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事能狂便少年
光绪三年十月二十九日(1877年12月3日),王国维出生在王氏祖居海宁盐官双仁巷。这年他的父亲王乃誉30岁,正在江苏溧阳县衙门做幕僚。母亲凌氏,在王国维出生前四年,已育一女王蕴玉。王国维是王乃誉夫妇的第二个孩子,又是长房长孙,承继宗祀,父母当然很高兴的。
王国维出生前后,正是晚清所谓同治中兴的时期。太平天国被镇压下去,清王朝一群握有实权的地方大吏开展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洋务运动,正式打开了西方文化进入中国的门户。当然,这一切都是在富国强兵的口号下推行的,也是在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压力下产生的。有人曾列表标出当时办洋务的重要项目:
咸丰十一年(1861) 设立同文馆于北京,这是新式学校的起始,也是国家设立培养外交、外贸等翻译人才的第一所学校。
同治二年(1863) 李鸿章设外国语文学校于上海。
同治四年(1865) 曾国藩、李鸿章设江南机器制造局于上海,附设译书局。
同治五年(1866) 左宗棠设造船厂于福州,附设船政学校。
同治九年(1870) 李鸿章设机器制造局于天津。
同治十一年(1872) 曾国藩、李鸿章挑选学生赴美国留学。
同治十一年(1872) 李鸿章设轮船招商局。
光绪元年(1875) 李鸿章筹办铁甲兵船。
光绪二年(1876) 李鸿章派下级军官赴德学陆军,船政学生赴英、法学习造船及驾船。
光绪六年(1880) 李鸿章设水师学堂于天津,设电报局,请修铁道。
光绪七年(1881) 李鸿章开设开平矿务局。
光绪八年(1882) 李鸿章筑旅顺军港,创办上海机器织布厂。
光绪十一年(1885) 李鸿章设天津武备学堂。
光绪十三年(1887) 李鸿章开办黑龙江漠河金矿。
光绪十四年(1888) 李鸿章创立北洋水师。
以上仅是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等实权大臣创办的大事业,各省自己筹办的大小不一的洋务,也纷纷出现。一时中国出现了一股学习西方,发展近代工业、教育的浪潮。这股浪潮在中国沿海省份,特别是东南沿海地区影响更大。当然,李鸿章等人着眼的首先是国防,富国强兵,所以洋务运动倾向物质层面的更多。历史学家蒋廷黻评论说:“近代化的国防不但需要近代化的交通、教育、经济,并且需要近代化的政治和国民。半新半旧是不中用的。”(1)
在王国维出生前后20年间,社会有了这样巨大的变化,给富裕而发达的江南地区以很大冲击。海宁无论农业和商业都比较发达,文化气氛浓郁。清代以来,海宁出过不少文化名人,梁启超概括地说过:
杭属诸县,自陈乾初而后,康熙间有海宁陈莲宇(世琯)师事梨洲,亦颇提倡颜李学。道(光)、咸(丰)、同(治)则海宁张叔未(廷济)、海宁蒋生沐(光煦)颇以校勘名。光绪间有海宁李壬叔(善兰)精算学,译西籍,徐文定后一人也。(2)
有大办洋务的社会形势,有富于文化传统的家乡,又有热心洋务思想的父亲,王国维一出生,就注定不能走科举功名的老路了。
王国维幼年生活是不幸的,年刚4岁,母亲凌氏就因病去世了。凌氏年纪不过30,就撒手人寰,留下一个9岁的女儿和一个4岁的儿子,家庭顿时陷入凄惨之中。年幼丧母,古时候叫做失恃;没有母亲的照料,4岁的孩子感受是很深的。王国维身体瘦弱多病,直到晚年仍不见健康,幼年丧母,又使他的性格忧郁不欢。他一生常觉自己是悲剧人物,观察世界和审度自身,常带有悲剧色彩,这和他幼年丧母是分不开的。
王乃誉料理妻子的丧事之后,仍然回到江苏溧阳县衙门当幕僚,到底是家道不丰,还不到优游岁月的时候。丧失母亲恃护的一女一儿,只好拜托族中长辈照料,祖姑母范氏及叔祖母负担起照料两个幼儿的责任。老人家是很慈爱、很负责的,王国维和姐姐衣食无忧,生活也相当平稳,但是这和母亲的爱护是不一样的。
在科举时代,一般读书人都走中举做官的道路,王乃誉虽然没有科举经历,仍然希望儿子考取功名。所以,王国维7岁时,便由长辈安排入读私塾。老师是邻近私塾的潘绶昌(紫贵)。这位潘绶昌先生是位传统的儒生,有庠生(秀才)的资格,给学生讲授的当然是科举所需的儒家典籍。王国维年纪小,只随潘先生读了4年书,对儒学说不上有什么理解。不过,旧时学塾教学方法最重要的是背诵,从《三字经》《百家姓》《千家诗》《幼学故事》直到“四书”,基本上是只背诵不讲解。王国维生性沉静,体弱多病,又不好动,倒合适背书。所以,在潘先生的私塾就读时,最大的收获是背熟了许多儒家经典,无疑为日后文史研究打下良好的基础。这个瘦弱忧郁的孩子,在没有父母照料的环境中,度过了几年的时光,留在他记忆中的,恐怕主要是在私塾中背诵儒家经典的情景,以及偶尔与小朋友玩耍的欢乐了。
光绪十一年(1885),王乃誉决定续弦,继室是同邑叶砚耕之女。这年王乃誉已经38岁,仍在江苏溧阳县衙门当师爷,不过,已经积蓄薄产。女儿王蕴玉14岁,儿子王国维9岁,实在应该有人照料了。叶氏嫁到王家做填房,要处理好家庭关系是不容易的,她是一位贤惠的妻子,慈爱地照顾着蕴玉、国维姐弟。王国维丧母5年后才重新有了一个完整的家。虽然叶氏非亲生母亲,但她的宽厚慈爱很快获得了幼年王国维的亲近。王国维孤寂忧郁的心境感受到一种新的温暖。
王乃誉在溧阳做师爷,长袖善舞,收入甚丰,再加上做茶丝买卖,经营书画金石,有了不少积蓄。在娶叶氏为继室的第二年,即光绪十二年(1886),便在海宁州(盐官镇)西门内周家兜购置了新居。这所两进三间有楼有房的江南民居,在当时价钱不低。王乃誉购置新居后,安顿好叶氏和王国维姐弟,又出发前往溧阳做他得心应手的幕僚工作,而王国维则有了一个新的更好的生活环境,继续他的学塾生活了。
光绪十三年(1887),王国维家中有了新的变化。过年的热闹还没有消散,亲友们还在来来往往——浙江有的地方要热闹到阴历二月初二,才算年节事了。王家这一年就不一样了,患病多年的祖父王嗣铎在阴历正月二十日(阳历2月18日)去世了。当时赴溧阳县衙当师爷的王乃誉刚刚回到任所,接到消息后马上赶回海宁,为父亲服丧。原来王氏一族的长房总是人丁不旺,缺乏子嗣。曾祖父王溶没有子嗣,从弟弟王瀚的儿子中过继了一位承宗,就是王嗣铎。谁知王嗣铎也没有子嗣,也从弟弟王嗣旦的儿子中过继了一个,就是王乃誉。后来王乃誉倒有了两个儿子国维、国华。因此,王国维的本生祖父是王嗣旦,过继祖父是王嗣铎。过去家族,长房无后,必须选其他房继承香火,这是绵远的宗法制度。王嗣铎既然成为王乃誉的父亲(过继父亲),一旦去世,儿子便要丁忧。清朝礼制,官吏父母去世,当儿子的必须停职三年,表示服丧痛苦,不能视事,叫做丁忧。王乃誉虽然不是什么官吏,但礼法严格,他已40岁了,家产也挣下不少,足可持家养老,何必冒不孝之名继续去当那个没有级别的幕僚呢?于是,王乃誉决然辞职,返回故乡海宁,准备过平稳的家庭生活,教育好儿子,何况家中还有新娶不到两年已经怀孕的继室夫人叶氏呢。
王乃誉回海宁家居,心境比较超然,除了有时还过问些商贸事务外,主要是读书、品画、写笔记,特别是教育王国维,成为王乃誉晚年主要的心事,他回乡后的日记中常常记载此事。当然,更使王乃誉高兴的是,叶氏又为他添了一个儿子。这年5月17日,弟弟国华出世,王家长房不但有后,而且有了两个子嗣,家中有了一女二子,人丁兴旺起来了。
王国维的学习生活也有了新的变化。王乃誉不满意潘绶昌先生的私塾教育,只读一些旧时儿童的启蒙读本,已经无益于儿子的科举前途了,得为11岁的儿子重新选择老师。于是,王国维便离开潘先生的私塾,改到陈寿田的私塾,学习时文八股、散文、诗词。陈寿田在海宁算是个新式人物,曾经在京师同文馆上学。同文馆是当时洋务运动的成果之一,是清朝最早的培养外务翻译的学校,设在北京,归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管辖。同文馆学生主要学外语,有英、俄、法等语种,还有西方近代科学介绍的课程,诸如数学、物理、医学、生理、法律、历史、地理等,虽然并不专门,却使西方近代的思想和科学技术像新鲜的海风一样,吹进守旧陈腐的中国教育界,影响了一代中国人。更值得一提的是,陈寿田的一位老师,同文馆算学总教习李善兰,是海宁人。
李善兰(1811—1882)是近代中国著名的数学家,早年治经学训诂词章,精于算学。到上海后,与英国人伟烈亚力合译《几何原本》,介绍西方近代数学。同治年间,当上同文馆算学总教习,官至三品卿衔户部郎中、总理衙门章京。他除精于算学外,还撰译文章,介绍西方“火器”和哥白尼学说,被当时称为“异人”。李善兰这位海宁人,教出了海宁同乡陈寿田,现在,陈寿田又来做王国维的老师了。虽然十一二岁的童稚思想不成熟,知识浅陋,但是,童年所受的教育是最深刻的。陈寿田先生教导了王国维5年,在讲解传统儒学和科举时文之外,还教授不少西方近代科学文化知识,这些都点点滴滴地洒落在王国维求知欲望强烈的心田之上。日后王国维走出海宁,勇于接受西方近代人文科学,这和青少年时代陈寿田先生的熏陶不无关系。
在王国维的学习生涯中,除了在塾师陈寿田处受教之外,还受到其父王乃誉的严格教育,常常是白天上学塾读书,晚上受父亲指导学习。
王乃誉这位自学成才的儒商,对少年王国维首先强调练习写字,这大概出于自身的经验。原来王乃誉喜欢书画,长年自学。早年学唐代褚遂良和宋代米芾的书法,回乡闲居以后,集中学习明代董其昌的书法,浸淫日久,不仅形似,而且甚得董书的韵味。王国维在《先太学君行状》中盛赞父亲的书法图画:
君于书,始学褚河南、米襄阳,四十以后专学董华亭,识者以为得其神髓。画,无所不师,卒其所归,亦与华亭、娄东为近。
这种赞誉当然有儿子美化父亲的成分,但王乃誉在书画上有一定造诣,这是可信的。王乃誉对儿子的教育,从书法入手,是有一定背景的。他希望儿子通过科举取得功名,光宗耀祖,而科举考试是极重视书法的。清代科举的楷法,要求黑大方光,端正庄重。当年龚自珍就是因为书法不合程式,多次考试不中,深为痛恨。王乃誉自己在书法上有造诣,以其优长之处指导儿子,当然得心应手。不过,王国维却不甚喜欢书法,实际上他终生都不能成为书法家,这很使王乃誉头疼。这里抄录几段现存王乃誉日记中关于指导王国维学习书法的文字,以窥王国维学习生活之一斑:
初为静指示作字之法。游衍随意,尚不是□。盖久闲欲骤坐定,甚难。可知懒惰害人,而人不□自觉,犹马之脱辔,鹰之脱鞴,一纵不可复收。(1891年2月20日)(3)
饬静抄文学书,虽不惮烦,而启发迄不得其佳处,可知治学亦非愣然能进。(同年2月18日)(4)
改静儿字。(同年2月22日)
夜为静儿话为人处世之方。(同年12月18日)
可见王乃誉教育儿子,把写字、作文、养性、处世都结合在一起。1891年的一则日记中就显示了这方面:
伯氏又送挽诗来请,遂属静踵成之,并兼书楷焉。盖教其不可畏事,亦不可卤莽。即此小事,亦犹磨镜然,极至精光,落笔何难耶?
王乃誉对儿子拳拳之心,洋溢于字里行间。当然,最大的希望,还是科举仕途了。
王国维这个生活在小城市的少年,虽然身体瘦弱,虽然学塾和父亲的功课督导严格,但少年天性未泯,爱好游乐便是其一。光绪二十九年(1903)夏初,王国维曾从南通通州师范休假回海宁,时年27岁(诗中自称30是举其成数),写过一组五言古诗《端居》,记述少年心性,实际上自述青少年时期欢愉的游戏:
端居多暇日,自与尘世疏。处处得幽赏,时时读异书。高吟惊户牗,清谈霏琼琚。有时作儿戏,距跃绕庭除。角力不耻北,说隐自忘愚。虽惭云中鹤,终胜辕下驹。如此胡不乐,问君意何如?
阳春煦万物,嘉树自敷荣。枳棘茁其旁,既锄还复生。我生三十载,役役苦不平。如何万物长,自作牺与牲。安得吾丧我,表里洞澄莹。纤云归大壑,皓月行太清。不然苍苍者,褫我聪与明。冥然逐嗜欲,如蛾赴寒檠。何为方寸地,矛戟森纵横。闻道既未得,逐物又未能。衮衮百年内,持此欲何成?
孟夏天气柔,草木日夕长。远山入吾庐,顾影自骀荡。晴川带芳甸,十里平如掌。时与二三子,披草越林莽。清旷淡人虑,幽蒨遗世网。归来倚小阁,坐待新月上。渔火散微星,暮钟发疏响。高谈达夜分,往往入遐想。咏此聊自娱,亦以示吾党。
应该说,这首诗中理性的分析属于27岁时的王国维,感性的行为则属于十五六岁时的王国维。因为在青少年时期,王国维的确是喜爱游玩的,或自游自乐,或结伴同游,这是大多数人都有过的经历,王国维也不例外。同时,青少年时期血气方刚,傲视天下,王国维和他的同伴也是这样。王国维青少年时期的游伴陈守谦回忆道:
余与君之订交也,在清光绪辛卯岁(1891),君年才十五耳。余长君五岁,学问之事自愧弗如。时则有叶君宜春,褚君嘉猷者,皆朝夕过从,商量旧学,里人目为四才子,而推君第一。……余时馆城南沈氏,距君家仅里许,无一日不相见,见辄上下古今,纵论文史;或校勘疑误,鉴别异同;间为词章,彼此欣赏……(5)
王国维与二三游伴评议古今人事,游赏山川景物,练习写些抒情议论的诗词,都是当时学塾青少年的常态,算不得什么学问。至于被人称为“海宁四才子”,也许是熟人间善意的戏谑,或生动的溢美,当不得真。事实上,19世纪末20世纪初江南小镇上的学塾青少年,文化生活是很单调的,交游也限于乡里镇中,那时的王国维还没有走出封闭的环境,所以他无论做游戏、纵议论、读古书还是写文章,最终还是按照父亲王乃誉的安排:集中精力学好时文、书法,准备走科举考试的道路。