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大和元年(827),刘禹锡五十六岁,以主客郎中分司东都;会昌二年(842),刘禹锡七十一岁,病殁于洛阳。此十六年为刘禹锡诗歌创作的第三个阶段。十六年间,刘禹锡在京任主客郎中、礼部郎中兼集贤殿学士约三年;任苏、汝、同州刺史约四年;其余八九年,均以太子宾客或秘书监身份分司东都。刘禹锡在这一阶段的诗歌创作主要呈现出三个特点。
一是唱和诗多。刘禹锡晚年所为诗近四百首,诗题中有赠、答、酬、谢、寄、同、和等字样者,在二百三十首以上,占十之六。《旧唐书·刘禹锡传》云:“梦得尝为《西塞怀古》《金陵五题》等,江南文士称为佳作。虽名位不达,公卿大僚多与之交。”官员们有所作,即寄邀刘禹锡唱和,借此为自己增添名誉。至于如元稹、白居易、张籍、姚合等诗友,但有诗寄赠,刘禹锡必和;如裴度、令狐楚、李德裕、牛僧孺等“大僚”,皆能诗,有所赠,亦须答。刘禹锡因其诗名大盛于江湘,一返京都,即陷入诗的网罗包围中,应接不暇。刘禹锡晚年,将与令狐楚的唱和诗编为《彭阳唱和集》,将与李德裕的唱和诗编为《吴蜀集》,将与白居易的唱和诗编为《刘白唱和集》《汝洛集》。
刘、白唱和缘起甚早。元和五年(810),白居易给谪居朗州的刘禹锡寄诗一百首,刘禹锡酬以《翰林白二十二学士见寄诗一百篇因以答贶》,这是刘、白最早的唱和。自此以后,刘、白寄赠酬答不断。宝历二年(826),刘禹锡罢和州,返洛阳,与病免苏州的白居易相遇于扬州。这是刘、白最早的会面。白设宴款待刘禹锡,并于席上赋诗相赠,刘禹锡答以《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
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
白居易赞曰:“‘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之句之类,真谓神妙,在在处处,应当有灵物护之。”(《白居易集》卷六十九《刘白唱和集解》)又曰:“彭城刘梦得,诗豪者也,其锋森然,少敢当者。”对刘禹锡诗极表赞赏,言外亦有与之争锋之意。刘、白诗才,棋逢对手,晚年退居洛阳,唱和不休,实在情理之中。
二是近体诗多,其中又以五七言律诗和七言绝句为多。南宋张戒《岁寒堂诗话》卷上:“刘梦得……大抵工律诗而不工古诗,七言尤工,五言微弱。”于刘禹锡晚年诗作观之,此为知言。刘禹锡晚年所为诗近四百首,其中五律一百五十首左右,七律一百一十首左右,七绝一百二十首左右,五绝仅七八首,七古或歌行几近于无。此期朝廷并非没有大事发生,如大和三年讨平并处斩横海节度使李同捷,大和四年兴元军乱,节度使李绛举家被害,大和九年发生“甘露之变”等,在刘禹锡诗中均无反映。这与刘禹锡晚年处于洛中闲适诗人群体中的环境有关,也与应付众多大僚、诗酒朋友不断邀约的情势有关。晚年的刘禹锡,也有牢骚,也有不平,但与贬谪期间的牢骚满腹、不平满腔已大不同。他生活优裕,精神状态基本处于闲适优游氛围中,其诗歌反映社会现实的内容减少了,体裁也就随之发生了变化。然而刘禹锡诗歌的艺术造诣,也因为人生阅历的丰富和对诗歌语言精益求精的追求,达到了新的高度。
就近体而言,刘禹锡的七绝、七律高于五绝、五律。今人沈祖棻在《唐人七绝诗浅释》中论唐代七绝,于盛唐推王昌龄、李白、王维三家,于中唐推李益、刘禹锡、元稹、白居易四家;于晚唐推杜牧与李商隐两家。其最看重刘禹锡七绝处是“刘禹锡可以说是唐代除王昌龄以外,以最大力量来从事七绝诗写作的诗人。管世铭说他‘无体不备,蔚为大家,绝句中之山海’。李重华也认为他是王昌龄、李白以后最有成就的七言绝句作家,并非过誉”。沈祖棻最称道的是刘禹锡的《竹枝词》《堤上行》《踏歌词》等,亦即黄庭坚所说“梦得乐府小章优于大篇”者。然而刘禹锡晚年所为《浪淘沙九首》《杨柳枝九首》等,成就不在《竹枝词》之下。
刘禹锡也是唐代诗人中倾力创作七律者。七律一体,成于初唐沈、宋,渐壮大于盛唐李(颀)、王(维)、高、岑诸家,至杜甫,乃精心铸炼,始千汇万状,凡登临、送别、寄赠、边塞、行旅、咏怀、感怀……无所不有,无所不能。杜甫七律开后世七律雄健、浅近、拗峭三派,刘禹锡得其雄健,白居易得其浅近,张籍、王建得其拗峭。唐人七律篇数,白居易所作最多,近六百首;次则刘禹锡,一百八十余首,为唐人第二(孙琴安《唐七律诗精品》)。刘禹锡七律,于其贬谪期间已成熟,如《松滋渡望峡中》《汉寿城春望》《荆州道怀古》及《西塞山怀古》《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等。至晚年,刘禹锡尤用功于七律,并渐渐形成用典精到、词采华丽、风力遒劲、意境悠远的特点,本集所选此类诗作颇多,姑以本集所选大和、开成间呈献裴度一首、酬答牛僧孺一首、寄赠白居易一首为例略作分析:
功成频献乞身章,摆落襄阳镇洛阳。万乘旌旗分一半,八方风雨会中央。兵符今奉黄公略,书殿曾随翠凤翔。心寄华亭一双鹤,日陪高步绕池塘。(《郡内书情献裴侍中留守》)
官曹崇重难频入,第宅清闲且独行。阶蚁相逢如偶语,园蜂速去恐违程。人于红药惟看色,莺到垂杨不惜声。东洛池台怨抛掷,移文非久会应成。(《和仆射牛相公春日闲坐见怀》)
吟君苦调我沾缨,能使无情尽有情。四望车中心未释,千秋亭下赋初成。庭梧已有雏栖处,池鹤今无子和声。从此期君比琼树,一枝吹折一枝生。(《吟白君哭崔儿二篇怆然寄赠》)
献裴度一首作于文宗大和八年,时刘禹锡刺汝州。是年冬裴度以山南东道节度使转任东都留守,诗称美裴度为国之栋梁,对其调任东都留守表示祝贺。诗题曰“书情”,所书之情既有刘禹锡个人敬仰之“私”,亦有出于国家安危寄予裴度之“公”。此诗因颔联的“闳伟尊壮”(清刘埙《隐居通义》语)而颇得诗评家赞赏。如宋叶梦得《石林诗话》卷下曰:“七言难于气象雄伟,句中有力有纡余,不失言外之意。自老杜‘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与‘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等句之后,常恨无继者。韩退之笔力最为雄健,然每苦意与语俱尽,……不若刘禹锡《贺裴晋公守东都》云‘天子旌旗分一半,八方风雨会中央’,语远而体大也。”
酬和牛僧孺一首,作于开成四年。牛僧孺开成二年为东都留守,三年迁尚书省左仆射,赴京,有《春日闲坐》诗自长安寄刘禹锡,刘和以此诗,抒发其人走园空的寂寞之情。“阶蚁偶语”“莺不惜声”等,借以形容池台寂寞、荒无人迹,意在言外。
伤白居易哭幼儿一篇作于大和五年。白居易老来得子,爱如掌珠,不幸早夭,刘禹锡寄此篇慰藉之。此种事最难措词,故此诗多用典,借典故抒发情意。然起句“吟君苦调我沾缨,能使无情尽有情”和末句“从此期君比琼树,一枝吹折一枝生”却是用心之笔。清人鲍倚云《退余丛话》有云:“七律……今人多着意颔联,能讲究起句及结句者甚少。……刘梦得于此处倍研练,能操笔,最可法。”此首起句、结句即是很“讲究”的例证。“一枝吹折一枝生”是口头语,又是神来之笔。
三是咏老境、咏秋景的佳作多。大和六年,刘禹锡在洛阳作诗留别白居易赴苏州刺史任,诗中有“在人虽晚达,于树似冬青”句。白居易和诗说“不见山苗与林叶,迎春先绿亦先枯”,感伤、颓废的情绪颇多。刘禹锡再有《乐天寄重和晚达冬青一篇因成再答》诗,劝白居易以达观之态度应对人生,诗云:
风云变化饶年少,光景蹉跎属老夫。秋隼得时陵汗漫,寒龟饮气受泥涂。东隅有失谁能免,北叟之言岂便诬?振臂犹堪呼一掷,争知掌下不成卢!
世事变化,当然是年轻人占先;光阴虚度,感慨一事无成,这种情绪自然属于老人。在刘禹锡看来皆属正常,无论年轻年老,要紧的是要抓住机会,机会好了,如秋隼得天时之利可高飞凌空;机会不好,也可以如寒龟,借助行气导引延年长寿。此诗固然是劝慰、开导白居易的,但也可以视作刘禹锡的生活态度。又如《酬乐天咏老见示》一诗,既有“经事还谙事,阅人如阅川”的经验老成,又有“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的豪情放达。“为霞满天”当然不是指政治上有大作为,而主要是指诗歌文章创作,同时也包括老而不衰、乐观积极的生活态度。故明胡震亨评论此诗说:“刘禹锡播迁一生,晚年洛下闲废,与绿野、香山诸老优游诗酒间,而精华不衰,一时以诗豪见推,公亦自有句云:‘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公自贞元登第,……同人凋落且尽,而灵光岿然独存。造物者亦有以偿其所不足矣。”(《唐音癸签》卷二五)
刘禹锡有名的几篇写秋景的诗,皆作于晚年。如七律《始闻秋风》:
昔看黄菊与君别,今听玄蝉我却回。五夜飕飗枕前觉,一年颜状镜中来。马思边草拳毛动,雕眄青云睡眼开。天地肃清堪四望,为君扶病上高台。
七绝《秋词二首》: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山明水净夜来霜,数树深红出浅黄。试上高楼清入骨,岂如春色嗾人狂。
皆有因秋风而起振作之意,清绝幽远,苍劲有力。《始闻秋风》一首“马思边草拳毛动”二句,尤为警丽,可以与其七十岁时(会昌元年秋)所作《秋声赋》互相发明:
嗟乎!骥伏枥而已老,鹰在鞴而有情。聆朔风而心动,盼天籁而神惊。力将痑兮足受绁,犹奋迅于秋声。
刘禹锡辞世后,与之同龄的白居易在《哭刘尚书梦得二首》其一中说“四海齐名刘与白,百年交分两绸缪”(《白居易集》卷三六)。后辈诗人温庭筠有《秘书刘尚书挽歌词二首》哭之,其二云:“麈尾近良玉,鹤裘吹素丝。坏陵殷浩谪,春墅谢安棋。京口贵公子,襄阳诸女儿。折花兼踏月,多唱柳(刘)郎词。”极写两人“投分之深”(清王鸣盛《蛾术编·说集》卷三),且言刘禹锡诗歌传唱之广。公平地说,中唐诗坛,前期以韩愈、孟郊为代表,中期以元稹、白居易与刘禹锡、柳宗元为代表,后期以刘禹锡、白居易为代表。刘禹锡的诗歌,不论当时还是后世都有较大影响。晚唐最著名的诗人杜牧、李商隐,宋代最杰出的诗人苏轼、陆游等都曾倾心学习刘禹锡的诗。元代批评家方回说刘禹锡“诗格高,在元、白之上,长庆以后诗人皆不能及”(《瀛奎律髓》卷一四),是比较中肯的评价。
刘禹锡在世时曾自编文集为四十卷,后又删选四分之一为《刘氏集略》十卷,此二集最晚至宋初已散佚。北宋宋祁、欧阳修所编《新唐书·艺文志》虽亦著录刘禹锡文集四十卷,但非刘禹锡晚年自编文集,可能是经其后人重新编集者。此四十卷文集至北宋亦亡佚十卷,后经宋敏求多方搜罗,编成《外集》十卷,补成四十卷,共有文约二百二十余篇,诗约八百题。此四十卷文集有宋刻本三种,其一为南宋浙刻本《刘宾客文集》,承德避暑山庄有藏本,民国时期徐森玉曾据以影印刊行。中华书局点校本《刘禹锡集》(《刘禹锡集》整理组点校,卞孝萱校订)即以此为底本、参校其他版本而成。本集选刘禹锡诗二百七十一题,三百四十一首,文字以中华书局点校本为准,也参考他本,择善而从;诗作编年、注解参考了卞孝萱《刘禹锡年谱》、瞿蜕园《刘禹锡集笺证》及陶敏、陶红雨《刘禹锡全集编年校注》等,但与之亦有异同。所选容或不当,注释与评析亦或有不妥之处,敬祈方家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