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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对时局的预料是准确的,但他对自己作品的命运的估计却过于乐观了。他本来以为,以自己的创作水准,无论时局如何变化,总不至于没有读者购买自己的作品,只要有人买,自己就能凭借版税生活。在他看来,卖一本书,总可支持半年生活,情况最糟时,还可以到乡下,过二三年乡野村夫的生活,总能再写十本八本书,更何况自己还有几十种书存在开明书店未能印行呢!因而,尽管他对新政权下的生活并不乐观,但也还是抱着很大的信心的。
沈从文没有料到的是,新政权还没有建立,自己的作品就先被北京大学的学生们宣判了死刑。在这所崇尚自由的校园里,学生们是从报纸上的文章来了解中国共产党的主张的。在青年知识分子心目中,中国共产党长期以来一直致力于反对一党专政、对抗军事独裁、倡导民主自由、保障人民权利的斗争。(14)因而,战争还没有真正结束,北京大学的青年学子们已经做好了告别旧生活、迎接新政权的准备。这是乐黛云笔下的北大情形:
尽管特务横行,北京大学仍是革命者的天下。我们在校园里可以肆无忌惮地高歌:“你是灯塔”,“兄弟们向太阳,向自由”,甚至还演唱“啊,延安……”,北大剧艺社,大地合唱团,舞蹈社,读书会全是革命者的摇篮。我很快就投入了党的地下工作。我和我的领导人(单线联系)常在深夜月光下借一支电筒的微光校对新出版的革命宣传品(我们新生居住的北大四院就在印刷厂所在地五院近邻,工人们常深夜偷印)。那些描写解放区新生活、论述革命知识分子道路的激昂文字常常使我激动得彻夜难眠。(15)
在这种氛围下,北京大学的学生组织开始按照中国共产党的宣传口径清算北京大学的一些自由主义知识分子,沈从文的读者最多,他自然首当其冲,成为批判的对象。1949年年初,北京大学的教学楼里挂出了“打倒新月派、现代评论派、第三条路线的沈从文”的大幅标语,接着,校园里又贴出了《斥反动文艺》的大字报。消息很快传到沈从文的家里,对此,沈龙朱很好奇,悄悄地到校园里去看个究竟。龙朱很快就回来了,很平静地说:“大字报还挺长的哪,题目叫《斥反动文艺》,说爸爸是什么粉红还是桃红色的作家,不光是骂了爸爸,也骂了别人。”他已经满14岁了,觉得这没有什么了不起,北大院里经常有讨伐人的大字报,贴了就贴了,也不会怎么样。沈虎雏比龙朱还小3岁,更不懂得这大字报的厉害之处,他从小就偏爱粉红色(16),就连猫在房上唱情歌都被他说成了“粉红哇呜”的声音,在他看来,红军、红旗、赤卫队、中国共产党不都是“赤色”的吗?粉红色总带点红,大概骂得还不算太厉害……(17)
天真的孩子们怎么会知道这篇大字报的分量呢!那可不是一张普通的大字报。郭沫若的《斥反动文艺》刚刚发表的时候,沈从文还可以只把它当作一篇普通的批评文章,多年来,这种批判已经遭受过多次了,他一直采取不予理睬的态度。但现如今的郭沫若已经今非昔比了。1948年以来,郭沫若号召人们“把文艺作为革命的武器”,“以完成人民解放的神圣使命”;(18)拥护中共中央五一节发出的“各民主党派,各人民团体,各社会贤达,迅速召开政治协商会议,讨论并实现如今人民代表大会,组织民主联合政府”的号召,表示“举凡对于人民革命有必须的事,为中共所不能说,不便说,不好说的就由我们说出来”,“不怕做尾巴,也不怕人给我一顶红帽子。做尾巴,戴红帽子我倒觉得非常光荣”……(19)1949年年初,郭沫若已经离开香港,踏上了解放区的土地,他与未来新政权的关系越来越密切了,几乎已经成为共产党在文艺界的代言人。这时,沈从文再读《斥反动文艺》,自然字字惊心:
什么是红?我在这儿只想说桃红色的红。作文字上的裸体画,甚至写文字上的春宫,如沈从文的《摘星录》《看云录》,及某些“作家”自鸣得意的新式《金瓶梅》,尽管他们有着怎样的借口,说屈原的离骚咏美人香草,所罗门的雅歌也作女体的颂扬,但他们存心不良,意在蛊惑读者,软化人们的斗争情绪,是毫无疑问的。特别是沈从文,他一直是有意识地作为反动派而活动着。在抗战初期全民族对日寇争生死存亡的时候,他高唱着“与抗战无关”论;在抗战后期作家们正加强团结,争取民主的时候,他又喊出“反对作家从政”;今天人民正“用革命战争反对反革命战争”,也正是凤凰毁灭自己从火里再生的时候,他又装起一个悲天悯人的面孔,谥之为“民族自杀悲剧”,把全中国的爱国青年学生斥为“比醉人酒徒还难招架的冲撞大群中小猴儿心性的十万道童”,而企图在“报纸副刊”上进行其和革命“游离”的新第三方面,所谓“第四组织”。(这些话见所作《一种新希望》,登在去年十月二十一日的《益世报》。)这位“看云摘星”的风流小生,你看他的抱负多大,他不是存心要做一个摩登文素臣吗?
…………
今天是人民革命势力与反人民的反革命势力作短兵相接的时候,反人民的势力既动员了一切的御用文艺来全面“戡乱”,人民的势力当然有权利来斥责一切的御用文艺为反动。但我们也并不想不分轻重,不论主从,而给以全面的打击。我们今天主要的对象是蓝色的、黑色的、桃红色的这一批“作家”。他们的文艺政策(伪装白色,利用黄色等包含在内)、文艺理念、文艺作品,我们是要毫不容情地举行大反攻的。……我们要消灭产生这种对象的基础。人民真正做主的一天,一切反人民的现象也就自行消灭了。我们同时也要从事积极的创造来代替我们所消灭的东西。人民文艺取得优势的一天,反人民文艺也就自行消灭了。凡是决心为人民服务,有正义感的朋友们,都请拿着你们的笔杆来参加这一阵线上的大反攻吧!(20)
“清算的时候来了!”沈从文意识到,郭沫若所代表的是中国共产党对自己的态度,那些劝自己留下来的人,不过是一些小角色,根本不知道中央对自己的定位。面对这一切,他既感到惶恐,又感到委屈。他不明白,为什么那些和国民党来往密切的人没有任何事情,长期以来并未与国民党有过任何合作的自己反倒成为首当其冲的打倒对象?多年来,自己明明处处以人民的利益为重,为什么到头来却被安上了“反人民”的封号?郭沫若看过我的作品吗?他凭什么对我作出如此的判断?沈从文百思不得其解。他想从自己的作品中为郭沫若寻找自己反动的证据,但越看越糊涂,越看越难受。他对自己的作品产生了怀疑:
……这有些什么用?
一面是千万人在为争取一点原则而死亡,一面是万万人为这个变而彷徨忧惧,这些文章存在有什么意义?(21)
我应当休息了,神经已发展到一个我能适应的最高点上。我不毁也会疯去。(22)
沈从文陷入了极度的不安之中。他感到一张巨网正在慢慢地收紧,他已经受到了监视,总是担心隔墙有耳,和家人说话也把声音压得低低的。而家人对他的这种不安并不理解,这使沈从文感到了空前的孤立,家人在他眼里也是陌生人,他因此常常独自叹息或自言自语:
“生命脆弱得很。善良的生命真脆弱……”
“……都是空的!”(23)
沈从文陷入了精神恍惚之中,无论张兆和怎么开导,都没有任何效果。与沈从文结婚以来,张兆和第一次感受到了束手无策的滋味。沈从文患病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已经解放了的清华园中,对沈从文的精神状况,朋友们感到不安,为了缓解沈从文的精神压力,也让他切实感受一下“解放区”的氛围,朋友们向沈从文伸出了温暖的手。1949年1月27日,梁思成给沈从文寄来一信,邀请他到清华园小住:
从文:
听念生谈起近状,我们大家至为惦念。现在我们想请你出来住几天。此间情形非常良好,一切安定。你出来可住在老金家里,吃饭当然在我们家。我们切盼你出来,同时可看看此间“空气”,我想此间“空气”,比城内比较安静得多。即问
双安。
思成拜上
廿七日
这个时候,梁思成的夫人林徽因也正在病中,越发显得朋友友情的珍贵。林徽因非常喜欢沈从文的小说,她一直把沈从文叫二哥,与沈从文更是无话不谈,沈从文也愿意把自己的心事说给林徽因听。对此费慰梅曾在《梁思成与林徽因》一书中有所披露:
著名的小说家沈从文是在湘西的荒原上长大的。他在那里当过兵,跑过许多地方。现在他住在北京,基于他早年的生活写成许多小说。他曾经一度在清华教书。1934年,他被任命为大公报文艺副刊的主编,而徽因的大部分作品都是在那里发表的。他和徽因差不多属于同一年纪。她很喜欢他的作品的艺术性和它们所描述的那种奇异的生活——这距离她自己的经历是如此遥远。他们之间发展了一种亲密的友谊。她对他有一种母亲般的关怀,而他,就和一个亲爱的儿子一样,一有问题就去找她商量要办法。
一个例子是,沈从文所爱的年轻妻子回娘家到南方去了,把他一个人暂时留在了北京。有一天早晨他差不多是哭着赶到梁家,来寻求徽因的安慰。他告诉她,他每天都给他妻子写信,把他的感觉、情绪和想法告诉她。接着他就拿出他刚刚收到的妻子的来信给她看,就是这封信造成了他的痛苦。他给妻子写了一封坦诚地表露出他对一位北京的年轻女作家的爱慕和关心的长信,其中一句伤心的话就引起了他妻子读信时的嫉恨。他在徽因面前为自己辩护。他不能想象这种感觉同他对妻子的爱情有什么冲突。当他爱慕和关心某个人时,他就是这么做了,他怎么可能不写信告诉她呢?他可以爱这么多的人和事,他就是那样的嘛。(24)
1934年,沈从文曾陷入一场感情的危机。(25)沈从文毫无隐瞒地向林徽因倾诉,而林徽因也给予了他足够的同情与理解,这在她写给费正清、费慰梅夫妇的一封信中曾经有所披露:
如果我写一篇小说,描写同样的情节和同样的论据,人家一定会认为我虚构了情节,不忠实于生活!但现在你接受也好不接受也好,它就是这样。而且在许多人当中,就有他,那个沉默寡言的、善解人意的、又有感情又有生气的人,他本身是个小说家,是这方面的天才!他陷入这个困境,就跟任何一个年轻和无经验的小孩子遇到这种事时的感受一样。他身上的诗人气质背叛了他,并且在生活及其冲突面前感到如此困惑和不知所措,使我想起了雪莱并回忆起志摩如何同世俗的悲伤奋斗。我不由得感到天真的欢乐。他那天早晨是何等的迷人和讨人欢喜!而我,坐在那儿跟他谈话、斥责他、劝说他,同他讨论生活及其不平、人的天性及其魅力和悲惨、理想和现实,又是显得多么苍老和疲乏!(26)
正是这种相互理解和信任,使两人成为无所不谈的朋友,有时,为了劝慰苦恼中的沈从文,林徽因需要现身说法,以排解朋友的烦恼。有一次,不知道沈从文又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情,写信向林徽因诉说苦痛,为此,林徽因写了一封长信:
二哥:
……
可是此刻我们有个共同的烦恼,那便是可惜时间和精力,因为情绪的盘旋而耗费去。
你希望抓住理性的自己,或许找个聪明的人帮忙你整理一下你的苦恼或是“横溢的情感”,设法把它安排妥帖一点,你竟找到我来,我懂得的,我也常常被同种的纠纷弄得左不是右不是,生活掀在波澜里盲目地同危险周旋,累得我既为旁人焦灼,又为自己操心,又同情于自己又很不愿意宽恕放任自己。
不过我同你有大不同处:凡是在横溢奔放的情感中时,我便觉到抓住一种生活的意义,即使这横溢奔放的情感所发生的行为上纠纷是快乐与苦辣对渗的性质,我也不难过不在乎。我认定了生活本身原质是矛盾的,我只要生活;体验到极端的愉快,灵质的,透明的,美丽的近于神话理想的快活,以下我情愿也随着赔偿这天赐的幸福,坑在悲痛,纠纷失望,无望,寂寞中挨过若干时候,好像等自己的血来在创伤上结痂一样!一切我都在无声中忍受,默默地等天来布置我,没有一句话说!(我且说说来给你做个参考。)
我所谓极端的、浪漫的或实际的都无关系,反正我的主义是要生活,没有情感的生活简直是死!生活必须体验丰富的情感,把自己变成丰富,宽大,能优容,能了解,能同情种种“人性”,能懂得自己,不苛责自己,也不苛责旁人,不难自己以所不能,也不难别人所不能,更不愿运命或是上帝,看清了世界本是各种人性混合做成的纠纷,人性又就是那么一回事,脱不掉生理、心理、环境习惯先天特质的凑合!把道德放大了讲,别裁判或裁削自己。任性到损害旁人时如果你不忍,你就根本办不到任性的事(如果你办得到,那你那种残忍,便是你自己性格里的一点特性,也用不着过分地去纠正)。想做的事太多,并且互相冲突时,拣最想做——想做到顾不得旁的牺牲——的事做,未做时心中发生纠纷是免不了的,做后最用不着后悔,因为你既会去做,那桩事便一定是不可免的,别尽着罪过自己。
我方才所说到极端的愉快,灵质的、透明的、美丽的快乐,不知道你有否同一样感觉。我的确有过,我不忘却我的幸福。我认为最愉快的事都是一闪亮的,在一段较短的时间内迸出神奇的——如同两个人透彻的了解:一句话打到你心里,使得你理智和感情全觉到一万万分满足;如同相爱:在一个时候里,你同你自身以外另一个人互相以彼此存在为极端的幸福;如同恋爱,在那时那刻眼所见、耳所听、心所触无所不是美丽,情感如诗歌自然的流动,如花香那样不知其所以。这些种种便都是一生中不可多得的瑰宝。世界上没有多少人有那机会,且没有多少人有那种天赋的敏感和柔情来尝味那经验,所以就有那种机会也无用。如果有如诗剧神话般的实景,当时当事者本身却没有领会诗的情感又如何行?即使有了,只是浅俗的赏月折花的限量那又有什么话说?!
转过来说,对悲哀的敏感容易也是生活中可贵处。当时当事,你也许得流出血泪,过去后那些在你经验中也是不可鄙视的创痂。(此刻说说话,我倒暂时忘记了我昨天到今晚已整整哭了廿四小时,中间仅仅睡着三四个钟头,方才在过分的失望中颓废着觉到浪费去时间精力,很使自己感叹)在夫妇中间为着相爱纠纷自然痛苦,不过那种痛苦也是夹着极端丰富的幸福在内的。冷漠不关心的夫妇结合才是真正的悲剧!
如果在“横溢情感”和“僵死麻木的无情感”中叫我来拣一个,我毫无问题要拣上面的一个,不管是为我自己或是为别人。
人活着的意义基本的是在能体验情感。能体验情感还得有智慧有思想来分别了解那情感——自己的或别人的!如果再能表现你自己所体验所了解的种种在文字上——不管那算是宗教或哲学,诗,或是小说,或是社会学论文——(谁管那些)——使得别人也更得点人生意义,那或许就是所有的意义了——不管人文明到什么程度,天文地理科学的通到哪里去,这点人性还是一样的主要,一样的是人生的关键。
(在一些微笑或皱眉印象上称较分量,在无边际人事上驰骋,细想正是一种生活)
算了吧!二哥,别太虐待自己,有空来我这里,咱们再费点时间讨论讨论它,你还可以告诉我一点实在情形。
我在廿四小时中只在想自己如何消极到如此田地,苦到如此如此,而使我苦得想去死的那个人自己在去上海火车中也苦得要命,已经给我来了两封电报一封信,这不是“人性”的悲剧吗?那个人便是说他最不喜管人性的梁二哥!
徽因(27)
从这封信可以看到两人相知之深,这是一种不设防的交流,为了医治朋友的心灵创伤,不惜也揭开自己的心灵伤痛,在对等的交流中平息对方的心绪。林徽因的绝大部分文学作品都发表在沈从文编辑的刊物上,而沈从文编辑的《大公报》文学副刊上的小说选也委托林徽因负责编选,在长期的交往中形成了深厚的友谊。
张兆和既然已经对沈从文的精神危机束手无策,在此情况下,她也觉得让沈从文到已经解放了的清华园住几天。一来他可以亲自体验一下解放区的生活,不要一味地生活在恐怖的幻念中;二来,重新回到朋友们中间,或许能缓解沈从文的精神压力,使他重新燃起生活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