那把电工起子是不动的。
他听不见胡峰的声音了,眼睛只会盯着那把电工起子。不知过了多久,他深吸了一口气走上前去伸出手掌,对准了电工起子的屁股,猛地一拍。
胡峰终于又垂下了头。
李宝生冲赵景阳笑着,声音却变成了另一个人:“原来人死了,真的要到头七才能回魂。”
“我也不知道该找谁,只能先找上第一个冲进我家的人。”
“可惜我的命就是这么不好,他竟然是个命硬的。多少年了,我一直没办法用他的身体,只能等着。”
“终于让我等到了。”
“也终于让我找到,原来是你。”
赵景阳吓得声音都发不出来了,一个劲儿地在那儿抖。他想跑,但连爬都爬不起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李宝生慢慢地走过来,越来越近。
“是时候了,”他喉咙里咝咝地响着,“拿了我的东西,也该还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