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魔搏斗的人:荷尔德林、克莱斯特、尼采(茨威格传记作品选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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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宾根肖像

人类的语言我一窍不通,

在神的臂弯里我长大成人。

在唯一保存下来的荷尔德林早年的肖像中,他的形象就像厚重的云层缝隙里透出的短暂阳光一样耀眼:一个身材修长的少年,金色的头发向后梳着,柔软的波浪衬托着明净的、闪着青春光泽的额头。嘴唇棱角分明,双颊柔软得像女性一样(人们可以想象突如其来的激动心情会让它泛起微微的红晕),曲线优美的黑色眉毛下面,双目清澈明亮。在这张柔和的面容上无从查找一道流露强硬或高傲的神秘线条,更多的是一种女孩子似的胆怯,一股深沉而温柔的感情波浪。“规规矩矩、彬彬有礼。”席勒在和他第一次见面后也如此夸奖他。从这个瘦削的金发少年身着新教神学硕士庄重礼服的样子,人们就可以想象出他是怎样穿着黑色无袖的袍子,戴着细褶的领饰,沉思着穿过修道院的走廊。他看起来像一个音乐家,和莫扎特早年的一张画像有些相似。与他同居一室的同学也最喜欢这样描述他:“他拉小提琴——他端正的五官,他面部那种温和的表情,他漂亮的身材,他精致整洁的穿戴,还有他的整个气质中明显流露出来的高于常人的东西,我至今记忆犹新。”人们不能想象这柔软的嘴唇会说出一句粗鲁的话,这热切的眼光中会掺杂一丝不洁的贪念,这高贵饱满的额头里会产生低俗的想法,当然在这些持重的表情活动里也不会流露真正的喜悦。他总是深藏不露,害羞地躲在自己的壳里。他的伙伴也这样形容他:他从不参与低俗的社交活动,只是在修道院的斋堂里,与朋友们忘情地朗诵莪相[14]、克洛卜施托克[15]和席勒的诗句时,或在音乐之中,他才排遣一下胸中的激情。他并不傲气凌人,但他在自己周围限定了一段看不见的距离:当他高挑的身影昂首阔步地走出房间时,仿佛迎向一个更高的、看不见的人物,他来到同学们中间,他们觉得仿佛看到“阿波罗穿过大厅”。那个写下这句话的年幼的牧师之子,后来的牧师,虽然毫无艺术修养,但荷尔德林的天性还是令他想起古希腊,想起那亲切的、希腊精神的故乡。

但他的面容只在那一个瞬间如此明亮,仿佛被精神世界清晨的阳光照耀着,透过他命运的浓云,像神中之神一样显现出来。成人阶段并没有为我们留下任何画像,好像命运只想给我们展示花蕾一样的荷尔德林,只想让我们认识这个永恒的少年容光焕发的面庞,而绝不是那个成年男人(他从没有真正地成为一个男人),而后——半个世纪以后——才给我们看那个又变成孩子了的垂垂老者形容枯槁的面孔。席勒赞誉的那种特别的彬彬有礼很快就僵化成了一种强制性的肌肉痉挛,那种腼腆胆怯变成了对人的厌恶和恐惧:穿着浆平的家庭教师外套,坐在桌子的最下首,挨着穿着主人提供的制服的侍者,他必须学会下人低三下四的手势;他羞怯、惶恐、备受折磨,在自己思想的威力面前束手无策,很快他就失去了那种自由自在、充满节奏感、如漫步云中的步态,心灵的稳定也被打破了。荷尔德林很早就变得多疑、易受伤害,“一句话,一句无意之中说出的话就足以让他感到屈辱”;他尴尬的处境使他缺乏自信,把他伤痕累累、虚弱无力的虚荣心赶回了重门紧锁的心胸。面对他不得不服侍的精神的下等人,他不断地学习在他们的粗俗面前隐藏自己的内心,渐渐地,这种俯首帖耳的面具就在他的血肉之中生了根。而就像激情能促使人说出隐藏心底的话一样,只有疯狂才会使内心的扭曲昭然若揭:作为家庭教师,他把自己的世界隐藏在谦卑的举止后面,而这种卑躬屈膝变成了一种病态的、疯狂的自虐,对每一个陌生人都屈膝行礼,深深鞠躬(总是害怕被认出来),无数遍地问候,把“圣明的陛下!贤德的阁下!仁慈的大人!”等头衔劈头盖脸地堆在对方的头上。他的脸也疲倦、松弛地耷拉下来,渐渐地,那曾经热切地仰视的目光昏暗了:有时候那已经降服了他的灵魂的魔性像闪电一样,在他的眼皮上刺目而危险地闪烁。最后,那高挑的身材也在被遗忘的岁月里疲惫不堪了,它弯曲了——可怕的象征——沉重的头颅向前低垂着,五十年后,距那幅少年画像半个世纪以后的一幅铅笔素描第一次形象地展示了“被天堂的美景征服的人”,我们震惊地看到,从前的荷尔德林已经成了一个骨瘦如柴、牙齿脱落的垂垂老者,拄着拐杖蹒跚前行,一手庄严地高举,向着虚空,向着没有感觉的世界吟咏着诗句。那天生端正的五官嘲笑着内心的混乱,额头在精神的崩溃中依然饱满:在乱草一样的灰发下面,光亮的额头像雕像一样,在那些震惊的目光的注视中保持着一种永恒的纯洁。稀少的参观者战栗地看着斯卡达内利[16]那鬼气森森的面具,徒劳地想在它上面认出那个命运的宣告者的形象——他曾无比敬畏地揭示美以及神的威严。但他“已远去,已不在场”。只有荷尔德林的影子四十年间还在黑暗之中徘徊在大地上:诗人本人保持着他永恒的少年形象,被诸神带走了。他的美没有年龄,完好无损,在另一个时空中——在他的诗歌那永不破损的镜子里永放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