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间章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下)
间章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下)
如果方脑壳有真正的脸,那么此刻,她的表情应该是目瞪口呆。
活着不就是意义吗?
这话对吗?
对啊。
没有半点错误,无可辩驳。
可也不对。
不对的,不是这句话本身的意涵,而是当他说出这句话时,他的心态。
在得知如此可怖的真相后,他难道,就没有一点「绝望」么?
——他的第一反应竟然是这地方气候宜人,我要在这儿造个房子住下来!然后还说什么,修好飞船,这样我就能在行星内核熄灭时前往新家园!?
——他甚至还想让我帮他修!
家在这个时候,还有什么意义?活着还有什么意义?甚至于,生命本身,还有什么意义?
剧本不是这样的。
如果他没有在得知真相的那一刻动摇,没有在那一刻感到恐惧与绝望,没有在那一刻从心底萌发对救赎的渴望……
那么方脑壳,就无法顺理成章的问出那个问题:
「想明白生命的意义吗?想真正的……活着吗?」
这是一个必须的仪式,被选召者通过这个仪式向主神发出祈祷,告诉它我不甘心,我想要一个机会!
然后,主神才能恩赐你,为你打开通往无限世界的大门。
但是,他不给机会啊。
他竟然,不会祈祷。
“你只是在苟延残喘而已!”
“那不然呢?我躺平等死?”
“宇宙已经走向不可逆的终结,而你竟然一点都不绝望?”
白看着她,缓缓道:“方阿姨,你说,我的族人是在内战中造出了毁灭自己的东西,而且无法抗衡,对吧?”
“对啊!”
“那我想,他们一定是在万分绝望的处境下,创造了我——如果我也绝望,我凭什么拯救他们?”
“可是他们已经灭绝了!”
“是的,他们都死了。”白柔和的眼光中带着几许坚定:“我确实看不到希望,但我也不会选择绝望,爷爷曾告诉我,人皆难逃一死,我想文明也是如此,但只要我还活着,你就不能说,我的文明灭绝了,我未曾继承我的文明纵横宇宙的智慧,但那个强大文明最后选择了我,过去已经无可改变,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改变,可我还活着,本身就是他们生命的意义,我的存在,是他们仍旧活着的证明。”
方脑壳无言以对。
真正强大的生命,即便在没有希望的境地下,也不会陷入绝望——生命的意义是什么?——这真是智慧的恶疮,是无病呻吟的哲学废话。
生命的存在,本身,就是意义。
绝望……呵呵……
至少也得见过希望,才知道什么是绝望吧,可他何曾见过希望?
如果你告诉某个人,世上存在某个东西,却又从未让他看过那东西,那么他只会从自己的臆测中,勾勒出那东西的轮廓,就像天生盲人认为黑就是五颜六色一样。
他根本不知道绝望为何物,所以他认为自己就是希望。
而方脑壳,甚至没有办法反驳他的错误——他或许不正确,但绝不是,错误的。
这种感觉就像是,就像是……他掌握着一个绝对正确的答案,可他根本就不理解求解的过程!
“我要上去搬石头了,方阿姨,”他指着残破的飞船,“修这个东西要些什么材料,多么?”
方脑壳看着他,心中默认自己要帮他修船了,缓缓回答道:
“多,很多。”
于是他哦了一声,跳上洞壁,朝着上方攀爬,这里很深,他需要花上至少半天才能爬上去,他要搬许多石头下来,在这里搭一个休息的地方,作为……家。
这得耗费几个月,甚至几年。
——没有比这更荒谬的人生了。
因为这只是一个开始,成功在这里扎根后,旧的远征结束,新的远征开幕。
他重新用双脚丈量大地,去往那些自己曾去过的,亿万年之前的人类遗迹,搜集维修飞船的素材。
饿了就吃两块石头,累了就找个避风的地方躺躺。
每隔114天,回到这里一次,储备材料,洗个火澡,为自己充能。
休息是为了生存,生存是为了休息。
漫长的岁月过去,方脑壳看着他像是没有脑子的蚂蚁一样,进进出出,忙忙碌碌。
他身上看不到的喜怒哀乐,因为这个地方,这个死后的世界,本身,就是没有喜怒哀乐的,是他真的天生就没有趣味?还是因为这个地方没有趣味,所以显得他没有趣味?
他为何能够忍受如此的孤独与枯燥?
方脑壳观察着,思索着。
渐渐的,她得到了一个答案,这个答案极其荒谬。
因为他很愚蠢。
从未见过光明的人,自然可以忍受黑暗。
痴愚之人,不会被智慧所累。
而这,或许才是真正的强大。
…………
度过了不知多少个黑暗与孤独的日子后,飞船修好了。
“好了,你现在打算怎么做?”方脑壳问
你的,下一个目标,是什么?
“休息。”
“然后呢?”
“吃饭。”
“再然后呢?”
“休息。”
“你就打算这么吃了睡睡了吃,一直等到星球内核熄灭?”
白想了想:“我要好好休息一段时间,然后出去,外面的遗迹里有一些我族人留下的资料,我已经搜集了一部分……”
地心平台上已经堆积了许多近乎成为化石的存储元件,是他在搜集维修材料时,顺带拿回来的,方脑壳可以解读,但遗憾的是,在过去这段漫长的日子中,他没有机会学习。
因为吃饭、休息、远征……填满了所有时间,一刻不得闲。
“也许我能从这些资料里找回已经遗落的文明,也许我能从那个文明中,找到拯救我自己的办法。”
没有办法。
不可能的。
因为白,并不明白自己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在久远的过去,有一些超级轮回者发现了这个隐秘的十星世界,他们尝试探索,却全都有去无回。
因为这个世界的底层规则已经改变,这里,是死后的世界,死亡是宇宙第一定律。
降临的一瞬间,立即死亡。
这是个「即死领域」。
“也许你可以……”
方脑壳顿住了,她无话可说。
这段时间以来,她多次对白作出负面的暗示与诱导,希望他可以绝望,然后不甘的向某个冥冥之中祈祷。
全都失败了。
因为困境不一样。
有的轮回者恐惧死亡,追求永生,有的轮回者痛惜离别,期盼重逢,有的轮回者求而不得,想要如愿以偿……
这一切都是不甘与遗憾,是愿望,所谓祈祷,倒不如说是许愿——而许愿的前提是,这个愿望,在某一处境下已经无法达成,这,便是绝望。
但他完全不一样,在这里能有什么愿望?
这里唯一可以存在的愿望,便是活下去。
所以让他感到绝望,并非让他「畏死」,而是放弃「求生」,一个放弃求生的人,又怎么会许愿?
悖论了。
所以即便天赋满分的潜在超级轮回者就在眼前,可方脑壳,却没有办法把他带回去。
“也许什么?方阿姨。”白问。
“也许你可以提早离开,你先祖的飞船残骸中,有更多的文明遗迹……”
但就在这时,天空轰隆隆的巨响,前所未有的巨大地震开始了。
“看来,你必须离开了,”方脑壳说,“这颗星球没能坚持一万年,冰盖,要完全坍塌了。”
于是救世主离开了孕育他的温床。
飞船在大海所化的坚冰雨中刺破苍穹,前往了,真正意义上的,黑暗宇宙。
真正意义上的黑暗,没有半点儿光芒存在。
方脑壳早已探索过星球外面的景象——是的,其实她自己就能离开这座星球,也可以带着白离开,这段时间来的经历,于她来说,就像是轮回者们降临某个世界,看着世界土著自发演绎历史的进程……
除了修船之外,方脑壳不做多余的指点和干涉,像个旁观者。
可这一刻,当白离开星球时,宇宙的景象发生了变化。
有一点白光亮起,然后是第二点、第三点、第四点……无数密密麻麻的光点延伸自死寂空间的尽头,一眼望不到边,如同繁星璀璨。
方脑壳有些困惑,因为她探测过其中几颗光点的位置,那里,并没有恒星啊。
而且所有的恒星都熄灭了。
可为什么……
突然,她意识到了什么,在数据库中检索出了F2小队的世界图鉴——当主神将图鉴呈现给轮回者的时候,它并不是一张表,而是一幅画。
每一个世界,便是画中的一个点。
F2小队有431个世界的探索记录,所以图鉴上,有431个点,这,便是「世界航路」。
方脑壳检索出了世界航路,发现它与眼前密集的光点有一小部分,完全吻合!
飞船陡然加速,不,不是加速,是以某种方式消失然后出现,每一次隐现,都会跨越无数个星系的距离,而且频率越来越快——它朝着世界航路,冲了过去!
“方阿姨,发生了什么……”
白未能说完整句话,身体已经消失在了轮回的光芒中。
方脑壳明白了,这根本不是一艘普通的飞船,这是超级文明,征战多元宇宙的战舰,它被故意留在了那里,留给他们的最后希望,而我之所以没察觉,是因为……我根本理解不了它的技术含量。
是的,「至高人类」不需要向任何存在祈祷,因为至高人类本身就是那种存在,那种称之为神也好,主也罢的存在。
至高人类的救世主,不需要谁的许可才能回到自己的后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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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抖动……
当白苏醒时,他看到了:
苍翠的青山,惊飞的群鸟,满树的果实。
脑子里有些迷糊,他只记得最后飞船一头扎进了那片光点中。
眼睛很不舒服,有种很奇怪的,被刺痛的感觉,而这种感觉,在此前的人生中,从未出现过,等等……
他张开手,看着自己的手掌。
然后又反过来,看了看手背。
接着目光透过指缝,看到到地上的青草与枯叶。
「看」
看!?
这是……草!?
手轻轻垂下,手指小心的抚过小草。
冰凉柔软的触感给了他极大的震撼——他只知道冰冷,不知道什么是冰凉,至于柔软?死寂的冻土上,除了自己,有什么是柔软的?
有那么刹那的失神,脑子几乎宕机了。
然后他舔了舔嘴唇,一把抄起地上带草的泥土,塞进嘴里……
咀嚼~咀嚼~
他并不知道那一刻涌上心头的感觉叫‘感动’。
但他知道,这是自己此生吃过最好吃的土。
这个土,它竟然是苦的!
竟然是……苦的!!!
他像狗刨一般在地上哇哇吃着土,一路吃到了山坡上,这山坡上的石子嘎嘣脆,口感好极了!
然后,他捡到了一颗表面光滑的,反着光的鹅卵石。
反射的微光刺入了他的瞳孔。
白痴脑子里为数不多的智商意识到了一件事——一件,他早就该意识到的事情。
反射,是需要光源的。
不不不!
看见,本身,就是需要光源的。
于是,他缓缓起身,任自己的小鸟在海风的吹拂下摇曳了那么片刻,然后……
抬头。
阳光炽烈而温暖,贯穿他的眼眸,进而贯穿灵魂。
他凝固了。
任由阳光铺满自己全身,力量随之流淌,这是比洗火澡喝岩浆更加澎湃的力量,永恒不灭。
于是他不由自主的摸着自己的光头,弯下腰,喃喃道:
“是……太阳。”
身躯微微颤抖,止不住的笑,然后笑声无可控制的迸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是……太阳!”
他跳了起来:
“芜湖!~”
“好耶!!!——”
“是太阳!是太阳!!!”
——这一日,太阳之子终于有了自己的舞台,他沐浴在阳光下,欣欣向荣,就像自己的父辈们一样。
而几十米外,身着猫耳女装的白发老人困惑的看着他,心里正暗自盘算,这傻子看起来很好骗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