租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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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二十年 五月二十五日

上午 九时十分

马立斯茶楼像个船舱。把房子弄成这样也不奇怪,租界里有些上年纪的欧洲商人就喜欢这一套。给自己加个船长的头衔啦,在房子里弄点舷窗啦,在墙上挂个舵盘啦。要是更准确一点说,它更像个飘浮在半空中的六角形塔楼。楼梯弯弯曲曲,扶手还包着一层黄铜皮,三楼的大间三面都是宽窗,任哪扇往外看去,都能看见跑马场。

茶楼里吵吵闹闹,活像一个马厩。事实上,在被改造成茶楼以前,它的确就是一个马厩。楼下的大门嵌着两块黑铁,圆形、马蹄状,李宝义进门前都要摸它一下。

马立斯茶楼就像是租界里小报行业的票据交换所,因为它靠近跑马厅。天气好的时候,你站在朝北的窗口,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到看台旁售票摊公告牌上色彩缤纷的数字:摇号啊,赔率啊。人群还没进场,三五成群簇拥在跑马总会大门口。李宝义朝跑马场内眺望,只见赛马晨跑练习用的内圈黄土跑道上,一匹皮色油黑的小母马被人牵着,在空地上懒洋洋走动,偶尔从浑圆的屁股缝里掉下几块马粪。马夫好像看到什么宝贝,赶紧用叉子捡进竹篓里。

“呸。”李宝义吐掉沾在嘴唇上的茶叶末。这地方连茶水都像马尿。前天,礼拜六,一大早老北门巡捕房的巡捕就找到他家里。他几乎是被人从睡梦中拖出去的,从那个油煎咸鱼的味道总是散不干净的亭子间拖出去,塞进黑洞洞的车厢后座,然后又再次被人拖出来,一直拖进那个四壁煞白的小房间。这都怪他晚上不关房门。他又何必关上门呢?那房子里根本就没什么值钱东西。再说,陌生人怎么能堂而皇之从弄堂的房门进来,穿过天井,绕过后楼厨房间,又走上嘎吱作响的木楼梯,还不惊动楼下杨家那个多事的老太婆?可人家是巡捕,穿着号衣,领口贴着番号,挂着铜哨警棍,谁又能拦住这帮家伙?

所以直到被人掀开蒙头的被子,李宝义都还睡得很香甜。来人很客气,请他穿上衣服。只是到车子七拐八绕,停到一幢红砖楼房前,又被人一把推下车时,他才一下醒觉,问人家:“你们是谁?”

到这时候,人家就不会那么客气啦,伸手给他后脑勺上来了一巴掌。房间里的人他认得,是老北门巡捕房的程探长。程麻皮他很熟,说起来大家都在青帮,一样是白相人,可人家是大人物。他跟人家讲场面话,把家门先生报出来,可人家根本就不理他,一样吃拳脚,一样滚钉板,他只得一五一十把事情告诉程探长。他什么都不知道。开枪之前,他确实不知道会发生什么,要不然他当然会报告巡捕房,他是好市民。好吧,就算他不是好市民,他也没那胆子呀。他只是得到消息说,那天上午在金利源码头将会有重大事件发生,匿名电话是早上七点就打进来。为什么一大早就去报馆?因为他根本就没回家,他整晚都在牌桌上。为什么一个匿名电话就会让他相信呢?别家报馆的记者又怎么会相信他的话呢?他说不清,他的肩膀又被人压住——可他真的弄不懂自己为什么会相信人家。大概是语气,电话里对方的声音很阴沉,他觉得话筒里有一股冷气往外冒。但他又怎么能让别家报馆的记者相信呢?这很简单——他的后脑勺上被人重击一拳,程探长的手下不喜欢这种轻佻的语气——可记者不就是这样吗?记者不就是听到点风就是雨吗?

程探长放他回家。临走时程探长告诉他,要不是看他先生的面子,要不是他李宝义还算聪明,没在《亚森罗宾》上刊登那篇声明,把这故事统统卖给别家报纸,这次他可就完蛋啦,他多半要在龙华警备司令部的监狱里蹲上几年。金利源枪杀案发生后,租界报纸上有大量报道,居然还都附有暗杀组织的《告上海市民书》,根本不把设在东亚旅社的上海特别市党政军联合新闻检查处放在眼里。

茶楼上客人渐渐多起来,他坐在北窗口,小薛坐在桌子对面,八仙桌上放着小薛的照相机。

“谁让你不在呢?前一天晚上我就到处找你,当天一大早我还到茶楼上来找你,就是找不到你。”

李宝义这会儿说的是实话,他没把实话告诉程探长。

小薛显然有些懊恼,谁让他没赶上,这消息只能卖给别人啦。小薛再一次逐张翻看那些照片。有几张在报纸上刊登过,有几张小薛还没看到过。这是《时事新报》的记者拍摄的照片。人家冲出一套来送给李宝义。

小薛最喜欢拍的就是这类场面。自杀者的尸体倒在汽车尾部悬挂的备用轮胎旁,几乎占据半张照片,从对角线开始的整个右上部分。地上全是黑色的液体,还有那支手枪。《申报》把它叫作自来得手枪,另外有些小报写成盒子炮,似乎更加耸人听闻。另一张照片上,镜头越过巡捕的脸,越过帽檐,越过高举的铜哨(离镜头太近使它看起来像一枝凋谢的黑色花朵),抓拍到打开的车门,还有车座上的尸体。车门下露出黑色大衣的一角,这是那个女人。这女人是那冤死鬼的太太,有一张照片拍到她茫然若失的面孔,她的手撑在地上,头在用力向上抬起,嘴角还残留着刚刚呕吐出的食物。李宝义在《密勒氏报》上还看到过另外一张,那是翻拍的旧报纸,文章报道曹振武先生的婚礼。有家报馆从巡捕房获得内线消息,说曹振武的死跟他的太太有关,这个女人现在是巡捕房的通缉要犯。

“这个女人——我在船上看见过她,我拍过她,比这张好多啦。他们拍得不好,照相机不行,技术也差一点。”小薛评论说。现场实在太混乱,《时事新报》的摄影记者显然无法对准焦距。

“带来我看看。”

“别想好事!”小薛有些走神,他又接着说,“你们先付钱,五十块一张。”

李宝义觉得兴趣不大,那是上个礼拜的事啦,整整一个礼拜,租界报纸上连篇累牍跟踪这起事件,如今大家早已厌烦啦。就只有小薛还在来劲,就只有他还在兴趣盎然。

“这个女人——竟然是共产党,”小薛还是抓着这事不放,“他们到底怎么找上你的?”

“在路上拦住我,把我请上车。”他又在吹牛。他在街上走,有个女人上来就打他耳光,咒骂他,还没等他弄清怎么回事,就有人上来劝架,还把他拉上车。人家是把他绑架走的。可他不好意思告诉小薛,那有些丢脸。

“他们长什么样?”

“红眉毛绿眼睛吗?笑话!你没看见过共产党吗?几年前整条大街上都是他们。”

想起那个人,他就有些害怕。四十岁左右,在房间里也没脱下那顶礼帽,眼睛是从帽檐的阴影下盯着他看的,一根接着一根抽香烟。他一点都不敢嬉皮笑脸,这个人比巡捕房更可怕,他从来不问你,可他知道你在想什么。他越是客气,李宝义就越害怕,像是稍有一句不慎,他就会开枪打死你。他把枪放在桌上。

那个人警告他,不要动歪脑筋,不要想着偷偷去报告巡捕房。所有的要求都必须做到,早上九点他要在金利源码头上,他要把所有的事情看在眼里,他要好好写那份报道。他们还要来找他的,会给他带来一些东西。可后来人家并没有再来找他,人家只是给他送来一只牛皮纸袋,袋子里有一纸声明,代表中国共产党处决反革命分子曹振武,声明下方签署他们的来头:中国共产党上海特别行动部暨群力社诸同志。此外,袋子里还有一颗子弹。这是人家在对自己的信用做出保证,看到这个你还能不信?为什么不用两颗呢?两颗会不会比一颗更有说服力?

他可不敢“来函照登”,他还是要动点歪脑筋,他把牛皮纸袋里的《告上海市民书》转手卖给好几家报纸。他认为这也是完成人家的要求,甚至是做得更好,不仅满足,还大大超过人家的要求。这些报纸可比他那家《亚森罗宾》好多啦,名气也大得多。他当然会收点钱,他本来就是干这行的。他甚至把故事还转手卖给一家外国报纸。各位同志,难道不想再来点国际影响?租界里的高等华人只看外国报纸,按月签支票预订,早上佣人会去后门信箱拿出来,送到客厅里。要是人家来找他,他还可以告诉他们,租界的外国报纸一旦刊登,那就好像在新闻检查处的闸门上松开一个螺丝,第二天,所有的华文报纸都会转载。这样一来,岂不更好?

他没把这些事都告诉小薛。这事已过去好久啦,该忘记啦。别人也不会再来找他。今天早上在茶楼,过来向他打听的也就只有小薛,而小薛显然是对那个女人更感兴趣。临走时,他要李宝义把那几张有这女人的照片全都送给他,尽管他看不上《时事新报》的照相机。这没问题,这不再是新闻啦。都拿走吧,全都拿走,整个故事一共卖掉八十多块钱,够满意的啦。这女人的名字想不想知道?

“我知道,她叫冷小曼。”

小薛匆匆走下楼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